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爸,快看,瓶子斜着立起来了!就和不倒翁一样”,孩子好奇地询问着,亦如每一个童年,每一个孩子。
父亲若有所思,没有回答。
“我喝了一口放下就这样了,好奇怪?”,孩子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撑着小手趴在桌子上注视着斜立的瓶子。
见父亲没有回答,孩子拿起瓶子捣鼓了一会,打开瓶盖喝了一口,“咦,怎么立不起来了?”
父亲突然笑了起来,摸了摸孩子的头,自言自语地说着,“找到了!”
而后,父亲起身外出,便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在匆忙赶回超级计算中心的途中,乘坐的自动驾驶汽车发生了概率无限趋近于零的事故,可笑的是,这套系统是他参与设计的。
还是那天,超级计算机中心发生大火,一项由父亲主导的研究被迫终止。
在父亲的遗物里,我找到了一张经过揉搓而褶皱的稿纸。上面隐约可以辨别出:上……啊,……什么……睁眼……世界!
———微子衍《大滤网》
01
2317年的一个夜晚,最后一批原生人类中的一个拿着半瓶白酒躺坐在太平洋边上,垂头散发,眼里黯淡无光,述说着死寂,宛如将死之乞丐。死神已经退休,忒修斯之船已经穿过冰山,人类已经达成了夙愿,英灵殿的大门已经打开,而剩下的智人则成了疯子、珍稀动物或者历史标本。
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时代来临了,亦如历史上的时代变迁,却又大不相同。
获得长生的进程中,新人类诞下了他们的下一代,而这一代的诞生引发了一系列老旧而现实的争议———人口问题在长生的世代愈加严重以及长生伴随的哲学思考,诸如此类。
在人类建立火星城“马斯克城”一个世纪以后的2317年,被迫搁置的航天计划被迫重新提起。
过去的三百年间,人类完成了重返月球、登陆火星以及土星和木星卫星探索等航天活动,并完成以马斯克城、月城、太阳系高速公路补给站为代表的太阳系基础设施建设。
然而,经济成本问题以及常规能源作为航天燃料在航天领域作为原动力的乏力,迫使航天探索活动在二十一世纪那一阵火星热之后回归平静。世界的目光转向同期发展的生物科技,进而促进了诸如记忆数据化、器官通用件、跨物种融合等革命性技术的蓬勃发展。
生物科技的综合运用让人类梦寐以求的长生成为可能。
“此去的岁月,你们将以何自处?”,智人作家微子衍这样向到来的新人类传教士罗伯特发问,没有明眸,只有深邃。
“时间能够解决一切问题!”,斩钉截铁中透露着细微的声带震颤。
“也许这本身就是问题”,一口原生龙井入口,微子衍放下了茶杯。
“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罗伯特及到访者继而陷入沉默。
“但愿吧,罢了。”
这次简短的谈话被载入历史,在二十三世纪的前夜,微子衍以海明威式平静离世了,就像他笔下的人物伯夷、叔齐,时年四十,成了老生长谈的谜。
“你要是想舍弃你自己,就不用再认我这个爸了!”
“爸,你怎么这么死板,新人类有什么不好,哪样不比你们强,何必死守陈旧。”
“生而为人,是你的幸运!”
“愚蠢就是幸运!丑陋就是幸运!瘦小就是幸运!短命就是幸运!如果这是幸运,不当也吧!”
“哎!竖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为人才是你存在的意义,而不是那伪神!”
散落世界各地的智人在长生的禁果蚕食之下,被迫迁徙集聚至澳大利亚。这是新人类根据原生人类集聚意愿划分的智人保留区,留下的都是坚定的原生主义者,他们崇尚自然,没有新人类发达的大脑、精致的外表、强力的身体以及长生。
“此去的岁月,我们将以何自处?”,这个问题在二十三世纪重新映入新人类的眼帘。
百年难遇、千载难逢长久地被衡量人的价值,然而在长生面前,都显得轻淡。财富、名望、权力、情感、道德以及与时间长短有关的事物都发生了变化,光环不再闪耀,唯有规律,得以青垂。
“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沿用了几千年的传统价值观受到了挑战,当死亡远去,衡量人之轻重的时间天平便逐渐失效了,剩下的只是等待,一千年,一万年,或许人类根本不想无意义地生活那么久。
永恒,恰是最大的折磨,终结在所难免。———微子衍《大滤网》。
02
“记忆居然成了商品,真是可笑,侮辱,莫大的侮辱”,智人孔仁愤愤道。
“这是长生的代价,牺牲的崇高已经在再生的循环下暗淡无光,成了广告”,智人李逍遥已经释然,而他也在不久之后离开了这个世界,时年一百六十岁。
《新人类法案》中规定,保留新人类死亡的权力,记忆副本可以用于科技、医学、教育领域,禁止此外的一切用途。
只是,如果有300%的利润,那么资本家们便会践踏世间的一切! 虽然财富在人工智能产业化与长生之后不再那般令人狂热,但是显然新人类还沉醉在暴富的前百年。
然而,没人知道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四百年、五百年……之后,他们将以何自处?
这个世代,人工智能在威胁论的警惕下保持着有利于人的一面发展着,在人类获得的跨越式科技进步中扮演着中流砥柱的作用。而曾经作为风向标的量子力学,则局限性于基础科学的短板,仅仅实现了实用性并不显著的量子基础计算。不过值得一提的是,由量子通信发展而来的瞬时通信为人类的航天探索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帮助。
从热搜词“火星”到“柯伊伯行星带”,人类的脚步自旅行者1号进入仍带有太阳影响的星际空间,到新人类再次频繁踏足,仅仅用了三百年,可以说是人类的一大进步。然而,福祸相依,这一天来的太快了。
03
“也许今后的一千年,我们都没办法走出太阳系,我们就像原生人类居住的澳大利亚,没有外力,我们很难在短时间内到达新大陆,或者概率无限趋近于零”,新人类阿尔法院士闭了一眼,艰难地呼吸了三秒,继而摇头,以一种原生式无奈停下了话语,转向窗外,智能窗随即打开,自动调节着适应个人的光线舒适度。
伴随着那扩散的辐射气泡,在经历超新星式闪光之后,喷射出的高能伽玛射线,在短短几纳秒里以人类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形成辐射云,继而扩散,长达数月里,辐射区域都将保持危险水平,没有声音,没有冲击波,四溢的中子流,徜徉着死寂。指挥大厅的全息影像屏上实时播放着远征军九号核聚变动力飞船爆炸的影像,核聚变作为航天动力来源的设想再一次泡汤,这已经是第365次了,人类航天史上从没有这么高的失败率———100%。
虽然人们在应用科学上取得长足进步,可惜基础科学无法被低技术集合代替,有时候越是直白的东西,越是绝望,就像核聚变的不可控,而核裂变的原料少之又少。
“现在的问题不是无法开采恶劣环境下的资源,而是无法运用已有的资源!”,新人类墨渊院士伴随着一声长叹,猛地敲了一下仿生智能桌板,只见那桌面下凹而后恢复正常,见此情景,无奈地摇了摇头。
曾经有学者提到,人类在大规模商业化飞出太阳系之前,若不能把握时机以致易于开采的航天原料都消耗殆尽,人类成为星际物种的时间表或将无限推迟。
比死神更可怕的是离岸的孤岛,永恒的绝境。
“看来我们得着手世代移民计划了,又不知几百年,我们才有机会触摸到太阳系外的星辰!庆幸,还有时间”,新人类拉加德院士的话为太阳系联合航天局失望的数众带来了一丝希望。
世代移民A计划,旨在建造诺亚方舟号巨型行星际飞船,通过传统航天动力的量变,将部分新人类及新人类记忆库与生物基因库等星际殖民必要设施送往比邻星,而后通过生物技术复制出可以替代仍在太阳系的新人类,完成星际移民。
世代移民B计划,旨在建造比邻星号恒星际飞船,通过核裂变的质变将部分新人类及新人类记忆库与生物基因库等星际殖民必要设施送往比邻星,而后通过人类生物技术复制出仍在太阳系的新人类,完成星际移民,延续猎户座计划。
相较于世代移民A计划,B计划在时间上具有明显优势,只是资源有限,核裂变原料铀、钍等元素储量中易于开采的部分,在过去四百年的发展中消耗无几,能够供给新人类前往比邻星所需的核裂变原料,已经支撑不了太久。
在航天领域的漫长等待中,多重复制体的再一次出现引发了轩然大波,虽然《新人类法案》禁止单一记忆的多重复制,可依旧有人破坏规则。
“法官阁下,所有的证据都显示我的委托人才是记忆的原主人,包括阿努比斯核心的计算结果。”
“法官阁下,众所周知,每一具复制体都有基于算力的加密算法生成的出生码,编入基因序列,目前的技术是不可能复制的,我的委托人的出生码先于被告,显然,我的委托人才是记忆的原主人。”
“介于双方各执道理,目前无法作出判决,休庭再议。”
新人类联合法庭基于阿努比斯核心新一代混合算法与出生码的线索,最终宣判记忆归属于原告,而被告则被迫接受基于同一思维的改造记忆,来自于其他记忆捐献者与记忆实验室制备的记忆。
哪个才是自己?在这场世纪法庭争辩之后,新人类社会中爆发了忒修斯之船的思考,成为引发原生主义思潮的导火索。
04
原本已经听天命的智人,在等待死神到来的前夕,看见了一丝曙光,在换身体如换房子的二十三世纪,机械与生物身躯的多种选择在原生躯体面前显得廉价。
公元二十四世纪,原生人类重新踏上了蓝色母星上的大陆,越过诸海。
与此同时,诺亚方舟号经过长达半个世纪的飞行之后,以60公里/秒的平均速度,飞抵至柯伊伯行星带与奥尔特云间约十分之一处,与太阳的间距约为0.1光年。
不幸的是,虽然经过了史无前例的精密布局与计算,还是发生了意外。比邻星号在穿越奥尔特云途中,与泰勒斯核心计算遗漏的星云残骸发生碰撞,又一团刺眼的辐射云标志着世代移民B计划正式搁浅,新人类的希望集中到了需要将近2000年才能抵达比邻星的诺亚方舟号上。
更令人背脊发凉的是,现存易于开采的核裂变原料已经难以再支撑多次长达4.22光年的星际航行,而这个距离,是与太阳系最近恒星的距离。
长达半个世纪的漫长航行中,诺亚方舟号上的新人类骤减,多数人通过记忆传输而后复制身躯的方式返回太阳系,只有少数必要的领航者通过轮休的方式继续职守。
相当于二十艘大型航空母舰体积的诺亚方舟号,动力总成为五百组常规动力推进装置与微型核裂变动力输出装置,全身总重约为十万吨,主要功能区块有:摧毁障碍天体的防御武器区;由常规动力原料与核裂变原料组成的燃料区;常规动力推进装置与微型核裂变动力输出装置区;新人类记忆库、生物基因库、生物原料及相关的生物医疗区;生活娱乐会议区;科学实验区;全舰维修区;分离逃生区;殖民地建设区以及预留的三个功能空白区,历时六十八年,多方协作并于近地轨道组装完成,是人类四百年工业的结晶,全舰造价约为太阳系全年生产总值的四分之三。
如此高的成本注定了这样的试验不会频繁,若不是人口问题的迫在眉睫,违背经济规律的尝试也仅仅只是脑海里的漫游。也许,死神永生,因为,孤岛绝境。
曾经有人提出舰队模型,然而,人类目前的生成水平不足以生产微缩的功能区块,虽然舰队模型分散了风险,但是最基础的动力问题便抹去了这样的设想。
二十三世纪,新人类能做的,只有孤注一掷的尝试。
二十四世纪,人口问题更加严重,资源短缺促成了以计划生育为代表的强制性人口控制法案的推出以及原生主义运动的爆发。
二十五世纪,物资愈加匮乏,科技转向资源高效利用与难以发掘的资源开发。
二十六世纪,局部战争爆发,基础设施破坏严重,人类文明倒退三十年。此外,人口不减反增,各方政治势力被迫强行推动繁衍管控与寿命限制,根据个人占有的生产资料分配后代名额与寿命期限,继而又爆发动乱,只是人民的力量在二十六世纪这样的高科技时代太过渺小,很快,便又恢复沉闷的平静。不过,还是达成了寿命限制条例的废除。
同时,开发新的殖民地已经不能再等,除非人类放弃已经到手的天火。
愿意吗?
绝不,几千年来,人类第一次踏进英灵殿的大门,成“神”已近在眼前,让人类回去当猴子,绝没有可能。
于是,费米号再次起航,目标:比邻星。
经过技术迭代,费米号以一百艘大型航空母舰的体积与120公里/秒的速度驶向比邻星,人类的星际殖民梦在此一举,星辰计划开始。
与费米号同航的还有补给舰特斯拉号与法拉第号、攻击舰诺贝尔号以及巡航舰开普勒号,总计投入金额高达九年的太阳系生产总值,因而也爆发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经济危机。
由最顶尖的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数学家以及跨学科专家等组成的临时经济委员会配合亚当•斯密核心进行了手术刀式计划经济管控,经过五年的不懈努力,终于将经济恢复至星辰计划之前。
公元三十四世纪,太阳系的原生人类占比达到95%,人口恢复至合理的160亿,更加娴熟的行星间合作以及常规动力技术的变革让太阳系间的交流便捷得像二十一世纪的飞机。只是,一千年时而稀疏时而频繁的试验结果证明———核聚变不可控!
这也意味着,星辰计划与世代移民A计划成为人类的唯一希望!唯一的,希望。
05
恐慌蔓延开来,在思维高度解放的三十四世纪,绝望的情绪淹没了人群,经济开始崩溃,人心开始离散,与长生形成鲜明对比,自杀的人数突破天际,动乱继而开始,长达一个世纪的人类文明大衰退开始了。
与以往的动乱不同,社会顶层建造开始崩塌,因为他们最清楚这样的结论意味着什么:这样的结论意味着永恒的绝境!
当一万个人置身孤岛,而孤岛上的资源只够供给一千人的暂时生存,并且这一千人的资源也会在不久的将来消耗殆尽,只有一百个人的体量才能保证孤岛资源的循环,而且孤岛上的资源在透支到一定程度之后便再也无法供给十个人离开孤岛,那么,会发生什么?亦或者,孤岛上的资源根本无法供给任何一个人前往仅仅是可能的大陆,一线希望便会使人疯狂!
况且,我们不可能再当回猴子了。
公元三十五世纪,费米号在牺牲特斯拉号、法拉第号与开普勒号后,与诺贝尔号先于诺亚方舟号抵达比邻星,只是,飞船上剩下的新人类或复制回家,或自杀而亡。
飞船上的资源不足以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殖民开发,星辰计划与世代移民A计划在一千年的漫长等待后,再次搁浅。
“哎!注定的,我们是注定的!太阳系是注定的!这一切都是注定的!从奇点开始,一切都注定了,上帝有给过我们机会,只是我们错过了,哎!”星辰计划首席科学家新人类刘宇航院士神情木然,面如死灰,那双眼,就像2317年躺坐在太平洋边上的原生人类,只是,不透一丝阳光。
“也许,我们还有希望,等待诺亚方舟号抵达比邻星后,可以使用其剩余的资源与诺贝尔号上的资源供给费米号,探索半人马座及周边可能宜居的行星。”太阳系联合航天局局长新人类罗塞塔院士试着安慰刘宇航,可还是无法掩饰内心的恐惧,对已知命运的恐惧。
公元四十五世纪,诺亚方舟号抵达比邻星。
公元四十六世纪,费米号燃料耗尽。
公元四十九世纪,人类人口数降至1亿,长生人类数量为0。
公元四十九世纪中叶,费米悖论就像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了最后二千万人的头顶,人们低头不语,掩耳无闻,障目不见。
真的没有希望了吗?谁能告诉人类,告诉我们!
没有人能够给出答案,因为人类需要活下去,在太阳系这个孤岛,亦如银河系亿万个孤岛,甚至,宇宙。
“不!”,半个世纪后的智人亚伯拉罕带着普罗米修斯核心给出的答案。
是天火还是潘多拉魔盒?未知的希望总好过已知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