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八月初三的东明湖之约,只有五天了。这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战,我的对手是江南刀王万重山,只要打败他,我就能够扬名立万,跻身一流高手之列。
对战万重山,我有九成的把握,因为早前曾大败万重山的擎剑门帮主俞老怪,三日前已经败在我的剑下。虽是闭门切磋,胜败不能外传,但以俞老怪的实力来看,即使万重山实力与其相当,我取胜应也不在话下。
然而,就在大战迫在眉睫之际,伴我行走江湖二十年的精铁长剑,竟然,丢了。
此事说来有些荒唐,甚至很可笑。那日,我在擎剑门切磋得胜,擎剑门上下气氛凝重,师傅打输了又不是死了,竟连口水也没端给我喝。我口干舌燥,出门后便直奔茶摊,买碗茶喝。谁知,就这下马买茶的片刻功夫,马竟叫贼人偷去,简直可恨!那匹瘦马和几件行李根本不值钱,送予他也无妨,但鞍下那把相伴多年的长剑,却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割舍的。
所以之后几日,我费尽心力,四处追踪,誓将那鼠辈拿下。可惜三日时间,我走遍城中大街小巷,疏通了城里的地痞帮派,甚至替官府抓到了二三毛贼,却仍未有那盗马贼的消息。
眼看东明湖之约将近,我却连兵器都没有,不由心急如焚。再拖延下去也是枉费精神,当下既然寻回旧兵器已经无望,我只能重新购置一把。
城郊的王铁匠以铸刀剑闻名,据说工艺精湛,在江湖也小有名气,我便寻去。
他的铁匠铺不大,但琳琅满目,挂满了长短不一的各种兵器。我提出自己要一把称手的长剑,王铁匠往屋里一吆喝,他那小儿子便捧出来十数把长剑,颇有些自豪似的对我说:“这都是我爹爹的成品,您试试,若不称手,可让爹爹给您重铸一把。”
我答应一声,便挑选了几把,掂量起来。我那把精铁长剑既不特别,也不名贵,多年未换,仅是因为顺手。所以我心里思量,若找一把重量、长短差不多的,应该很快便能活用。
王铁匠并非浪得虚名,他铸的剑平整流畅,上手便知是好剑。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尽管我找到了几把相仿的剑,却任凭我如何比划,始终觉得无法着力。
我看着手上的剑,油然而生一种初学剑道般的陌生感。我的师傅曾说,学兵器有三个层次,忘兵器,忘招式,忘自我。称手的兵器自然能让我们出手时更加自如,但剑法练到我这种层次,应是摘叶拈花皆能伤人,怎会跟个初学者一般执着于兵器呢?
一定是有哪里不对,再打一把新剑也无济于事,我于是选了一把最相近的剑,回了城。
落脚之后,我顾不上休息便去练剑,原以为用多了便会习惯,谁知这不适之感却愈练愈强烈,如鲠在喉。
师傅曾说,忘兵器,是要让人剑合一,不要被兵器所困;忘招式,是要让招式变化无穷,不要被招式所限;忘自我,是要让心静如水,不要被执念所扰。境界虽然不同,但其实讲的都是一个道理。这么多年,我走南闯北,一路都是顺风顺水,对输赢愈发看重,心中便生了执念,于是招式就被兵器困住,丢了兵器,招式使不出来,人和剑,也就分离了。
但,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战。我已经三十几岁,再不扬名,便很难有这种机会了。
这场战,我一定要赢。
比武定在酉时,日照西斜,暮色将至。我整理好行装,步行来到远近闻名的东明湖畔。秋风萧萧,湖面水光粼粼,映着残阳,竟隐约有种悲凉之感。
比武地点是湖中的明月亭,附近围着一圈武林人士和看热闹的百姓,这一役的结果,很快就会通过他们,传遍江湖。
万重山已经到了,临危正坐,闭目养神,看来倒不像紧张。他早前输给俞老怪,此番若再被我打败,恐怕“江南刀王”这种名号难以保全,他为何还能如此平静?我缓缓往人群走去,摸摸手中的新剑,顿觉有些迟疑。
此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留步!”
我回头一看,叫我的不是别人,竟是俞老怪。我不由疑惑地问:“老先生,你怎么来了?”
俞老怪拱手道:“这……实在难以启齿啊!实不相瞒,老朽此番……是来赔罪的!”
“啊?此话怎讲?”
“请看。”俞老怪一让身,后边一个鼻青眼肿的徒儿正牵着一匹瘦马一瘸一拐地跑过来。
“我的马!”我眼前一亮。
俞老怪惭愧道:“唉!老朽教徒无方。当日徒儿在门内看到老朽比武落败,心中不平,便跟着您下了山,盗了马匹、行李泄愤——简直是糊涂!我已按照门规,将其严刑责罚,还望您看在老朽面子上,不计前嫌……”
“不计不计,”我根本没有听俞老怪后边说了什么,从他徒弟手上牵过马匹,往鞍下一摸,冰凉的精铁,磕磕巴巴的剑锋,我那长剑犹在!我喜出望外,霍然拔剑,熟悉的出鞘声真是悦耳。
我把手中的新剑塞给俞老怪,说:“老怪,谢谢了!”便留下茫然的俞老怪,拨开人群,径自大步往明月亭走去。
有了这把剑,我定能杀那江南刀王一个落花流水。
见到我的到来,来看热闹的群众们开始议论纷纷,嘈杂起来。有如台上的大戏来到高潮,一切都与我构想的一模一样,这是我人生最好的机会了。我觉得浑身发热,气血上涌,已经等不及一战。
那万重山听得人群骚动,睁开眼,站了起来。大概是看到我已拔剑,他倒也不废话,拔出大刀,抖得嗡嗡作响,说:“来了?”
我走到他对面,站定,一拱手,说:“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挥刀起势,说:“请。”
痛快!
我也举起剑,说:“请。”
见我们即将开始,场边人潮涌动,声浪震天,兴奋之情犹胜于台上较量的二人。明月亭中的我们,此刻犹如矗立于惊涛骇浪中的一块巨石,在喧嚣中显得寂静,寂静中却处处是杀机。
忽然,万重山刀口一震,他要出手了!只见他左脚迈出弓步,腰马发力,大刀抡成一个月牙形,朝我天灵只劈下来。这招看似简单却变化无穷,是杀招!但他不够快,我不必闪躲,只用力握紧手中那把多年相伴的精铁长剑,看准万重山的来势,踏步向前,反迎了过去。
当!
我的长剑横飞了出去,像一片孤独的落叶,跌倒在了此生的高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