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如刀锋清冽但你却温柔而皎洁”
【梅花桩】
冬至日·大雪·沈府
岁至年关,长安城内外熙熙攘攘行人如织街市繁盛好不热闹。沈国公府上上下下也都在进进出出忙上忙下准备着新年年宴。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大雪纷纷扬扬,庭前积了齐人脚腕的雪,就连奴仆们都穿上了暖和的袄袍,主子们便裹得更是雍容。
到底是国公府,从上到下都不失半分贵气。
穿过中庭,绕过座座别院,后园却如往日冷情依旧,这里与整个府邸的热闹欢腾都格格不入。结了冰的池塘边几株梅花,开得正盛,空气中流动着暗香。这里仿佛是从未沾染过尘埃的另一个世界,尘世的纷扰好似从未涉足于此。
廊檐下有一玄衣男子静立,目光慵懒,漫不经心地看着不远处的树下——树下梅花桩间一抹雪白的身影敏捷地穿梭其间,动作之快几乎要看不清形态,身影轻薄似白宣纸飘扬,剑光闪烁,一招一式间杀气凛然,仿佛眼前便有数千敌手,招招毙命。几十招式罢,剑锋陡然扫出,将空气于无形间一分为二,仿若瞬间凝固,此人霎时猛然收回长剑,抖落了枝头的雪伴着几瓣梅花纷扬而下,即便是这世间一顶一的画家都难以描摹此般似梦似幻的场景。
画中人自画中来,不染尘埃,回眸刹那惊扰芳华,青丝在白雪中飞舞,白衣黑发,眸光清冽,似刀锋薄凉。
是少女,出落得亭亭的少女,面无表情,提剑向檐下男子走去,剑尖扬起落雪,惊破了天地间的苍凉。
“十七,剑法妙极。”男子依旧神色慵懒,从雍容华贵的锦袍袖中伸出双手鼓掌以示赞许。
少女仍旧面无表情,单跪行礼,未执剑之手轻扣右肩,低头,双目微合,行云流水,如其剑法般毫无落泥带水。“国公大人,谬赞。大人有何指示,说便是。”
男子拢了拢乌青貂绒长袍,从袖中抽出一卷羊皮卷轴“看过即毁,我要让他活不过这个年关。”男子语气平淡,却出口便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这样的话这样的语气不知听过多少回,被唤作十七的少女早已习惯,“知道了,大人没什么其他事的话,便可以离开了。”忽而瞥见墙角闪过一道白色身影,十七一怔,接卷轴的手竟然迟缓了片刻,停滞在空中。
对面的男子似笑非笑,随手将卷轴扔到少女脚边,转身而去,行至院门前,忽而站定,背对着女子轻语道“十七,你是我养在这里的杀手。”顿了顿“杀手,是不可以被七情六欲所影响的。”随即甩袖而去。
少女凝视着手里的剑,换上了自嘲的表情“是啊,杀手罢了。”捡起地上的卷轴时,已换了如常般冷冽的目光,如同手中的剑光,在大雪天的映衬下冷漠异常。
【杯中酒】
除夕前夜·沈府·晚宴
国公府的新年宴,自然是长安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汇聚而来的大日子,府内上下自是精心准备,不容一丝半毫差错。
偏院正厅里,年轻的少年正在梳洗更衣,少年温润如玉,红唇齿白,眉眼温和,嘴角含笑。来送新衣的奴婢匆匆从院门而来“公子,老爷找人做的新衣裳送到了,老爷吩咐奴婢一定要您今日着新衣入宴。”
少年嘴边的笑意渐渐消失,当看到来人手中托盘上叠放整齐的墨色衣物后脸色愈加阴沉“告诉国公大人,我沈乔这辈子都不会穿他送来的衣袍。”语气没有愠火,平静得听不出来任何感情。
“可是公子......”
“如果你是怕被责罚,扔掉便是,我会告诉国公是我扔掉的。”少年转身从衣柜中寻得一件旧白袍,命下人为他穿上旧衣,而后伫立在门前望着远处角落中的另一处别院。
这百顷大院的歌舞升平他早已不在乎,他只关心那一方小天地的晴雨风云,若是那小院未能换得新年新气象,那这整个府邸的新年祥和又与他何干
何况这祥和,多么浮于表面。
风吹来,衣袂飘扬,白衣映衬着少年挽起的乌发华冠,竟有种与世隔绝的孤独感。
是的,小国公沈乔素与其父国公沈安不合,朝堂人尽皆知。究其原因,众人猜测是八年前大夫人因病过世,而国公因公务未能赶回家,小公子怨恨在心。
而真正的原因只有沈乔知道。
梅园——沈府最偏的别院,虽简单朴质,但总被整理得井井有条,因为梅花盛开的原因,此刻满园幽香。少年停在园中唯一的小屋门前,已知屋内无人,却还是敲了门后才推开房门。
屋内也尽是梅花的柔香,桌案上和地上散落着几页宣纸,笔墨还未干,看来主人刚离开不久,宣纸上整齐的簪花小楷“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旁边却还放着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磨剑石。
少年将磨石转移到一旁,整理好散落的宣纸,提起笔,轻轻的沾了沾砚中未干的墨,在有字的那张后面接着写下“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他的字带着少年特有的刚劲,一刚一柔映衬,有着说不出的和谐。
傍晚,沈府灯火辉煌,晚宴开始。
觥筹交错,宾客喧然,歌舞不息。整个沈府张灯结彩,灯火明艳,众宾客喧闹间白衣的少年端坐桌前,安静的看着眼前的盛宴,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局外人罢了。
忽然,有侍卫疾步而来,惊扰了歌舞,跪于沈国公面前“报告大人,有刺客闯入,刺杀离宴的司马大人。”满庭宾客惊愕,司马大人才以家事为由离宴便遭此不测,实是蹊跷。而国公大人则眉头紧皱,命侍卫去查,并安抚客人。只有沈乔,盯着父亲,严重分明是愤恨,但如此情况下,无人关注到少年。
“大人,已经派人搜查,无一线索,刺客行刺后便消失了......就像......就像......雪花......”
‘没用的东西!”国公大人动怒,这一分的怒被他演出十分,满座都信了。唯独沈乔。
宾客惊魂未定,宴席只得作罢,众人纷纷起座告辞。
谁都没有注意到,国公的嘴角挂上似有若无的笑意,尽数落在关注他一举一动的自家小国公眼里。
呵,果然如此。
入夜,大厅已无人,满厅寂静,唯有一白衣少年端坐在那里,对着眼前的漆黑,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桌案的菜肴一口未动,脚边的酒坛空了一半......
无人劝阻
不过是个那人用不动的棋子罢了,这身份连保护被那人利用的女孩都做不到
沈公子,小国公......在他听来都是讽刺
想到这里,少年摘了发冠,披散头发
这身份地位,荣华富贵,不要也罢
那人,到底沾多少人的血,才作罢;那人终究是要毁掉那女孩的......
无能为力
【掌中雪】
梅园别院,少女静坐阶前,梳洗过后,青丝垂落,目光低垂。几天没有回来,在外躲避风头。听闻刺杀司马大人的刺客已被抓到处死,司马大人遇害案已经告一段落,她才趁着月黑风高偷偷回来。
又是哪个下人帮她扛了罪名冤死而去了吧。
少女的脚边扔着那把结束了很多人生命的剑,它的主人冷眼看了它一眼,万分憎恶。
单薄的白色轻纱衣在风中飘摇,山水画不比画中仙,一切世间极美的景致都不换少女的韶华。她捧着一纸宣纸,如遇至宝,眼中似有星光闪烁。伸出手接住落入手掌的雪花,雪花一点一点的融化“原来,我还有温度”喃喃,而后将头埋于双臂,哭泣。
从来都不是合格的杀手,仍有七情六欲,仍想要得到属于人间烟火的温暖。
“你回来了。”从门口传来的温润的声音似有温水漫过心坎,温柔了此时此刻她的世界。
少年眼中的光芒胜过星光,四目交错,无言胜过千言万语。
他是她世界里唯一的温暖
“沈乔...”声音细细的,像小猫
少年疾步走过去,坐在她的身旁,将她轻揽入怀,一如往常的冷而瘦弱的身体给他熟悉的心安。
”沈乔,我怕我自己玷污了雪,我的手太脏了,我杀了太多的人......”
少年将怀中的女孩搂得更紧。
“沈乔,我不想这样活下去了。”
少年闭上眼,几滴眼泪滴在女孩的手背“阿雪,总有一天,我会赔给你一切”
国公府的罪孽,不该全部由她承担。
“沈乔,我不恨他。”毕竟沈安给了她居所
可我恨,少年如是想。
八年前·冬
裴将军因带兵不利私通敌国,致使边疆失守,疑有反叛之心,有失国之威望,劳国之财,故赐以死罪,诛连全族。
那年的腊月十七,将军府兵荒马乱,逃的逃死的死,慌乱间奴仆将将军的小女儿藏入瓮中,这个孩子得以保住性命。是日,沈国公奉旨封废将军府时寻得时年八岁的裴雪,带入府中抚养,数月后,裴雪因为伤心过度发病而亡。
这是流传在外的故事。
当年的裴雪,被沈安养在沈府,因自幼得将军教导剑法过人,得以被栽培,长大后隐姓埋名,成为替沈国公除掉眼中钉的杀手,号十七。
那年的沈乔,失去了母亲,父亲对他不闻不问,偶然发现被藏在梅园的裴雪,两人相互倾诉,渐生情愫。
所有的天真,所有的善良,为沈乔保留,终究是成了世间最不合格的杀手。
所有的仇恨,所有当年的真相,为沈乔隐忍。
是的,她后来知道,当年叛国的人是沈安,父亲是替了罪。
她已经家破人亡,不忍心沈乔也如此......
这些,沈乔,都知道。
【未亡人】
回春之际,万物复苏,冰雪消融。
世间一切欣欣向荣,而沈府陷入万劫不复的沉寂。
三月初,沈国公开审,惊动举国上下。
状告者——沈国公长子沈乔与“已故”的前将军之女裴雪
被状告者——沈国公沈安
罪状洋洋洒洒,罪罪当诛
经沈国公安排被杀害者十余人,皆为清官,掌握有沈国公叛国罪证。
更有八年前裴将军案之证,洗清了裴家的罪名。
八年前,沈安密派信使,谎传圣旨,命大将军按兵不动,误了大局。
朝堂上,沈安供认不讳,被下旨当众处斩并诛罚九族,沈乔虽状告亲父益于大局但作为罪臣之子被罚流放。
世人皆叹沈乔是个能够顾及大局的难得之才,但可惜是沈安的儿子,为其命运怜惜。
处斩前日,沈安在狱中见到了流放前的儿子。
卸了一身的荣华,他也依旧高傲,穿着破败的白衣也掩盖不了他身上的贵气。
“沈乔,你什么都没了。”沈安依旧慵懒地盯着儿子,满不在乎的口吻“我给你的富贵,不好吗?罢了 罢了! ”
少年只是冷眼看着面前的男人。
“沈乔,你以为你救了那个小丫头吗?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沈乔,她连居所都没有了。”
“沈乔,你什么都给不起她了。”
少年的睫毛颤了颤,动了动喉结,想要说什么,终是什么都没说。
转身离开了,即便是双手双脚都被铐着,也走得很高傲
如果这里的侍卫还能够被银子买通,此时小丫头应该已经收到了她的最后一个任务。
“劫狱。带沈乔走。——沈安”看过字条后,裴雪照例将它烧毁
不愧是沈安,死到临头也能送信出来
沈国公交给裴雪的最后一个任务,不难,遂她所愿
沈安处斩前,听闻沈乔死在狱中,似是被暗杀,容貌被毁已不可辨认。
世人皆传是沈安报复亲生的儿子,派人暗杀,斩首前的示众时,向他扔尽了污秽之物。
在断头台上,沈安看到了人群中乔装的沈乔和裴雪。
他的儿子,他看眼神便知,错不了。
不愧是裴雪,劫狱想得甚是周到,这样以来便也无人追查沈乔了。
沈乔自出生时自己便从未教导。他在权谋的道路走了太远,回不了头。而他的儿子,不可以像他。
只是可惜,未能留的分毫荣华富贵于他。
也罢,这孩子,自由了。
如是,极好。
让世人奇怪的是,此后裴雪也消失了,再无踪迹。
大概是,一个人活下来,太难了吧。
而两个人,便怎样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