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章
作者：伊人寻
重逢的场面，阿婷曾在脑海中演绎过无数版本，却从未想到过今天的场景。
路边音乐学院的年轻歌者，在深情地唱着和我们那个年代不太相同的歌，阿婷在歌声中失了神。却在音乐停止，转身回眸的一瞬间，看到了那张似陌生又似熟悉的脸，时光静止……
十年前的味道。
阿婷今年29岁，某外企精英。当年的青涩少年，大概从未想到有一天会成为行李箱不离身，满世界跑的空中飞人吧？而这一次两天的行程，她又来到了曾经生活过7年的城市。
似梦魇一般难缠，每一次走过这个机场的到达口，阿婷都会无端情绪低落。想起从前的他，想来接机，刚考完驾照的生手，愣是开了几个小时的车从临市过来，却战战兢兢地不敢露面，生怕冒犯到心心念念的人儿，终于又原路把车开了回去。
简短的商务晚餐，阿婷已经习惯了在极短的时间里，将风尘仆仆的疲惫之身调整到工作状态，迅速投入到人群里周旋。
还好今天没有厌烦的推杯换盏，阿婷回到酒店安顿好才晚上8点。在这座城市出差，阿婷总是静不下心来加班工作，脑海里一幅一幅的过往，似电影般来回播放，搅得一颗心来来回回的不安与不甘。
她又像之前来过的很多次那样，换上平底鞋和白T恤，直奔桂林路。这里的夜市比从前更加热闹了，五花八门的小吃一条街更丰富了，街边的服装店装修得比从前精致了，人们还是那么悠闲，随处可见穿着拖鞋睡裤遛娃的一家人。
这里十年前便是流浪歌手的芳草地，一把吉他，一本曲谱，一个音响，一个人，总有不同的歌手出现在那里，唱着同样深情又熟悉的歌。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天马行空的世界
你的心了无牵挂……”
阿婷原本是个岁月静好的性子。从前一个人的时候，她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秘密空间，每当心绪难宁之时，便每天跑来这里听歌。入秋的石梯总是在晚上透着彻骨的寒意，可是阿婷舍不得离开，一坐便是开始到结束。
后来有了他，便成了两个人的秘密空间。
阿婷在认出他的那一刻，便开始手足无措。
她想低下头假装没看见，却舍不得不看；她想起应该打个招呼，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从前是叫什么来着……阿龍，他说既然你叫阿婷，我便叫阿龍才更像是一对……她意识到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呼吸可闻，应该抬脚退后，却似不舍。
后来还是他先开口，一句好久不见，却在阿婷的心里淌了泪。她说是啊，好久不见，脸上洋溢的却是经年的沧桑和冷静。若是从前，他不会只是站立不动，他会伸出双手拥抱阿婷，而阿婷会一脸喜悦满足地缠住他的腰，嬉闹的声音似风中的银铃般动听。她在闹，他在笑。
那一次，热恋中的他们分别了两个月。每天晚上十点都雷打不动地开始煲电话粥。他还专门给她买了一件厚厚地棉服，半夜聊天时穿着，聊完了天，阿婷会把衣服叠好放在宿舍单人床的枕头那一侧，搂着睡觉便能一夜无梦。那时不知，再次见面之时，心怦怦跳的紧张，从正常走路到快速的小碎步，再到奔跑着只为早一秒见到他，那样的心动，今生难遇。
“你怎么也在这里？”阿婷问道。
“前段时间工作太累了，休几天假，顺道走走。”他说。阿婷在心中腹诽，这算哪门子顺道，从你家到这里，至少飞机要飞两个小时吧？嘴里却只道，“哦。”
又陷入了沉默。从前阿龍总是抱怨阿婷，说“哦”是模棱两可，不置可否的表达，不应该对亲近的人说。阿婷小心翼翼的改了很久，才算满足了他的要求。可是如今，两人之间的距离是又回到最初一无所有的时候了吗？还是比当初更远了呢？
有人说，世上不可能有两个完全契合的人，永远有共同话题，相互理解依偎。因为最初的惺惺相惜，总是一方暂时摒弃了自我的意念和愿望，心甘情愿地只关注对方感兴趣的话题，并费尽力气和智慧去理解对方，成全对方的愿望。可那毕竟不是本能使然，就像拧着的弹簧，一旦压力释放，势必会回到它原始自然的状态，而那时将不再有刻意的善解人意和心有灵犀，两颗心势必疏离，最后人心分离。这期间便是一场博弈，赢的局面是自我成长成熟，而陪伴依旧，输的局面却是自我成长道路的偏离，以及分道扬镳。
“这些年过得好吗？”阿婷问。
紧张的空间瞬间泄了气，阿婷在他脸上看到了当年熟悉的神情，他稍稍往后退了半步，摆出了侃侃而谈的架势。“不好不坏吧。分开后，相了亲，结了婚，有了孩子。拥有过房子，车子，妻子和孩子。只是现在，又打回原形了。”他一边说，一边摊开手自嘲的笑笑。
阿婷心中百转千回。她想象过他拥有了家，还有了可爱的小棉袄，妻子温柔可心，善解人意，做得一手好菜，懂得为家庭付出和牺牲。也想象过他的妻子也许皮肤粗糙，不修边幅，一身世俗烟火气味，对他生活上照顾有加，却难触灵魂。他也许不愿回家，因为一身心事无处诉说，也许已经有了别的红颜知己，高山流水。却从未想过，他竟将一切放弃得那么决绝。
“呃……怎么会？我以为你会爱护你的孩子……”这问题问得阿婷自己紧张了，她好奇背后的故事却不敢问，似乎生怕对方听出来“关心”和“感兴趣”，然后令局面暧昧不清。
他似知道阿婷心里的别扭，只轻描淡写的道，“我和她缘分尽了，分开对彼此都好。”
这个话题只能聊到这里，再深一点点，都会变成暧昧或冒犯。
沉静片刻，阿婷开了口，“我如今还是一个人……”
出乎意料的没有想象中的尴尬，阿龍清了清嗓子，热情的提议道，“逛街看电影，敢不敢再陪我来一遍？”
阿婷有些意外，对此刻他的大胆和自己这经年以后的矜持。他伸出的手悬在空气中，俨然一副绅士的模样，阿婷却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从前放肆又张扬的影子。
他第一次牵她的手时，曾问过令人哭笑不得的问题。“我想跟你握个手。”于是阿婷认真的伸出手， “好啊。”也许因为她脸上没有多余的紧张和热切，阿龍紧张了，他说“不对，不是握手，我想牵你的手。”阿婷迅速的缩回了手，甚至紧张地放到了身后，第一次有了无所适从的体验。那时年轻，不懂得这般郑重其事地想握一个女生的手，背后是他数次忐忑不安对镜练习后才能提起的勇气，那是今后再难相遇的真心。一瞬间掠过的心事很多，经年以后的阿婷，早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她自然而然地想到成年男女深夜相约这件事…脸上浅浅地发烫，心中扭捏却有期望。她将两手交握的瞬间，用力的掐了一下左手的虎口，又从迷蒙中清醒过来。
“好啊，有什么不敢的？你还能吃了我不成？”阿婷笑道。
“也许真的会想吃了你，你害怕吗？”他收起嬉笑的脸，若有似无的调戏。阿婷的脸在夜幕下，肆无忌惮的热烈起来，她庆幸他应该看不见。却仍觉得窘迫，仿佛修炼多年面无表情的脸，却在他面前一瞬间破了功。“我想吃了你。”这话曾在耳边温柔过多年。阿婷最初并不懂得男人嘴里的话意味着什么，却在耳鬓厮磨的时间里懂得了，那是一个男人对自己喜爱的女人，最初的占有欲和克制。她想，当年的阿龍曾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隐忍过许久，但如今，该是没了那份耐心了吧？
“那走吧。”阿婷洒脱地一把抓起阿龍的手，他愣了愣神，也许惊讶于她的直接，也许暗中合计后觉得今夜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他跟着阿婷朝着人行道走去。
这条街繁华热闹，来来往往的人，十八九岁年轻的模样，和从前一模一样，只是他们早已不再年轻。手还依然牵着，偶尔有小情侣看过来一眼，阿婷便会觉得不自在，心底有一种谴责的声音，好像这般年纪不配再做这样的事，尤其牵着自己的人还是多年未见的旧人。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家卖章鱼小丸子的摊前。阿龍已经熟捻地要了一份小丸子并掏出手机付账，这时阿婷才猛然惊觉，原来这是她从前每次逛街都要拿在手里，一边走路一边吃的东西。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人还是从前的人，只是面容苍老，白发渐生。门脸的招牌，名字没变，却更新更大了。大概因为时间稍晚，排队的人没有从前那么多。以前阿龍也是每次都买一份，他拿着盒子，她拿着竹签，阿婷喜滋滋地走在路上吃东西，东张西望的逛街。他骂过她很多次白痴，却还是每次都给她买，等她吃完给她收拾垃圾。再从包里翻出面巾纸，温柔地为她擦净花猫脸。
这一次阿婷在拿起竹签，咬上第一口的时候，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不做声，一口气吃完了一盒。
阿龍只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末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出门带纸巾的习惯了，你包里有吗？”他声音低沉，不知何时没了调笑的脸。他拿过阿婷的包，动作熟练地给她擦脸。只是一瞬间不小心碰到的她脸上的肌肤，他心底猛然一抽，落下泪来。
从前阿婷的肌肤胜雪，光洁嫩滑，满满的胶原蛋白。可是如今，触感软了，也不似从前白皙光滑了，抹了浅浅的底妆却也遮不住岁月流逝的痕迹。原来过去在一起的那些年，真的是她这一生最美好的年华。而他和她，错过了。
“吃完了，我们去看电影吧。”阿婷这些年习惯了脸上的泪被自然风干，她自我安慰，觉得这样就不会被看出来。
阿龍又牵起她的手，像是自然而然的。两人往电影院走去。
“这些年，时常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那时真好啊，年少轻狂，觉得世界都是我们的。”阿龍说。“我来过这里许多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就想遇见你吧，一年年的，成了执念。没想到今天真的遇见了。”
阿婷想说，谢谢你来，因为她也曾来过许多次。却没说出口。
“听说，人会惦记旧爱，是因为过得不幸福，你是吗？”她问。
“也许吧。”他答。
“她是个怎样的人？”阿婷问。
“怎么说呢，她是个和你完全不同的人。她曾给过我平凡的幸福和快乐，家庭的温暖与守望，我们是抱着过完一生的心结婚的，但这些还是没能支撑起一生。”阿龍说。“丫头，以后找男人，一定要找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放弃你的人，那才是真正爱你的人。”
阿婷的心揪的难受，“那你当初放弃了我，是因为你没有真正爱过我吗？”
这个问题把阿龍装了进去，他想说是，因为这样阿婷或许能带着恨放下和忘记，但他又不愿说是，他的心也在揪着直疼。
他只看着她的眼睛，只字未予。
其实多年过去，当初为什么分开，早就已如结痂的伤疤，在时间的洗礼下，层层褪去。当初谁是谁非，怨念纠缠，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在工作和生活中摸爬滚打，经历过的成功与纠结，心潮澎湃与心惊胆颤，那力道早已超过当年情伤负重的数倍。只是，那时情牵一处，便认定那是生命的全部，不死不休，而如今，再魂牵梦绕的心动，也不过只是众多重要的事情之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买了最早播放的影片，略坐了片刻就进了门。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巨大的爆米花桶。阿婷有些懵，从前为了省钱，他们看电影都只买水不买爆米花的，看来习惯这件事，经历的人越多，时间越长，越会面目全非吧。她默默地抓起一把，扔进嘴里，却不小心吃得太急，呛出了眼泪汪汪。“怎么这岁数，还这么不会照顾自己？！”阿龍责问道，一脸的无可奈何。
“因为以前有你照顾，就没学……后来没人照顾的时候，已经不愿意学了，就只能凑合过日子。”阿婷说。
“我这些年百思不解，当初我们那么好，怎么你就突然上了别人的床？就算是生理欲望的驱使，难道我无法满足你吗？至于你舍弃我们多年相濡以沫？还是我做错了什么？”她继续问。
电影开始了。长久的静默，就像是旁边从未存在过令你心慌意乱的人儿。
竟然是部动画片，画面很美，红红的中国元素，还融进了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形象。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阿婷竟被带进了故事里，看着椿与鲲在人间结缘，又在海里相守相惜，到后来不得不分离。椿说，“从认识你，到跟你性命相连，我从未后悔过。”那一刻，阿婷心痛难抑，止不住地声声轻泣。
曾几何时，他们也曾这般生死契阔。阿婷会从身后抱住阿龍的腰，轻轻地说，“和你在一起，无论生死，这一生都不算白活，了无遗憾。”可是后来还是有了遗憾，因为不知不觉间就走散了，再也回不去了。
阿婷想放声大哭。
湫说，“我想忘记一些事情，可怎么也忘不了。”
“忘不了就别忘了，真正的忘记是不需要努力的。”鹿神说。
湫对椿的爱，最令人心疼。明知不可得，还义无反顾一次次牺牲自己成全心爱的人，最后终于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我会化作人间的风雨，陪在你身边。”湫的结局令人释怀。
可以破釜沉舟的去爱，是许多人一生所求，轰轰烈烈，过尽千帆，只为爱人回眸的微笑。无论得不得到，终是体验了一回爱的自由。从来都不是被爱者拥有爱的自由，而是施与爱的人。会痛苦是因为计较没有得到，而放下得失的那一刻，便能收获终极的释怀。
然而只有湫是属于神的，他放下了得失。而我们芸芸众生都不过凡人而已。
故事终了。阿婷抬起红红的眼看看阿龍，惊异于他眼里的悲戚与落寞，他也哭过了吗？
“走吧。”阿龍抓过阿婷手，跟着人群出了电影院。
“你觉得电影怎么样？”阿婷问。
“没想到一部动画片还能拍得这么深刻，挺感人的。画面也很美。”他说。“只是湫的结局有点惨。但想想，现实中只怕大部分人的结局都不会比他好，他至少爱到了生命的终结，也成全了自己爱的人一生幸福。也不错。”
阿婷了悟他的评论，“确如你所说，世上的人不见得能有比湫更好的结局。”阿婷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这个时间，我该回去了，明天还要上班。”说完却也有一丝不舍，一丝难为情。她盯着阿龍的眼睛，在他的眼里看到了热切和挽留，空气里瞬间充满了暧昧的气息。阿婷红着脸低下了头。
“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多待一会儿吗？当年我们都犯了错，如今也不敢奢望还能和你有什么结果，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这也不行吗？”他的语气从激动不甘，到卑微绝望，路灯下或明或暗的脸，在深秋满地金黄的落叶里，显得无比寂寥。
阿婷心软了，这是死穴。她何尝不贪恋他的气息，他的味道，甚至他的声音，他的眼神，那是心底最深的迷恋与执念，即便这些年也曾尝试甚至喜欢上别人的声音和味道，但阿龍还是在她的心底沉淀下来，经久弥醇。
“阿龍，其实你知道，我从身体到灵魂，都渴望你。午夜梦回，多少次都恍惚看到身边的人是你。可是我们回不去了，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生活，不是两厢情愿干柴烈火，就可以重新来过的。你我都不年轻了，别这么幼稚。”阿婷说。“要不，你再送我一程？我就住在前面的酒店。”
“那走吧。”阿龍眼里难掩悲伤，他知道阿婷说的是对的。曾经的美好，最好是就地掩埋，任何试图掘地重生的行为，都会坏了心底最美的记忆，何必呢？“再陪你走一段路。”
他牵着她的手，一路沉默的往前走，速度很慢，路上的行人很少，往来的车辆风驰电掣般一闪而过，却似永不停息。
“到了。”阿婷似泄了一股气，终于走到终点的释然。尽管万般不舍，但还是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就算不分开，就算她不管不顾地邀请他上去喝一杯，然后顺其自然地发生点什么，等到天亮，不还是要分别吗？有什么差别吗？不如留着美好，也许会是今生唯一的美好。
阿龍读懂了她的眼睛，也悄悄的泄了一股气。
原来两人都仍珍惜从前的美好，虽然从没想过再见面竟是这般艰难的克制，但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皓月当空，秋风习习，吹乱了阿婷的头发，他下意识地想去帮她拂弄，她却快他一步伸了手。果然时间已经改变了两人的默契。
“我能…再抱你一下吗？就当是离别的拥抱，不知今生还会不会再相见……”阿龍小心翼翼的问。
阿婷看着他的眼睛，有一瞬间失神。是啊，不知今生还能否相见，悲伤难抑，她投入到他的怀里。他的胸膛还是记忆中的宽阔结实，衣服中带着淡淡烟草的味道，性感的嗓音在夜幕下极具诱惑。“保重自己。我会想你。”
阿婷的心怦怦直跳，激动，不安，焦躁，悲伤，绝望，还有一点点小开心，各种情绪在脑海里交织混沌。她终于落荒而逃，只留给他一个零落的背影和沉甸甸的两个字，“保重。”
她走了，在他的目送下，头也没回。
他站立良久，终于转身离开，阿婷在窗户里看到了他凄凉萧索的背影，泣不成声。
今夜，又将是无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