清代近三百年学术史,群星璀璨,但如果我们试图寻找最闪亮的几颗,有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的。
戴震,殿堂级的学术大师,乾嘉汉学皖派领袖,卓著的思想家、哲学家,公认的“百科全书式学者”。其治学严谨、无所不窥、最难得的是,能够在各个领域都做到顶尖。生前,他就拥有了极大的声望,身后,他的影响持久不减,直至现在,仍然能在许多专业领域看到他的研究印迹。
就是这样一位大家,居然也有桩难以说清的笔墨官司,引发多位著名学者参与其中,给中国学术史平空增添了不少话题。
事情是由《水经注》引起的。北魏郦道元的这部经典著作,历代注释甚多,到了清代乾隆时期,已经有些分不清原文和注解了,也就是,哪些属于郦道元《水经注》的原文,哪些属于后来人注解郦道元《水经注》的文字,已经搅和在一起、分不清了。这对于血液中流淌着考据基因的清代学者来说,无疑是不能忍受的。他们最感兴趣的点,就是理清文本、疏通字词,把张冠李戴的错误纠正过来,还典籍一个本来的面目。很快地,苍鹰捕鼠般,一大批学者投身到《水经注》的注解研究当中,出现了众多的学术成果,在这之中,有三个人最有代表性:一个是全祖望,一个是赵一清,另一个,就是戴震。
我们可以先看下三人的生卒年,全祖望:1705一1755;赵一清:1709一1764;戴震:1723一1777。全祖望最大,赵一清次之,戴震最幼。三人都是卓有成就的学者,而且家乡相去不远,全祖望是浙江宁波人,赵一清是浙江杭州人,戴震是安徽休宁人。浙学和徽学大家频出,在中国学术史上举足轻重。
首先怀疑戴震的,是当时《四库全书》浙江采集官朱文藻,而戴震彼时,正是《四库全书》的纂修者之一,负责校订天文、算术、地理等书籍,作为地理典籍的《水经注》,自然属于他的工作应有范畴。《四库全书》是当时乾隆时代最大的一项文化工程,在多个地方设立采集官,主要负责搜集寻访当地的图书,以便为《四库全书》的编纂提供资料和依据,其工作性质有点类似于今天图书馆的采访人员,但二者的工作目的不同。
朱文藻对他的友人讲到,戴震在校书过程中,大量参考了赵一清的作品,但是后来戴震在他本人的著作刊刻时,却丝毫没有提及这件事。
朱的观点代表了多数怀疑论者的看法,他们认为:
其一,无论全祖望,还是赵一清,他们的《水经注》手稿均早于戴震的相关作品,全和赵是好友,二人书札往来不辍,其中,讨论了许多《水经注》相关问题;
其二,戴震在编纂《水经注》的时候,参考了大量相关著作,其中就有赵一清的手稿,而这个时候,手稿还没有被刊刻出来,因此,鉴于当时传播条件的局限性,当时世人并不知道有赵的作品。而戴震先于他将自己的作品刊刻出来,让世人误以为是戴震本人所作,殊不知,实际是戴震大量抄袭了赵的成果;
其三,戴震宣称自己的《水经注》研究多采辑自明代大型丛书《永乐大典》,但是,根据后来的学者针对《永乐大典》做相关研究后发现,戴震作品和《永乐大典》并不相符,却大量和赵的作品相同。并且,凡是赵认为原书有脱误的地方,戴也持相同的看法。
总之,戴震辑校《水经注》,不是剽窃赵一清的《水经注释》,就是抄袭了全祖望的《水经注》校本。
事实上,尽管朱文藻当时颇为怀疑,但最终挑起这个争端的,却是戴震的弟子、著名的语言学家段玉裁。他认为赵一清的本子,实际上是别人根据戴震的本子校勘而成,正因此才使得两人的版本有那么多的相同点,不是戴抄赵,恰恰是赵抄戴。
从此之后,两派各执一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针锋相对,绵延至今。著名的怀疑者包括:魏源、杨守敬、孟森、王国维;支持者中,最著名的当属胡适,他还为此进行了长达二十余年的《水经注》考证研究工作。
在现代学者当中,有一个人的解释值得注意:金克木先生做过一篇《秋菊·戴震》,他将戴震和含冤的秋菊并列,以戴震自述的方式,还原当时的政治、文化环境。隐喻出:当时《四库全书》官方修书的特定背景,决定了当朝成果必定胜于前面的,无论全还是赵,尽管水平极高,都毕竟是之前成果,而现在做的就是一定要比以前的优秀,这就为戴震纂修工作带来难题。出于准时、遵上的意图,戴震校订出以他命名、号称主要参考于《永乐大典》的《水经注》。
现在,即使双方都有充足的理由来证明自己的正确性,我们也没有办法下定结论说:是,或者否。这已经成为三百年学术史上的一桩著名公案。然而,无论真相如何,似乎都不足以影响戴震在中国学术史、思想史上的伟大地位,因为,即使抛开这个引发争议的学术成果,将他所有考证性的著作去除,他仍然是伟大的学者,他有多种哲学论著,足以名载史册,他是清醒者、批判者,是清代为数不多的真正的思想巨人。
尽管当时学者,包括钱大昕,多认为戴震的考据学足以传世,他本人却颇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己苦苦追寻的,并不仅仅是地理、音韵、训诂这样的具体知识,而是“大道”。“经之至者道也”,戴震认为,如果把考据比喻为抬轿的人,那么“道”才是那个坐轿的。他对自己的哲学追求津津乐道,尽管当时并没有多少人能理解,他说:“仆生平论述最大者,为《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此正人心之要”。
因此,从戴震本身的思想贡献来看,侵权构成与否,反而不是一件重要的事了。诚如梁启超所言:“吾谓东原即此二书(指《孟子字义疏证》与《原 善》),自足千古,余皆筌蹄耳,不著不足为轻重。”有了这两种义理之书,足以流传千古,其余便无足轻重了。梁启超高度评价戴震:“苟无戴震,则清学能否卓然自树立,盖未可知也。”
这真可谓是千古足音,在万马齐喑的时代,众人埋头考据的学术氛围中,有这么一个卓尔不群的思考者,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唤醒世人沉睡的思想,这是不是就足以镌刻在历史的丰碑之上?至于他的性格、他的细枝末节,他的孰是孰非,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有时候,我们只需要记住他的几声呐喊,也许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