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子（2）

洋子最近在一家公司实习。

实习单位是一家很小的公司。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比起幻想里妖魔鬼怪的聚集地、专门吸食人的童心和想象力的无尽深渊，实际上的社会没有那么可怕。或者说，洋子朝着社会伸出的这只小小触角所感知到的这一方天地，还没有那么可怕。

“到企业上班，人家只会压榨你已有的能力，没有更多的学习机会。”

说这话的是洋子的一个老师，一个带着款式沉旧的椭圆眼镜的女教授，严肃、刻板，消瘦到眉骨凸起、眼眶深陷，一丝不苟的发髻板板正正地扎在耳后。很难想象，这是一位教授时尚的老师，洋子觉得她更像自己的初中教导主任。

这话是洋子在大二的时候听到的，因为这话，加深了洋子迫切想要读研出国的渴望。毕竟，谁会想一直傻傻地被人压榨直至枯萎。

于是把全部重心放在语言和专业课程学习上的洋子，第一次陷入了人生中的巨大低谷。

每天把自己束缚在狭小的寝室、学校、食堂，三点一线，远离朋友、聚会、玩耍，唯一的消遣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上新的韩剧、英剧、电影以及偶尔的情色戏份，借以缓解看似懒散实则时刻紧绷着的脑海里的弦。

面对着几乎毫无长进的作品和语言能力，逐渐陷入反复的自我怀疑，终于崩溃。

这崩溃其实早有预兆。

因为累计中不断加深的，是洋子本性里的爱慕虚荣。

世界上有漂亮的女孩，聪明的女孩，勤奋的女孩，温柔的女孩。

各种各样的女孩。

洋子从小就希望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可是她太普通了，普通的黄皮肤，普通的小眼睛，普通的低眉垂眼的懦弱性格。

后来，她发现，优秀的学习成绩是能够获得身边大人喜爱与赞美的最便捷途径。于是，洋子一直保持着，成绩单前几名里最好看的女孩，和普通长相里成绩最好的女孩，这一“尊贵地位”。

年幼的洋子沾沾自喜，并骄傲的认为这种“地位”会得以永远维持。

然而这种状况只维持到小学毕业，洋子很快发现初中班级里有和自己成绩不相上下，但长得远比自己清甜可爱的多得多的女孩。洋子费尽心力，才终于把成绩远超过因为谈了恋爱而有所滑落的女孩二号。

后来到了高中，结交到其他班级的朋友，全校排名远远比自己靠前得多，然而对方肤白貌美，性格和善，甚至个子都比自己高，洋子不禁惊慌失措。

好在洋子早早选择了另辟蹊径，用另一种方式，完成了自己在一众平庸理科生里的“鹤立鸡群”，并依靠着“艺术”幸运地勾上了金牌大学伸下云端的脚。

洋子始终给自己划着一个圈，并站在这圆圈的中心。

起初这小圈里只有洋子一个人，后来人越来越多；每多一些人，洋子身上的光彩就越发少了几分。因为需要攀比的对象多了起来，时常会败下阵仗，洋子的日子愈发的难过。

拿自己的长处与别人的短处比，自己的短处与别人的长处比，同短共比，同长亦比。比较中，有时自鸣得意，有时黯然伤神，最甚时怨天尤人，气怨喧天。

不过好在，这痛苦，终于还是缓过来了。

最痛苦的时候，洋子坐在下山的缆车里，在拉起扶栏往下纵身一跃的恐惧和没有活着的意义的麻木间挣扎，直到风吹干脸上沾挂的泪痕，缆车滑到尽头。

面无表情地走过兜售空中摄影的柜台，担心服务生会看出自己心灰意冷准备自杀而心怀嘲笑；瞥了一眼显示屏上自己麻木端坐的样子，也看不清脸上是否还挂着泪，只仿佛听到他们侧耳议论。甚至不敢与其对视，洋子就面无表情地匆匆离开了那座旅游风景山。

改变洋子心态的，是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苦苦挣扎，但影响最深的是偶然间看到的一句话，

“快乐容易得到，痛苦皆可忍受”。

初看时的惊异，不亚于发现一座传说中封印千年的神秘宫殿入口。

这完全是通往人生幸福的入口。

虽然听上去很矫情，但洋子真心这样想的。

这话和洋子从小到大接受到的教育，全然不同。

“先苦后甜” “苦尽甘来” “忆苦思甜” “成功的花朵开在苦难的枝头”“……”

好像人生就是一场苦苦的挣扎，目的地就是成功。在坎坷挫败中成长，在羞辱痛苦的磨砺下坚强，这才是“人间正道是沧桑”。

可是，何必呢？

也不过只是人类而已啊。

一类会使用工具，族群的排异性、残忍性、为自己巧言善辩的能力更强的动物族群罢了。最多也不过百年的寿命，一代代地重复繁衍着的动物而已。这样的动物，为什么就不能单纯地活着呢？

呼吸，饮食，交配，衰老，死亡。

为什么每一件事都要遮上伪善的遮羞布，进而变得复杂繁琐呢？

心态改变以后的洋子，发现生活明显容易了很多。

没有心态上的沉重包袱，每天做的事更多，但却不像过去那么疲乏了。

对很多事会本能地产生兴趣，愿意了解，愿意慢慢积累，而不再急躁地奔向那些虚伪的名头了。

洋子会时常想起在大学的第一个夜晚。新生招待会上，初入校园踌躇满志的洋子，谈到人生理想时，坚定地宣称“未来想成为一个有名的服装设计师。”

可笑的是，那会儿还是个土里土气，从未接触过设计的乡下孩子。

一个长期接受着应试教育，按着模子浇筑出来的复制品，连设计都还没有学，就大言不惭地进行了人生规划。

后来再看，其实“服装设计师”可以任意更换，本质上，不过是“未来想当一个有名的什么人”。

究竟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名”。

这种急功近利的想法，让年轻的洋子，很快尝到了苦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