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厕记

张爱玲的《异乡记》,有三次提到上厕所的事。第一次是在杭州投宿蔡医生家:

请女佣带我到解手的地方,原来就在楼梯底下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放着一只高脚马桶。我伸手钳起那黑腻腻的木盖,勉强使自己坐下去,正好面对着厨房,全然没有一点掩护。风飕飕的,此地就是过道,人来人往,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应当对他们点头微笑。

想想张爱玲这一趟真作孽,为了去温州找胡兰成,遭了多少罪!一个大城市住高层公寓的女子,一个那么注重个人隐私的作家,如今在众目睽睽下上厕所,那是何等狼狈的感觉!

那种马桶,上一代的人不会陌生。我小时候在浦东乡下,就是这种红漆马桶,家家卧室里有一个。那时马桶是新娘子重要的陪嫁品,崭新的马桶里还放着喜蛋、红枣、花生等,孩子们一抢而空。从此它就成为一个家庭的厕所。乡下没有专门倒马桶的人,需要自己天天洗刷,这真是一件脏活累活啊!然而承担这项工作的通常都是主妇。女主内嘛!

《异乡记》第五章,他们一行人来到周村,这里的厕所特别多,引起了“我”的兴趣。小说《秧歌》关于乡村的描写主要来源于这趟旅程,来源于《异乡记》,也难怪劈头第一段就写厕所:

一到了这个小镇上,第一眼看见长长的一排茅厕。都是迎面一个木板照壁,架在大石头上,半遮着里面背对背的两个坑位。接连不断的十几个小茅棚,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但是有时候一阵风吹过来,微微发出臭气。下午的阳光淡淡地晒在屋顶上白苍苍的茅草上。

秧歌》第二章,新娘子从村路上走过,谭大娘的丈夫是蹲在茅坑上跟他们打招呼的:
老头子坐在大路边上一个小小的露天茅坑上,是一只石井上面架着两块木板。他坐在上面晒太阳,吸着旱烟。新娘的行列在他面前经过,他微笑着向他们点头招呼。
"待会儿早点来呀,大爷!"金根向他喊着。
"嗳,误不了!吃我们姑娘的喜酒!"谭老大高声喊。

中国人似乎有很多讲究很多禁忌,但有些地方反而又满不在乎,随随便便。第一次看到这段描写,很是震惊,后来想想确实是这样。也许是连年太多的战乱所致,我们这文明古国对厕所啊,洗澡啊这些设施是毫不讲究的,很少动脑筋去改善条件。我小时候在西北,工地上的厕所虽然条件也简陋,一个楼层合用,或户外公共厕所,但还是比较文明的,可以抽水冲,有专人打扫,但当地老乡的厕所,好一点的在土坯房旁边用秸秆搭一点挡挡,虽然里面是脏得一塌糊涂,也终归是厕所。更多人就直接野外作业了,所以,山上,田里,路旁到处是一堆堆的,只能等待自然风化。这样的厕所,从小生活在边远地区的人是见多不怪了,可是张爱玲这个从大都市来的人看见了,想必很震惊,所以特意写在小说里。

《异乡记》第十一章,“我”在茅厕里解手,那真是写尽了女人的尴尬:

汽车停下来加煤。我急着要解手,煤栈对过有个茅厕,孤伶伶的一个小茅亭,筑在一个小土墩上,正对着大路。亭子前面挂着半截草帘子。中国人的心理,仿佛有这么一个帘子,总算是有防嫌的意思;有这一点心,也就是了。其实这帘子统共就剩下两三根茅草,飘飘的,如同有一个时期流行的非常稀的前溜海。我没办法,看看那木搭的座子,被尿淋得稀湿的,也没法往上面坐,只能站着。又刚巧碰到经期,冬天的衣服也特别累赘,我把棉袍与衬里的绒线马甲羊毛衫一层层地搂上去,竭力托着,同时手里还拿着别针,棉花,脚踩在摇摇晃晃的两块湿漉漉的砖头上,又怕跌,还得腾出两只手指来勾住亭子上的细篾架子。一汽车的人在那里等着,我又窘,又累,在那茅亭里挣扎了半天面无人色地走了下来。

身为女人应该都能体会到张爱玲当时的困窘。有些职业不招收女性,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女性上厕所不方便。日本女作家山崎朋子的《望乡》,写她那两个星期住在贫困的阿崎婆家,只能上露天厕所,去上厕所还要随手带着铁锹掩埋排泄物。一个从东京大都市来的女性,要忍受这样的厕所确实很困难。在文学作品中很多作家谈吃谈穿谈感情,却很少有人会写到厕所。恐怕也只有张爱玲,会在游记里老老实实地写下厕所那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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