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5)探钗郎 李冽

小公主与天子先离席,天子明日还要看折子,放着她自去了,只嘱咐女儿夜里飘雪不要久行,厌雀车一直跟着,等累了便用车替。

宫人自清出来了道路,这两日夜里总落雪,白日里虽有些日光雪化却冻人。夜里反而更自在些。沿太清池上梅林走下去,丝竹声渐远,蓬莱阁的烛火绰绰。

太清池占地千顷,活水从细渠由明月海与城后永安江引来,但太清池下自有一个泉眼,使得太清池池心终年不冻,深冬里在蓬莱阁上便能远远望见那个不冻的深潭。

今年冬天来得晚一些,明月海的冰面还没结成,太清池也自顾深泽。此时细雪疏疏,落于湖面寂寂无声。

太清池中有组楼台,主体是座五层的阁楼,名为飞雪,下面可做住处,上面两层挂了帷幕,白日里可登上去观景。冬夜里少有人来,今晚丹荣公主要住这里,宫人仔细地把阁楼清扫了一遍,熏了一日的香去霉气。

小公主很爱看夜灯。
阿冽陪着她登上那阁楼顶,皇宫西南面里这里是制高点了,站在高处,很容易能望到宫墙外面。四处空旷,高大柳树的光秃,蓬莱阁的宴饮此时已散去,各府的马车归家,点点烛火在黑夜里晃悠,宫墙内大道上点燃的长明灯连起来一条蜿蜒的绢带将皇宫划成一块一块的方格,绢带最盛处连接阿耶的紫宸宫,接着分散开来通向六司与妃嫔们的宫殿,有一条分支却在紫宸宫不远处断掉了,长乐宫那一个方格像是一个空旷的墨点吞了光,不远处那绢带再生起来,才缓缓地流下去。

南面墙外是望不到尽头的长安城。
“看得见府邸吗?”小公主忽然问阿冽。阿冽诚实地摇头。
“我记得原来是看得见的。”
阿冽仔细地张望,但确实是看不见,公主府和这里应当只隔了不到三个坊的距离。阿冽记得这个方向对过去的依次是永济坊,嘉立坊,荣升坊。公主府便在荣升坊西北面,东边挨着就是镇国公府,当是嘉立坊或有新修的什么挡住了。阿冽想起来,两年前容妃赐了封号贤,天子赐她回家探望的恩典,容家为此兴建过一个省亲别墅,中有一个大戏楼,位置也应该对得上。莫不是那戏楼挡住了?

这飞雪阁还是不够高,小公主不太高兴了。
“这飞雪楼真是久未至人了。”她冷笑了一声“明日你着两个人去看看。”阿冽听命了,劝她息怒。
不多时松花上来送一件厚披风,小公主换了松花便退下。“公主早些下来歇息。”

那戏楼夜里,是很灯火通明的,今夜容家未进宫的家眷亦在庆冬至,晏宁家的车马路过容家时,竟能嗅到飘来的香烛味,老国公在车中闭目养神,闻到这怡人烛香撩开了帘子,正好过了容家的正门照壁,见那门旁等着十数个美貌婢女。

晏宁为老国公递了一杯三分满的醒酒茶,马车颠簸,茶汤在碧瓷碗中晃荡。
“圣人派你后日去公主那里当职,千万谨慎,公主若有言行不慎,也要规劝。”
晏宁点头,低声说“公主殿下自然是极好的。”
“长安,如今保护殿下要比你现在去战场上更重要。”老国公突然说,“你心不定,去也是送死。”
晏宁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眼角下的瘢痕,最终只是抿了下唇。

回府后老管事已备好了公主府的情况,写在轻帛上派婢女送来。晏宁洗漱了好已快子时,就坐在榻上翻那几张帛书,大体是些公主的喜好与身边伺候的人。屋中碳火烧得正好,婢女蓉儿进来为他熏安神香,见他没有安寝便柔声劝道“世子该歇息了,明日还要去给老太爷请安呢。”晏宁吩咐她“你明日还要练武,不必等我,去吧。”镇国公府有家婢习武的家风,蓉儿是家生子,六岁开始学剑,如今也有二十年了。

晏宁这些日子总是做梦,梦见沙场点兵,也梦见拉弓射雁,但梦的最后总是只剩一支羽箭,对穿他的胸膛。他撑着那支箭走啊走,却哪里都去不了,长安城在哪,玉门关又在哪,什么都分不清。一片血红。
他猛然惊醒。
窗外漆黑一片,屋檐上融雪滴落,打在水槽里啪嗒作响。唤来小厮才知已快卯时了。他翻身下榻,小厮为他捧来衣冠,今日要去丹荣公主府上当值,可不能迟到。

公主府与镇国公府其实只隔了一条小巷,不过要从偏门进去就得绕一个圈,黑马踢踏小跑行在青砖铺就的路面上,雪天路上早有来扫雪的人,也有巡逻卫兵,为两府送果蔬等拉车的农人,晏宁瞧着新鲜,只是霜风吹得他鼻尖有些冻,面色红彤彤的。

公主府的侍卫们此时正在晨练,小厮便把晏宁引去了练武场,晏宁不欲打扰,只站在练武场外那一排柳树下等候。
此时在场首上看训的人晏宁也认得,丹荣公主的近侍,护卫队的副队长,名为李冽。先皇后在时就跟着公主的人,虽然年纪轻,但武艺极为拔尖。听说有一年元宵公主赏灯时在高楼上掉了一只珠钗,这人从那百丈高台越下来在空中捡起了那支钗,身手不可谓不凡。还有文人推给他一个美誉——探钗郎。
那人已经注意到了晏宁,两人对视时晏宁猛的一惊,这人…
晏宁一霎恍惚,仿佛身后有烈烈长风,一柄长刀劈开了风声。
晏宁见过一次这样的眼睛,战场上多是拼红了眼的弑杀腥气,双目充血的,睚眦欲裂的。他还以为西北那样凶恶的环境里才会看见有干燥凶猛的神情,如今在繁华长安城的中心,初冬的寒意里,却突然冲出了一头烈犬。

那双眼睛的主人在那一头对他微微点了点头。晏宁收神,刚才的一瞬仿佛只是错觉,但他的衣内的确微湿了一片。
丹荣公主的身边,竟然有这样一头猛虎。

晨练结束,侍卫们有序散去,两人见面行了礼,晏宁笑说“李队长叫我晏宁便是,在府中轮值自然是以护卫身份,不必客气。”阿冽点点头,“多谢体谅。”说着便领他去了偏房“公主还未起身,这时你可先将衣裳换了。”

公主府的护卫服饰乃是玄青色的,料子并不粗糙,过手却柔韧有佳,做工考究,左右肩上垫了银色护甲,腰间挎带有着一排银色三角小扣五只,腰带尾上印了一朵公主府的标志。那标志如一团烈火,形状赫然是北方玄甲军的军徽。

今日小公主睡得有些久,丫鬟们在偏殿等到了巳时才听见通报说起身了,赶紧将洗漱用具搬了进去。晏宁立在廊边,小丫鬟们端着东西跑来跑去,注意到他的小丫鬟还哎呀了一声,赶紧掩口了跑走。晏宁耳朵尖,听见那小丫鬟压低嗓子说“那不是晏执戈吗!”“公主好厉害!”“啊呀啊呀!”“快住口啦!小心梅花姐姐找你们麻烦!”

晏宁板着脸,尽职做一个黑脸门神。

一个穿着青衣的婢女匆匆跑过来,廊下的小丫鬟听她说完话后神色一变,赶紧地进去了殿内。晏宁看见一个袖口纹松的侍女出来了,那侍女模样高挑,穿着打扮自与周围人不同。明显要高一级。晏宁还记得她是冬至宴上服侍丹荣公主的婢女。她听了那青衣婢女说的话后秀眉紧蹙,似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也不再说话,转身进殿去了。青衣婢女神色慌张至极,不一会儿殿内传来一片息怒声。

丹荣公主豢养的猫儿丢了。一只通体雪白,异瞳的波斯猫。
公主府派出去了百十个人出去找寻,这样的动静把长安城的不良帅和荣升坊的旅帅招来了。告知情由后公主顺手就借走了两府的在府闲人,一齐去寻她的猫儿。

殿里的小公主气得绞了一匹绢,松花与梅花垂首立在两旁不敢多话。猫儿昨日就走丢了,侍弄猫儿的婢女还隐瞒不报,如今公主在气头上是没有人敢劝的。
“若是找不着月月,把他们全家都给我卖掉!”

下午还没有猫儿的消息,小公主查账时都带着三分火气,近郊的庄子账有一点错都被打回去重做,琳琅阁的管事过来报账时手心都是汗。小公主一看账本整个脸都要酸起来了,“今年最大的折本就是年初那趟了吧?”
“是,公主明鉴。”圆滚滚的琳琅阁管事,一脸褶子严肃地挤在一起。
小公主将账本递给梅花“过两日你再来取。”又问“南边海上运来的货物,都有些什么?”管事答“一如常例,金银器木材药材奴隶,还有一批成色不错的宝石。”
丹荣公主又问了几个铺子里的事情,告诫了几句便让人退下了。管事刚退下去,还没走出门又被叫住了。
“金胖子,我请了大夫,你抽个时间出来去看一看。”金胖子一愣,“多谢殿下记挂!”小公主哼了一声“快滚。”
金胖子嘿嘿赔笑,满脸褶子地出了公主府。小厮见他出来了,跟着问他怎么想踩了狗屎运一样,金胖子两眼一瞪,一个栗子磕在小厮脑壳上“你这个小王八懂什么!”又美滋滋地一笑“公主殿下请了陆神医来帮我看看。”
“嗬!”小厮肃然起敬,“那个诊费千金的老神仙!主子这一身就有办法了!”
金胖子笑成了眯眯眼,一摇一摆地向家走回去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丹心】(5)探钗郎 李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