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金萍儿,常来丽春坊吃“荤烟”的男人哪个不像哈巴狗一样对她垂涎三尺的?只不过这帮子乌合之众多是些游手好闲的懒汉放着家里的老婆不管不顾偷偷跑出来喝花酒,从来入不了金萍儿的法眼罢了。
金萍儿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便你手捧两块沉甸甸的金疙瘩,也未必能讨得她一夜欢欣。三十年前,金萍儿这个名字便在旧南京城里赫赫有名,出名的原因不外乎她长着一张绝尘的脸蛋,还有她与生俱来的倔强的脾性:她从来不肯作践自己。
对于那些上不了她床的男人免不了嚼舌头,说她倔的像头牛,古来至今,只有嫖客选妓女的,哪有反过来妓女挑嫖客的?不就是个陪睡的婊子吗?还真给自己立了牌坊。接个客也挑三拣四:抽大烟的不接;不洗脚的不接;满口黄牙张嘴闭嘴骂脏话的也不接;嚣张跋扈、持才傲物的更是看都不看一眼。但即便如此,踏破她门槛的男人还是前仆后继。
都说漂亮的女人就靠一双眼睛,这句话用在金萍儿身上实在不假。平日不施任何粉脂,她且秀雅绝俗,气若梅兰,眉目间自有一股灵秀之气。若是为陪客而梳洗打扮一番,那肌肤便愈加娇嫩如玉,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流转之际,一番清雅冷艳的气质颇有勾魂摄魄之态,来的客人无不为之倾倒。
那些上过她床的男人大概都被这幅面容勾的五迷三道,总想据为己有,娶回家做个小妾,但金萍儿却从不曾答应过。她就是这样一个奇女子,在生不逢时的年代里孤独而又优雅的活着,靠肉体谋生,却从不肯出卖自己的灵魂。
关于她的身世,也是收留她的老鸨子梅姨跟她聊天时从她牙缝里隐约挤出来的几句。
金萍儿不是本地人,是逃难过来的。她本出身书香门第,从小便言传身教,跟着父亲读书习字,也算是一个文化人。十八岁之前,一直过着吟诗唱词的风雅生活。十九岁那年,她父亲因公开斥责国民党政府任由日本人侵占东三省而坐视不理的言论,被军统特务抓进监狱,用蘸了盐水的皮鞭抽了两天三夜,直至全身遍体鳞伤还不肯合作,最后活活被打死。事到如今金萍儿每次提起父亲的死,眼泪还扑簌簌地往下掉。次年1937年7月,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母亲带着她往南方逃难。一路风尘仆仆,两个弱女子又举步维艰,常常衣食难以维系。兵荒马乱的年代,一向柔弱的母亲接连听到噩耗,终日忧心忡忡,走到南京时得了重疾,又没钱治病,不久便丧了命。金萍儿正当二十,却自小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一双白嫩的双手握的住笔杆作诗却拾不起箩筐干糙活儿。如今父母双亡,流浪异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守着母亲的尸体蹲在小巷口一个劲儿的啜泣。住在巷尾的鸨母梅姨晚上陪完客人往门外送,转身听到哭声嘤嘤,走过去一看,巷口蹲着一个姑娘,双手抹着泪花,地上还躺着一具尸体,八九不离十便知道怎么回事了。再一看女孩长相秀气玲珑,是吃这碗饭的胚子,便发了慈悲心“丫头,你也是苦命人,赶着这世道不好,你一个弱女子又无依无靠。以后就跟着姨混日子吧,起码有口饭吃”。金萍儿自知走投无路,除了吃软饭,没别的法子,便抬起头哽咽着看了梅姨一眼,哭的愈发伤心了。
其实金萍儿不是她的本名,是梅姨给取得。关于她的真名,金萍儿从来闭口不言,许是闺秀女子沦为娼妓,怕遭人耻笑失了名声,总是遮遮掩掩的,梅姨倒也不计较这些,她有时回想自己年轻的时候,颇能从这个女子的眼波眉目间看到几分相似:当初也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打扮,接客扭扭捏捏,总在乎自己那点可怜的面子。但世道如此,总得硬着头皮混饭吃,后来干得久了,便自己把自己看贱了。现在男人对她来说无非都一样的货色,两腿一撇,全是流哈喇子的癞皮狗,有时闭上眼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梅姨是想开了,但金萍儿却像是有洁癖似的,接客只接那些面相温和、性情文雅、打扮体面的,且每次侍奉完便泡在澡盆里像块木头一样发呆,半天不肯出来。也有些放荡不羁的官宦子弟喊着“我就不信还有拿钱买不到的婊子”的狂妄话,砸上重金想爬她的床。但金萍儿偏偏不吃这一套,任你说个天花乱坠,只是一副冷漠的脸,丝毫不为所动。她每每愈是如此,那些吃了闭门羹的癞皮狗愈是死皮赖脸,群追不舍。
金萍儿在丽春芳就像是一块无尘无染的唐僧肉,谁人都想尝上一口,只不过通通被她的冷漠拒之门外罢了。
梅姨一开始也规劝她,任命吧,做了这一行,就指着男人养活咱,你自己有的选吗?金萍儿默不作声,她知道自己没得选,却固执着,不肯与自己的命运妥协。
短短五个月期间,北方大部分城市相继被日军攻陷。南京也难逃厄运,像一只待宰的羊羔,逐步沦为饿狼口中的饕餮。
12月中旬的一个早晨,金萍儿被一颗从空而降的炮弹从睡梦中炸醒。她一路逃难至此,料想到南京也早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梅姨顶着一头乱发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日她娘的腿,鬼子都打进南京城了。赶紧收拾东西,我叫了车夫,就在楼下等着。咱赶紧走,走的越远越好。”
“往哪走?……如今这个世道,走哪还不都一样吗?”金萍儿幽幽地从床上坐起梳理着长发,反而气定神闲地应道。
“说什么丧气话?你快点,想活命就别磨磨叽叽的。”梅姨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催促道。
窗外的枪炮声渐次入耳。往日鸟雀啼鸣的碧蓝色的天空,现已被一片滚滚浓烟所遮掩。南京城里乌烟瘴气,到处都是逃窜的车马人群。
梅姨匆匆收拾好一箱东西,里面就装了几件值钱的金银细软以及几件换洗的衣物,至于那些老情人送的胭脂水粉、衣服字画,全当垃圾一样抛的满地都是。梅姨提着箱子走出门口,发现金萍儿还兀自坐在床头默默发呆,忍不住骂开了腔“死丫头,你不想活了?”说罢,脸上泛起一丝愠怒。
“梅姨,你走吧,我不想走。”
“什么?……你说的什么屁话?”
“真的,我哪都不想去,哪都……哪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金萍儿盯着镜子中冷漠的脸,无不凄然地说道。
“咔嚓”一声巨响。丽春坊门前那棵腰身粗细的老槐树被日军一颗炮弹拦腰斩断。楼底的车夫高喊“楼上的,还走不走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脑袋,发现身体完好无损,反而幸灾乐祸地咒骂开来“狗日的小日本,有种你把老子炸死。”车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拉起车把就要走。
“等等,等一下。哎呀,你这人……”梅姨急的直躲脚。
“金萍儿,老娘最后问你一遍,到底走不走?”
金萍儿默默摇头。
“小婊子,看来你是铁了心,是吧?好…………那就别怪梅姨心狠。”
梅姨提着皮箱骂骂咧咧冲出门口,楼梯上响起一串高跟鞋清脆的声音。又一颗炮弹飞到了对街的胡屯里,瓦砾木头的残渣崩溅过来,房梁被震的一声巨响,窗子上的玻璃瞬间变成一滩碎片。金萍儿默默走到床边,摸出枕头底下的剪刀,用手掂了掂,又重新放回了原处。
“该来的总会来的……”
她自言自语地坐在梳妆台前,拧开了桌案上的胭脂盒,开始细心描绘起镜子中那张憔悴的面容……
楼下的脚步声、喊叫声、枪炮声,已密密麻麻响成一片…………
金萍儿画好了妆。只不过今天的口红比往日浓了一个色度,更突显出几分美艳。她将一根刻有凤凰花纹的银簪插入发髻,腕间又套上了一只翡翠镯子。仿佛为了迎接一场盛大的仪式而精心准备似的,她换上了一身领口刺有梅花图样的粉红色棉绸丝旗袍。
金萍儿轻轻扣好衣领上的最后一颗纽扣,背后的房门不知不觉间被一杆长枪挑开,门缝里伸进来两只大脚:一个留着八字须的日本矮个子士兵冲着金萍儿一番叽里呱啦,后面又跟进来两个。金萍儿转身回头,三个日本鬼子眼睛冒火,正露出一排黄牙淫笑。其中的两个已迫不及待地放下枪,开始优哉游哉地解起裤带。金萍儿仍旧面不改色地走到床边,鬼子以为她一个弱女子放弃了反抗,扑上去便开始撕她的衣服。金萍儿紧抓着衣领,誓死不从。另外两个脱的赤身裸体的日本兵便骑在她身上,按着她的手腕,合伙扒她的底裤。金萍儿用力扭动身体反抗,咬着牙,不发一声哭喊求饶的话。鬼子粗鲁地揉搓她的大腿,撕咬她血迹斑斑的下体。正当鬼子玩的尽兴时,金萍儿一只手伸进枕头底下,突然摸出一把剪刀。鬼子一下慌了神
,举起枪对准她的脑袋。金萍儿看着他们滑稽的表情突然冷冷地笑了起来,笑声高贵而优雅,听的鬼子一阵发毛儿。然而更使鬼子发毛儿的是她手中那把刀刃闪着银光的剪刀一瞬间挥向了自己的胸膛。
她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美的触目惊心,美的寒香带骨……
后记:
…………
抗战胜利后,梅姨几番辗转,最终又回到了南京。当她再次来到丽春坊时,门前那棵老槐树已被彻底炸断了根,丽春坊变成了一片废墟,满眼皆是断壁残垣的衰败景象。
又是一个寒冬的早晨,梅姨在来的路上看到嫩粉色的梅花翘立枝头,散发出一股馥郁的芬芳。她停住脚步犹豫片刻,折了一枝握在手上。
“丫头,我回来看你来了。”梅姨轻轻呢喃,生怕自己的声音吵醒到睡梦中的金萍儿。
她低下头,静静地注视着手中的梅花:犹带露水的粉色花瓣在一抹曦光的映衬下,晶莹剔透,宛如一张明媚的脸流下了坚毅不屈的眼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