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山之石 天生反骨山之石 5月16日
1919农历己未羊年,大不吉!一场“匪患”闹得鸿桥镇人心惶惶,太阳才偏了西,大街上就不见了人影,再大的门面铺子里每回也只敢盘进三、两日的货物。
佘家庄的人一向是不喜欢羊年的,先辈祖宗老早(很早)就留下来过“十羊九不全”的说法。更有忌讳的人家,连羊年生出来的娃儿也要设法改了生辰属相。可是这世上的事,不管你喜不喜欢,该来的总还是要来的。
“早梅雨”总算是过去了,太阳火爆地炙烤着大地,南来的风吹着滚滚的燥热。只需得几个日夜,金寨河大堤下的麦子就黄了。
今年蓬乍乍的麦芒又尖又细,颜色也是黄里泛白,仁钰娘拄着拐站在田埂上一声长叹,“雨落荒年,六成账哦(雨水太多,收获只抵往年六成)”
旁边的仁钰掐了一株麦穗儿,手掌心里来回搓脱了衣袍(裹在麦粒外的皮壳),再摊开来“噗”地一口吹去了皮壳,“朝年(往年)都是流了糖色的(像炒过的流淌着的糖的色泽)!才走了‘匪’,又来了‘灾’,得亏抢在雨前收了点菜籽!只要大灶上不熄火,日子总还能过得去的。”
老太太慢慢挪转过身子去,看着远处的金寨河大堤上,“己未年又逢闰七月,算命的说我有一难。若是逃不过去,就和你爹一起那大堤上埋着。你尽管把心肚子里放着,地府里指定也遭不了罪的。若是地下有灵,定要佑得个太太平平,顺风顺水!”
仁钰听着难受,忍不住鼻头来了一阵酸涩,“娘你可别听那些个算命的瞎说!这是前些日子跟着操了心劳了神哩,慢慢将养着,等回了神自然就会好了。你要在屋里头,我的心才定!”
“天下哪有人打了‘万年桩’(永存活),你数数这佘家庄老辈子里有几个能活得过娘的。可人这寿限要到了,哪里是能留得住的。也是做了婆老老(外公)的人了,还尽说些孩子气的话!”仁钰娘轻笑着回过头来,伸手攥紧了儿子的衣摆。
家里来了不速之客,家秉的夜饭(晚饭)吃出了一肚子气。眼前的王根浅披了一身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黄土布对襟衫,苍白的脸比早几年多了暄软松垮的虚肉,乌黑发青的眼圈儿周围耷拉出道道竖褶子,劣质梳头油抹得头发黏住了头皮,和着脑油的酸味儿直叫人犯了恶心。
仁齐侧身倚在门框子上,满嘴的牙咬得能听见“咯吱咯吱”地响。仁钰家的眼瞅着怕这倔脾性的招了事端,赶紧拽着送去了后院厢房。马蹄灯火芯子捻到了最大,火舌撩得玻璃罩一层烟煤子,伙计们正围着井台接水洗漱。
“那仁景虽说年长了几岁,却是个顶没尿性的。平日里算计着佃户收得几亩地的租子到是显得门儿精(精明),自家养大的闺妮却白白被糟贱得送了命。这太平厅的狗贼如今仗着穿身黄皮,手上拎根火铳子,反跑到佘家庄显摆得瑟上哩!”仁齐心里头存着气,手上拿一把镰刀磨得“霍霍”生了烟。
仁立瞧见刀口磨得卷了刃,慢吞吞走近了想要劝解上两句,“再大的火,你也别冲手上的钩刀子(镰刀)撒气呀,明儿个还指着它出活儿呢!进门的便是客,黄家老大年轻时虽泼皮讨嫌,可谁料想换了世道,如今偏在太平厅得了势,手上使唤得一帮人。现下支派那王根浅领了人来鸿桥镇帮着的他兄弟维稳,仁钰也不好硬生生将赶出去呀,场面上也总还是要应付一下的!”
仁浩听得急了,手上顾不得把条湿毛巾拧干,“叭嗒”一声便甩到肩上,“我看那贼可没当自己是个客,等不到招呼屁股就着了条儿凳(长条凳)。赖坐到晚饭竟自上了饭桌子,自己斟着喝了好一个痛快。二郎腿跷得老高,抖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生怕别人瞧不见他脚上那鞋!”
仁群这会儿终忍不住也插上了话,“嘿嘿,那鞋定是临出门拿块湿抹布反复揩(擦)了的!”
“你又是怎知晓的!”一群人围过来听稀奇。
“那污臜的都擦得渗进鞋面子里,垢(染)得颜色发了暗。只立泽小姑爷脚上皮子鞋拿那干布头抹了油才能打得发亮……”仁群一向是仔细的,众人听得服气。
天刚蒙蒙亮,轻薄的雾气在田间地头缭绕,根根麦芒尖儿上顶了颗颗细小的露珠子。仁钰先四下拱手作揖,口里道着“辛苦了”,再转身弯腰开了第一镰;众人连忙拱手回了礼,一个个蹲下来舞着钩刀子埋头赶上趟(紧跟着)。
太阳刚从金寨河大堤露出半张脸,仁钰家的在田埂上招呼着歇稍吃早饭。暄软的黄面馒头、糯稠的大麦粯子粥、盐萝卜干子醮豆酱儿当作小菜,肚子里总要有个七分饱,浑身泄出去的力才又得以慢慢归笼了回来。
最难熬的是晌午过后,太阳炙得地面充盈的水汽升腾,麦田里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大蒸笼;朝天的脊梁晒脱了表皮,汗珠子渍得一阵阵刺痛;沤烂了腐叶的气味和着淹泡过桔梗的腥甜,熏得人头昏脑胀;掌心的皮肉在刀柄上磨出来血泡,火辣辣地往人心里边钻……
晚上的凉面竹匾里摊上,新出的蒜沫粒子添上红艳艳的洋辣丁子再泼上几勺橙亮的热菜籽油,咸生姜米儿(小块状)搭上香葱麻油拌的豆渣,“咕咚咕咚”仰起脖子再灌上一海碗井水镇过的清汤,一天的辛苦劳作也算得是有了交代。
云层半掩了月色,栀子花墙角静吐芬芳。西厢房的伙计们早早歇下了,仁钰拎了马蹄灯前后院子查看得仔细。家秉东厢房的檐廊下坐着,仁钰瞅着在墙壁上挂了马蹄灯,旁边找块平整的青石台阶弯了膝盖。老太太房里传出来的咳嗽声揪了人心,父子俩谁也不言语,只抬头看那西天有流星划过。
后半夜的火是从仁景的地里头先起的势,船老大隐约见着几个挎了枪的人影悄摸溜进那古怪的洼地里去。
一阵铜锣把佘家庄老少从睡梦中敲醒了,“走水了!”光膀子的,打赤脚的,拖腰带的(束裤的腰带拖在地上),扯门襟的(门襟扣子系错),一个个全往村外的地里头奔。
老太太床上起得急,嘴里咳出来一口血,赶紧自己拿块帕子捂住,生怕吓坏了床头照应着的媳妇儿。
清晨的祠堂里炸开了锅,东西二十房的大户已顾不得在祖宗牌位前的礼数。仁景跪坐在门槛上抹了泪,“那天杀的狗贼啊,这下狠手的是要断了全家人的活路哇!哎呀呀,我那早去了的可怜的家红乖乖肉哟……”
仁礼、仁孝俩兄弟的损失也不小,“仁钰你可不能往后退,领着全村老少闹到他鸿桥镇上去!”
“捉贼捉脏,又没个凭证,找过去管啥用!”精老实仁淳插上一句。
仁钰也不理会众人的七嘴八舌,蒲团上跪请了三柱棒棒香,“爹,列位祖宗,不孝子孙佘姓仁钰今立誓领头开荒。先人有灵,庇佑得佘家庄风水清朗,若有孽障业报,我愿……”
早饭是在大灶上吃的,仁钰领着屋里的伙计到了洼地,候得多时的几百个佃农一下子围上来里外三层。
看着面前一张张熟悉亲切的面庞,这个佘家庄里一向沉稳的“能人”泄了情感,“老的、少的,交租的、蹲工的,散开了自己留个记号,谁开的地就私归到谁的户头……”
南风吹着燥热只两个日夜,人们就在洼地临河的茅草丛里找到了一堆破烂的黄土布对襟衫,几条生锈的火铳子,零落在淤泥里丁家金银铺子的首饰,发了绿霉的张家铺子里的蜂糖糕点……
鸿桥镇上的大户鸣鞭放炮送了谢礼金匾进祠堂时,佘家庄的麦子已经颗粒归仓。房里仁钰家的床头边给老太太喂茶水,“娘,北边来的娃儿们真是怨得慌哦。这世道,怎偏由得些恶人藏污纳垢……”
鸿桥镇上门面铺子的货架子又摆了个满当,大街上也重新开始热闹起来,黄保长依旧还拎着他的火铳子……入夜时分,野猫窜上了屋脊,巷道里有了传言:王根浅劫的财物大多从水路进了太平厅,黄家老大才是这苏中平原上最大的‘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