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泉镜花篇

第一次阅读泉镜花，大概是在一七年底的时候。然而知道他的名字则是在更早之前了。对于我来说，他是属于那种很少见的“其文未得一览，而声名贯耳”的那类作家。而且这个声名，也不仅仅是文名，更多的是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趣闻。在这个人身上发生的奇奇怪怪的故事，整理起来恐怕要说上三天三夜都不一定说的完，或者应该说他的一生本身就跌宕离奇，富有小说一样的趣味。

在看见三岛推荐他的名字之前，我就知道日本有个作家叫泉镜花了。记不清是在哪里看到的，说他对一切印了字的东西，都十分珍惜，就连别人写坏不要的稿子，被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他也会捡回来，默默将其铺平，放到老师照片的面前。当时我看到这个故事，其实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老师教出了这么虔诚的一个学生。总之一开始，我对泉镜花的印象就是如此。

第一篇看泉镜花的小说，应该是《歌行灯》。我还记得非常清楚，那篇小说在我看完之后的一个月内，又被我重复拿起来看了三四次，之后的几年内，每当我闲来无事的时候，还是会把《歌行灯》翻出来重看一遍。可怕的是有的时候自己也没有意识，仅仅是想起其中一段，略略回忆咀嚼，接着就不由自主地拿起了书，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就又看上了。如此反复循环，后来我已经看过几十个日本作家的作品了，还是像着了魔一样重读着泉镜花。而且最重要的是，读了这么多次，没有一次觉得厌烦，甚至每次看完都想再次真心实意的感叹一遍：

泉镜花是天才。

其实天才这个词，但凡写文章的人都或多或少的受到过这个词的褒赞，没有一点天份的作家，不管怎么努力，都很难写出好作品来。但是日本文学界公认的天才，恐怕就是泉镜花不会有错。但凡是评价这个人和这个人的文章，几乎大家都会不约而同的用上这个词。泉镜花在文学集里通常与樋口一叶或者是尾崎红叶等并邻，而他的邻居又几乎不是早早弃笔就是早早死了，或许可以将其理解为古典主义与现代文章的脱节，继而产生的创作的枯歇吧。所以越是研究文学史，越是能感觉到泉镜花是一个不合常理的存在。对此，除了将之暂时归为天才的关系，年轻的我并不能给出更多的解释。

其实一开始看《歌行灯》，我所关心的仍然是他精彩的比喻，环境的烘托和描写，以及他文笔营造出来的那种纯净而透明的美感。后来在第二次看的时候注意到这个故事其中的曲折，它叙事的规则非常特殊，很容易就写得凌乱，而无法辨识，但是作者却驾驭得非常好。当时我已经为作者的技术感到惊叹，即使意识到他的文章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但是已经被那种奇妙的魅力所吸引。

第三次看《歌行灯》，是因为有一天深夜里忽然想起故事角色言语之中所流露出的淡淡的悲伤，就忍不住又去看了一遍，这种情况发展到最后，在我阅读波德莱尔的时候，脑子出现的仍然是：“为什么你是在读这本书，而不是在看泉镜花？”从那之后我就故意把泉镜花的小说藏到了自己找不到的地方。

在看完永井、谷崎以及川端的文章之后，我又转过头来将他们进行对比，我发现，虽然永井荷风与谷崎润一郎的行文风格都多少有古典文学的影子，按照道理来说，他们与同样受到拟古典主义影响的镜花的文学应该会有所相似，但是最后我却能感觉到，虽然荷风与谷崎，他们所塑造的女性对比德田秋声笔下的女性具有理想化的装饰，但是他们仍然是现世的。而泉镜花的文学，却是带着非现世的特色。泉镜花的美无可置疑，在这种前提下，他在题材上的顽固几乎反而促成了他美的纯洁性。在加上他特有的那种偏执，便让人感觉到他并非是创作某一个女性，徘徊于某一个节点，他给予的世界也并非只是装饰这么简单，好像要的是读者完全的沉浸，他的本人也同他文学一样，几乎是完全理想化的，难以在生活中发现的似乎仅存于幻想中的事物。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作家，其中有一部分依赖自己的博学或理性，而另一部分则依赖自己感受与感情。大凡一个作家，尤其是那种不跟着时代走的作家，必然要为自己的文学找一个立足点，这可以说是他们一切文学活动的中心。而他们所创造的那些文学，那些题材也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挑选的理由，只是因为感情使然。泉镜花就是属于这一类别。

还有一点不得不提的，就是泉镜花文学的表现力。他文章的表现力几乎是他构成理想化世界的关键。其中对于颜色的运用，尤其是在一些地方，他会特地用几种落差很大的鲜明感作为对比，引起读者强烈的视觉效果。（从这一点上看，三岛的文章倒是有点像？）而且他在描写使人对于物体有一种直接的感受性，这一点在故事里经常能发出夺目的光。而且并不仅仅是书写的文字，镜花对于短句的节奏，甚至是角色台词清音浊音的安排，使他的文章也富有了文字很难做到的声音之美。而在他之后，谷崎和川端的艺术理论上好像也提到了文学上耳听的美学。

在今年年初第一次写完关于泉镜花的读书笔记时，我又去看了一遍泉镜花的《歌行灯》。对于这样的作品，如果只是注视他故事中的爱情和鬼怪的部分，实在太可惜了。虽然世人都称赞他是是天才，但是泉镜花的故事又怎么可能没有技巧可言呢？他的琢磨，安排，老道的叙事，以及时间脉络，几乎都在《歌行灯》中有所体现。即使是几番阅读之后，我的心中仍然怀有无限的赞叹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