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开遍映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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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看了一眼奶奶那只唱着《岭上开遍映山红》的白色手机。它摆在棕红色的棺材头上。扫了一眼那些描写红军和丰收的老画,它们贴满一人多高的墓室四壁。随着众人走出墓室。帮忙的人立马动手封墓室拱形的门。最后一块儿砖砌上墙后,歌声与我们隔了一堵墙,当最后一铲水泥抹上墙后,歌声变得渺茫起来。


奶奶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了画——贴在村子大食堂北墙上。一张是毛主席像,一张是《井冈会师》奶奶端着饭碗,脚钉在了画前。从此,她天天溜进大食堂,一声接一声地叫大师傅叔,给大师傅做这干那,她看着的三个弟弟就成了野孩子。母亲用柳条子抽了她一次又一次,没效果,就去跟大师傅大闹一场。以后,一见奶奶溜进食堂,大师傅就轰她走。

一天,全村人正在大食堂里热热闹闹地吃着饭,一人忽地喊,画没有了!全村人撂下农活儿挨家挨户地搜,在奶奶家的废泥瓮里找到了那两张画。好在奶奶家世代赤贫,奶奶又是个孩子,全村人没把这事上纲上线。只是都奇怪,年画离地一丈高,房梁离画三尺高,又没有梯子,她是怎么把画弄下来的。等语无伦次的奶奶能说清话了,告诉人们她怎么先藏在大食堂厨房的那口大面瓮缸后面。等大师傅锁了门走了,怎么寻出两根绳子来,一个缠在腰上,一根拿在手里,拿了长把勺子,来到窗户前打开窗户,踩在窗扇上,用长把勺子把绳子顶得从挂在头顶的椽子上,抓着绳子的两头荡高了,抱住了椽子,攀到了房梁上。顺着房梁爬到北墙,把另一根绳子拴在头顶的椽子上,抓着绳子降到画前揭下画,手一松。落到了地上。

奶奶跟年画的故事是说不完的。奶奶的嫁妆就是她攒下的十五幅年画,答应嫁人的唯一要求是,年年让她买年画,要不,她死也不嫁。

奶奶家的墙壁上自然贴满了年画。用小姑的话说,奶奶为它们操的心比对六个子女操的心都多。一次,三叔逃进奶奶家。三婶破门而入,打三叔的时候,扫帚扫着了一张画,温顺的奶奶一把抓起了炉台上的菜刀。

一改革开放,这样的年画绝迹了。奶奶阻止不了画们一张跟着一张变得像又薄又脆的锅巴。奶奶从用烟盒纸糊纸箩这件事上受了启发,买回一尺厚白报纸来,小米粥熬了一小锅又一小锅,忙乱了好几天,才掌握了米汤在什么状态下刷到白报纸上,粘贴上的纸才不起皱。半干时再在炕毡下压一压,虽然又厚又硬,毕竟展油活水的。她开始把年画往白报纸上粘。年代太久的画一碰就碎了,粘出来的画面像掉皮的腰墙,还纹路如网。那两张奶奶最喜欢的《井冈会师》和《丰收》更是惨不忍睹。奶奶悄悄地把它们贴在了门背后。

包产到户第二年爷爷去世。奶奶不再出地,整天插住门呆在屋里,哼着歌做针线。鞋做得自家人穿不完,就送人。累了,奶奶就哼着歌擦揩那些画。有什么话你敲敲窗玻璃,隔着窗户跟她说。奶奶耳朵背了后,就颤巍巍地爬上炕,耳朵挨着窗玻璃听你说。实在是没办法了,奶奶才开门。她人一出去,门就带上了。只有一件事,能让奶奶在院子里站半天,那就是每个月瞅个好天气,把她那身自己染色自己裁缝的斜襟褂子和青蓝裤子,搭在晾衣绳上晾晒。没人见她穿过这身衣服,也没人认识这身衣服。

没人爱听奶奶的歌,哼来唱去就一首《岭上开遍映山红》。听人们说,奶奶小时候把一首歌听上两遍就会唱了。父母引以为荣,常常让奶奶给大人们唱歌。奶奶不但胆子大起来,歌也越唱越好了。那时候会多,周围的村子争着请奶奶去唱歌,有时公社开会还叫她去唱歌。奶奶也曾经是一只飞来飞去的百灵鸟呢!

忽然一天,人们发现奶奶只唱那些歌唱红军的歌了。不知道哪一天,人们发现,奶奶只唱《岭上开遍映山红》了。不知道是谁,给奶奶弄来一张《闪闪的红星》的画报,奶奶把它贴在柜子上的那面镜子的背面,不时翻过来看。

以前,村子里的大喇叭时不时就唱开了奶奶喜欢的歌。奶奶就面带微笑,边听边干活儿。改革开放后,大喇叭还挂在那棵大柳树上,但唱开了别的歌。奶奶的歌声就低沉多了。父亲就给奶奶买了一台收音机。奶奶没事了,就开了收音机,屋里就响起叽里呱啦古怪难听的选台声。有时要响半天,才会响起一首她喜欢的歌来。不过,奶奶几年也没从头听到过一首歌。有时你会听见奶奶咒骂收音机。

三叔给奶奶买了一台小录音机。家里不拘谁上了县城,发现了适合奶奶听的磁带,就买回来。奶奶听上了瘾,天一亮,录音机就唱开了,直到她晚上睡下。没过三年,录音机唱得走调不说,还动不动就卡住了。这时,DVD淘汰了录音机,儿女们手头也紧了,没人给奶奶买。奶奶又开始自个儿唱那首歌。

我有一次问奶奶,为什么只唱这首歌?奶奶狡黠地眨着眼说,等红军来呀。我说红军早成了过去的事了。奶奶直盯着我的眼睛说,过去不了的,还会来的。

我叹口气——奶奶确实老糊涂了。

奶奶只看演红军的电视剧。有时我们忘了叫她,忽地,门吱吱扭扭地开了,奶奶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进来。昏暗的门口,她那一头白发格外地打眼。电视上正唱着她喜欢的歌。

奶奶的牙掉光了,嗓子没了弹性,歌唱得难听。我的儿子去网吧把邓玉华唱的《岭上开遍映山红》下载在手机上,回来放给奶奶听。奶奶虔诚地双手捧住手机听着,泪水漫过脸上一道又一道皱纹。这只白色的手机就归奶奶了。我儿子不厌其烦地教会了奶奶怎么使用手机。

这以后,奶奶会不时嘀咕一句:咋还不来?就往院子里望一眼。

奶奶看这些画的眼神里惜别的成分越来越浓了,常常对我们说,我死了,就在这屋里刨个坑埋了我,把门窗砌墙封死了,要不,画几天就丢光了。我们装作认真地嗯一声。奶奶死盯着我们的眼睛。

奶奶一病倒就张皇了起来,一遍一遍地问我们红军走到哪了?目光像手一样抚摸着一幅幅画。不得已,我随口对她说,红军正在翻六盘山。奶奶忧愁起来,说,红军咋在六盘山能绕几十年呀,六盘山是不是迷魂阵?我说哪有什么迷魂阵,路难走嘛,白军又围追堵截的。奶奶焦急起来,一会儿又问我,红军绕到六盘山的哪条沟了?我张口无言。奶奶就求我,要我扶着她,到六盘山去看看红军是不是迷路了?一家人怎么也劝不住。我忽地灵光一闪,对奶奶说,奶奶,你记得地图吧?想想你看过的那些红军电影,指挥员总是围着的那张大纸。我从儿子的地理书上翻到一幅地图,摆在奶奶面前启发她。奶奶瞅着书上的地图说,这不是地图,地图能铺在桌子那么大的石头上的。我高兴地说,奶奶,我给你买一张那么大的。你知道红军指挥员为什么看地图吗?因为能从地图上看见在地上走动的红军。奶奶高兴地让我赶紧去买。

我买来张中国地图,用红铅笔给奶奶标上红军走到了哪。奶奶说,这是红线线呀,哪是红军呀。我就在每天画的线段的尽头画个米粒大的小红军,奶奶果然很喜欢。一天,我对奶奶说,红军总算从六盘山里绕出来了。奶奶长出口气,问我红军要往哪走?我说哪里白军少就往哪里走。奶奶听了不禁怅然。

一天,奶奶对我说,红军一天怎么才走火柴梗这么长点儿路呀,他们可是一天走一百二十里路的。你看,昨天和今天的小红军还招手说话呢。我解释说,地图上火柴梗这么长,在地上最少也有三百里地。但奶奶就是不信。我只得把每天的路线越画越长,一个月下来,满地图都是铅笔线和小红军了。奶奶愁苦地望着地图,忽地对我说,这地图是迷魂阵,红军绕不出来了。我说,红军是在地上走的。奶奶指着满地图的小红军说,明明他们是在地图上么,你得让红军从地图上走下来,要不,奶奶就是再活二十年,也见不到红军的。

我只得收起地图,对奶奶说,红军走到省城了。奶奶高兴地说,省城离咱一千里地,红军五六天就到了。把奶奶的那身斜襟褂子、青蓝裤子拿出来。我们这才知道,她这身衣服是派这用场的。我们拿出来,一股陈霉味扑鼻而来,可又觉得很清新。奶奶认真地把它们摆在自己的身边。三婶恍然大悟,悄悄对我们说,这是电影上那些欢迎红军的女人们穿的衣服!

就这么过了七八天,奶奶火了,说,怎么红军连咱县城都没到呢?我说沿路有白军围追堵截呀。奶奶哦一声,可马上说,红军是英勇无敌的,白军再围追堵截,也该到咱县城了呀。第二天,我对奶奶说,红军到咱县城了。奶奶一下子精神起来,要我们给她穿上那身衣服,嘱咐我们打扫好屋子,准备明天接待红军。

第二天,我对奶奶说,红军还在县城里开庆祝会呢。奶奶哦一声。第三天,我还这么说,奶奶不干了,要我们扶她上县城去,说她等不起了。我们好说歹说劝住她,当着她的面,派出我的儿子去县城探听消息。

红军从县城出来了,但每过一个村子,都要被欢迎几天。奶奶就急了,要我儿子去跟红军说,为什么不一个村子派出一个小分队呢?我儿子回来对奶奶说,红军首长说了,分散开了力量小,打不过白军的。奶奶哦一声,过了一会儿,抽泣起来,对我儿子说,你去求求红军,要他们先派一队人马来咱们村,姥姥怕是活不到大队人马来了。

第二天中午,我儿子带回来一个红军小战士,对奶奶说,首长说了,小分队路上不安全,先派他来看望看望老人家。奶奶别提多高兴了,摸着人家的八角帽、红五星,问红军这、问红军那。小红军就胡诌,实在答不上来的,就推说自己小,这个问题不知道。以后天天去探听消息的我儿子,都带回一个小红军来,代表大部队看望奶奶。虽然前任会告诉后任奶奶问了些什么,他怎么回答的,但是,同样的问题他们回答的总是有出入,奶奶就狐疑起来。

但不管怎么说,红军不得不来到了我们东边的邻村。奶奶要我们绑一架担架,把她抬过去。我们好说歹说劝住了她。奶奶就竖着耳朵听,说,怎么没动静?我赶紧去村小学借来锣鼓,让两个小侄子在村东头敲锣打鼓。奶奶满意地听着,锣鼓一不响了就焦急起来,这可忙坏了她的子孙。太阳一偏西,她就差一曾孙去邻村请红军去。傍晚,曾孙回来说,邻村不放红军走,明天还招待一天。奶奶气得嘀嘀咕咕地不知道骂什么。

第二天,差去请红军的曾孙回来说,红军让南边的邻村请去了。奶奶气得又嘀嘀咕咕地骂着什么。我们的锣鼓又在村南头响起来。奶奶一早就差遣四个曾孙去请红军。他们傍晚回来说,邻村人死活要再留红军一天。第二天一早,奶奶坚持要亲自去请红军,我们只得绑担架,可不是缺这就是缺那,奶奶气得直翻眼。

太阳西斜了,担架绑起来了。奶奶要走,忽地五婶闯进来说,她的孙子猛不丁说不成话了!奶奶就急了,要我们赶紧把小曾孙送医院。这么一折腾,天也就黑了。第二天一早,锣鼓在村西头响起来。奶奶牵挂着小曾孙的病,就让我们几个孙子去请红军……我们天天去请红军,天天报告着三婶孙子的坏消息。红军绕着我们村子转,就不来我们村。

一天,奶奶听着锣鼓声,望着屋顶发呆,慢慢地流出泪来。我们慌了,问她怎么了?她说,你们别骗我了,红军根本就没来!要不,怎么只有锣鼓声,没有歌声呢?我们面面相觑。

奶奶的身体一下子就瘪了。望着她的一屋子画,再次说,我死了,把我埋在这屋里,把门窗砌墙封死了。我们赶紧答应了。背地里一商量,就推举三叔去跟奶奶说,妈住了一辈子土屋,我们想让妈最后住在砖房里。奶奶说,你们都过得紧巴巴的,别破费了。三叔说,妈不满足我们最后的心愿,我们会一辈子心里不安的。奶奶说,那好吧。

我们就选了一片好地,盖起了和奶奶的那间土房一样高的墓室,粉刷得漂漂亮亮,用担架把奶奶抬来一看,果然很满意。奶奶说,把她的画都贴在“新家”里,还说,这里离村子远,要我们经常给她打电话,告诉她红军走到了哪。还说,得让手机天天在她的棺材头上唱着《岭上开遍映山红》。


奶奶走了三年了,我们一直怕奶奶来梦中质问我们。一天,我在手机上看见邓玉华老人在唱《岭上开遍映山红》,台下黑压压的农民们含着热泪跟着她唱着。我一下子明白了奶奶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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