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李瓶儿残存的“自省意识”

李瓶儿残存的“自省意识”

原创: 焕然伊心  鹿庐坐忘  2017-06-02

作者:焕然伊心

        毋庸置疑,李瓶儿是《金瓶梅》中最重要的人物。

        许多金学研究者,都会不约而同地将关注点集中在这个人物性格前后是否分裂上。他们一般认为:人的个性发展,如同他生活的社会环境一样,纷纭复杂、千姿百态、变幻不定。李瓶儿性格分裂与否,持任一论者都有自己意识的一番道理。此处形成的争论,也使众多“金粉”,大获裨益。

        闲话莫说。单从小说家“如是说”当中不难发现,李瓶儿几乎是《金瓶梅》众多人物里,唯一一位具有“自省意识”的。这里的“自省意识”,仅指人在自己所认识和掌握的道德规范内,反省自身行为时,产生的一种内在情绪,一种情感体验。

      尽管《金瓶梅》中人物的所作所为,多无道德可言。但这并不排斥他们意识中有某种所谓“道德”存在——

        应伯爵正色道:“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哥前日不要许我便好。我又与他每说了,千真万确,道今日有的说了,怎好去回他?他们极服你做人慷慨。直什么事,反被这些经纪人背地里不服你?”(第53回)

      这是应伯爵——西门庆不想继续借钱给经纪人李三、黄四,而从李三、黄四处得了甜头的中间人——用来说服西门庆的道理,即“做人要讲信用”、“为人要慷慨”。这似乎表明:他意识到“讲信用”是道德的。

        当然 ,绝大多数情况下,应伯爵自己并不执行这一套道德规范。他对西门庆的不诚实,乃至最终的背叛,无一不在说明此点。

        当然,心怀此“道德规范”者,还不止应伯爵一人——

      ……人家倒运,偏生出这样不肖子弟出来。你家父祖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现入武学,放着那名儿不干,家中丢着花枝般媳妇儿——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不去理论,白日黑夜,只跟着这伙光根在院里嫖弄,把他娘子头面都拿出来使了。今年不上二十岁,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第69回)

      此段西门庆与吴月娘的对话中,“不肖”、“不成器”的指责里,同样也潜藏着西门庆的“道德”。只是西门庆向来不以此律己,只为责人。于是,月娘听他话后,便道:“乳儿老鸦笑话猪足,原来灯台不照自”。这“灯台不照自”,便是缺乏“自省意识”的一种表现。

      西门庆、应伯爵,以及《金瓶梅》中许多人,在做了不耻之事后,极少有反省自责的。潘金莲更是死不悔改,一恶到底,甚至宣称“明日街死街埋,倒在阴沟里就是棺材!”——这样的人,又到哪里去找“自省意识”呢?

      李瓶儿也是在嫁西门庆后,才逐渐滋长出了这种作为人的高级情感。

        她才一进西门庆家,便蒙受许多羞辱。第四天就忍无可忍,上吊自杀了。在被救醒后,西门庆指着她骂道“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

      小说此处,并没写瓶儿因何而感“亏心”,然这话却从西门庆口里骂出,便值得十分注意了。

      很快,李瓶儿就得到了西门庆宠爱,却也招来了金莲的嫉妒。潘金莲一直笃信“如今世道不怕低眉菩萨,单怕怒眼金刚”,以致于李瓶儿的隐忍委曲,并未得到求全自保,还搭上了官哥儿的一条小命。而官哥儿的夭折,也并没能让潘金莲停止对她的攻击。

        双重打击之下,这个怯弱内向的女人,隐约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那曾有的“亏心”感,伴着恹恹的病体,渐次复萌、扩散。于是,在同一梦境中,她的“亏心”反复出现——

      当下,李瓶儿卧在床上,似睡不睡,梦见花子虚从前门外来,身穿白衣,恰似活时一般。见了李瓶儿,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花子虚一顿,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第59回)

        一日,九月初旬,天气凄凉,金风渐渐。李瓶儿夜间独宿房中,银床枕冷,纱窗月浸,不觉思想孩儿,唏嘘长叹,恍恍然恰似有人弹的窗棂响。李瓶儿呼唤丫鬓,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来,倒[革及]弓鞋,翻披绣袄,开了房门。出户视之,仿佛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叫他,新寻了房儿,同去居住。李瓶儿还舍不的西门庆,不肯去,双手就抱那孩儿,被花子虚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第60回)

        李瓶儿在与西门庆提及她的梦时,西门庆道:“梦是心头想。”的确,李瓶儿的梦,便是她病榻上的“自省”。

      心理学研究表明:人在睡眠时,由于大脑皮层中的局部还未完全抑制,外在刺激在大脑皮层中的残留痕迹会重新活跃和再现。另外,睡眠对机体内部的某些刺激也会使大脑皮层形成某些暂时的联系而产生梦。因而,梦的内容常常很混乱、虚幻和怪诞。

        李瓶儿浅睡中的两次梦境,固然包含了梦境意识的虚幻成分。而将此成分剔除,“梦是心头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经验,也大体可以推断出,她在清醒时的所思所想究竟何为?

        西门庆曾以为李瓶儿的自觉“亏心”,是因她对蒋竹山的愧疚。其实不然。她压根儿没理会那个被她招赘进门、又赶了出去的第三任丈夫,她真正感到亏心的,是她的第二任丈夫花子虚——

        “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梦境中花子虚骂她的这句话,便是她精神上的负罪感。

        当初花子虚吃官司,是花家兄弟因家产分配不公而闹起的,本算不得什么要紧案子。李瓶儿却虚张声势,将花家财物转给了西门庆,还扯谎说是请西门庆代打点官司的花费。

        官司了结后,花子虚本打算清点西门庆使用银子名目,追回部分财产。连奸诈的西门庆都觉得该退回几百两银钱充充样子,倒是她李瓶儿坚决不让,反还将花子虚臭骂一气。

      这一回的回目是“花子虚因气丧身”。正是因为李瓶儿和西门庆串通,才使花子虚这口子窝囊气淤积心头,加之又得了伤寒,“初时李瓶儿还请了大街坊胡太医来看,后来怕使钱,只挨着。一日两,两日三,挨到三十头,呜呼哀哉,断气身亡。亡年二十四岁。”

        起初,李瓶儿一心想嫁西门庆,自然顾不上这些。只是凭事过境迁,她冷静下来后,才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罪孽。特别是在她人生旅途屡遭挫折,以至精神陷于崩溃时,这种负疚感才促使了她的一再反省。

        如果说,这两次梦境不足以证实李瓶儿的“自省”,是因对不住前夫花子虚而起。那么,有个证据大约便可补足彼时李瓶儿的心理状态,且见第62回中,还有一细节如是——

      不一时,西门庆陪花大舅(花子虚的哥哥)进来看问,见到李瓶儿睡在炕上不言语。花子由道:“我不知道,昨日听见这边大官儿去说,才晓的。明日你嫂子来看你。”那李瓶儿只说了一声:“多有起动。”就把面朝里去了。

        “把面朝里去了” ,可不正是李瓶儿愧见花家人的表现。望着花子由,她也许会失声痛哭,讲起若非先前所做的错事,也不至于报应如此,落得今儿这般田地。

      李瓶儿是个活动于封建社会中没有觉醒意识的妇人。年方二十七岁,如花一般的年华便将逝去。在她回首自己波澜起伏的一生时,多少会觉得有些不堪。只是她的“自省”也仅限于此:她至死都还爱着西门庆,这份无法心安得理的爱,也将终生与她的罪孽相互缠绕。

        或许,李瓶儿的“自省意识”是肤浅的。但在《金瓶梅》的人物世界里,只李瓶儿和宋蕙莲曾为自己生前的过错,有过悔意;又独李瓶儿较完整地表现过她的“自省意识”——哪怕只是残存的。但,从此角度对《金瓶梅》人物进行观照,便使李瓶儿形象更加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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