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汾阳王郭子仪斜靠在那张铺了三层金丝被的木塌上，跟对面椅子上坐着的一位面如冠玉，丰神俊朗的年轻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他年轻时参加武举考试并一举夺魁，几年间累积军功，官至朔方节度兵马使。天宝十三年，安禄山史思明举兵造反，他率领朔方军与名将李光弼通力合作，数年间东征西讨，最终平定叛乱。后官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双败吐蕃，两复长安，乃是大唐中兴的头号功臣。
自古以来，除了秦朝的王翦王贲父子助秦始皇剿灭六国统一天下的盖世功绩之外，再无人可与之相媲美。
如今他年届花甲，当今皇上对他的恩宠不降反升，不仅封他为汾阳王，还把自己的爱子郭暧招为驸马。如此恩蒙前所未有，家世真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蒸蒸日上。
郭子仪与中书令崔护素来交好，他这几天偶感风寒，崔护特意遣爱子崔剑书前来探望，他心里非常高兴。崔剑书年方二十，从小读书练剑，不仅出落得一表人才，而且文武双全，如今在宫中任职千牛，乃是正牌的御前带刀侍卫。
此时正值盛夏，虽然屋内有侍女打扇，还是显得闷热异常。郭子仪年纪老迈，喜热怕阴，倒还罢了，崔剑书年纪轻火气足，虽然身怀武功，额上的汗珠还是滚滚而下。郭子仪看在眼里，吩咐一边服侍的歌伎红绡去端一碗冰镇的甘酪给崔剑书消暑解渴。
直到红绡把一碗甘酪送到崔剑书面前，他这才敢抬头打量了她一眼。只见她杏眼桃腮，修眉端鼻，颊边一对梨涡若隐若现，直藏着万种风情。轻纱做就的齐胸襦裙下面，雪白丰腴的肌肤若隐若现，一股淡淡的脂粉气直冲鼻翼，比茶几上金瓯中的鲜桃更加令人馋涎欲滴。
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崔剑书心头突地一颤，喉咙发干，热汗变成了冷汗，浑身软绵绵的，双臂竟然抬不起来去接甘酪。
红绡看在眼里，轻笑道：“公子想来是中了暑气，不如就由奴婢喂公子吃酪可好？”不等崔剑书答应，便拿起调羹舀了一勺甘酪，递到崔剑书嘴边。
冰凉的甘酪尚未沾唇，崔剑书的皮肤上已经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红着脸往后躲了一下，慌忙答道：“在下不热，不敢劳娘子费心。”
红绡转头看了一眼面带微笑的郭子仪，笑道：“公子无需客套，此乃奴婢分内之事。”她又将朱唇凑近崔剑书的耳朵，轻声道：“此为王爷所赐，公子若是不领，岂不枉费了王爷的一片心意？”
郭子仪大笑道：“堂堂的御前带刀侍卫，还怕一名女子一碗甘酪不成。”他知道有自己在跟前，崔剑书势必局促不安，因此笑道：“老夫先进内房休息，公子用过甘酪后还请自便。”说完便由侍女扶着进了内房。
郭子仪不在身边，崔剑书的身心顿时放松了下来，张嘴便将盛满甘酪的调羹含进嘴里，立时一股凉气从口中直通肠胃，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爽惬意。红绡面含春色，又舀了一勺，这次的甘酪却比第一次少了一半，崔剑书一愣神间，看到红绡眼中的笑意，顿时领悟到她是想借此来延长喂食的时间，心下不禁大喜若狂。
一碗冰甘酪喂完，两人眉来眼去，暗通款曲，只觉乐趣无穷。事后崔剑书回想半天，却丝毫记不起来那碗甘酪到底是什么滋味。
吃完甘酪，红绡将崔剑书送至王府门口，因为有旁人在侧，两人即便有满腹的话儿要说，却无法开得了口。告别之时，红绡右手拇指扣住食指，剩下的三根指头伸得笔直，晃了一晃。然后五指伸开，翻覆了三次，又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小镜子，轻声说：“记得啦！”
说完深深地看了崔剑书一眼，转身飘然进府。
崔剑书茫然地搔了搔头，站在原地出了半天神，才怏怏地上马回家去了。
02
一连几天，崔剑书茶饭不思，辗转反侧，满心都是红绡那含笑的眼神，绝世的容颜，丰腴曼妙的身姿。他虽然文才出众，却怎么都参不透临别时红绡的那些手势到底是什么意思，弄得他心痒难熬却又苦恼之极。
这天正暗自嗟叹间，管家磨勒走进了房间，对崔剑书道：“公子这几日为何总是恍恍惚惚的，难道有什么心事？可否说出来，老奴也可帮着参详参详。”
这磨勒乃是一名昆仑奴，年纪五十有二，浑身上下皮肤黢黑，圆眼厚唇，一头长长的卷发在脑后胡乱挽了个髻子，与中原人的长相大异其趣。他穿着一袭圆领胡服，宽袍窄袖，配上他怪异的面容，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崔剑书自小在磨勒的看护下长大，感情之深比起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母亲出嫁时就从娘家带过来的奴仆虽然容貌极怪极丑，对他的照顾却是无微不至。尤其是自从娘亲去世之后，爹爹又公务繁忙，陪伴照看他的任务几乎全都落在了磨勒的肩上。
磨勒无妻无子，向来便把崔剑书当做亲生儿子看待。虽说他只是一名奴仆，但自从崔剑书的母亲去世之后，崔护又没有续弦，都是由磨勒代为管理内府。他做事公正严明，待人和善，上至崔护，下至门卫，合府上下都对他恭爱有加。
磨勒看到书桌上放着一张白纸，上面笔走龙蛇，墨迹未干，原来是崔剑书刚刚写就的一首诗：
误到蓬山顶上游，
明珰玉女动星眸。
朱扉半掩深宫月，
应照璚芝雪艳愁。
磨勒看完笑道：“知好色而慕少艾，原来公子是有了心上人啦。”
崔剑书本来就对磨勒知无不言，这几天独自思量，心里正憋得难受，见磨勒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便把跟红绡见面的经过说了出来。
磨勒听完思索了一阵，说道：“那哑谜倒是不难解，只是这红绡乃是汾阳王跟前的歌伎，想要你们成就好事须经郭王爷首肯，这却不大好办。”
崔剑书忙道：“你先帮我解了这哑谜再说。”
磨勒笑道：“久闻汾阳王府有十院歌伎，各个国色天香，多才多艺，这红绡定是其中之一。她伸出三指，当是说她在十院歌伎里面排行第三。”崔剑书大喜，追问道：“那反掌三次和以手指镜又是何意？”磨勒道：“手有五指，反掌三次便是十五，十五月圆如镜，她是想约你在月圆之夜与她相会。”
这番分析合情合理，崔剑书胸中的愁闷瞬间消了大半，笑道：“原来她确是对我有心，却为何非要这般遮遮掩掩，难为于我？”磨勒道：“女子的心思婉约细腻，若是直说，何来情趣可言？再说她可能也是想趁机考较一下你的才学。若是你连这点哑谜都猜不透，大概也不值得她垂青了。”
崔剑书一听此言，有些怅然若失。磨勒忙道：“这红绡既然能得汝阳王喜爱，必有她的过人之处，公子爱她也是情理之中。只不过这中间难处颇多呢。”
崔剑书更加垂头丧气，烦道：“可不是。她约我去王府夜会，也不仔细考虑清楚，王府戒备森严，别的不说，单是院门口那只獒犬便难以逾越。只要被它稍微闻到气味，狂吠起来，还不闹得满府皆知？”
磨勒道：“这倒还不是最难的，即便你能见到红绡姑娘，她既为汾阳王的宠姬，又如何能与你卿卿我我？若是被汾阳王知道，不仅是她，只怕连你和老爷也难脱干系。”
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乎已经完全断绝了崔剑书心中的念想，他想起当日红绡喂他甘酪的旖旎风光，心中怅然若失，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磨勒劝到：“这等女子自然世间少见，但也不是绝无仅有。待我和老爷细细合计合计，在长安城中为你找出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女子，谅也不是什么难事。”
崔剑书黯然神伤，低头不语。
03
就在此时，门卫祁三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对崔剑书和磨勒说道：“上次的那个杜金鹏又来了，气势汹汹地非要见公子，还说带了他的师傅来讨回公道。”
磨勒和崔剑书都吃了一惊。那杜金鹏乃是终南派掌门人吴紫桐的关门弟子，前几天与崔剑书偶然在长安街上遇到，双方都是练武之人，交谈之后话不投机，便拔剑相向。结果崔剑书技高一筹，不仅将杜金鹏击败，还打碎了他的琵琶骨。杜金鹏含愤离去，临走前放下话来，要找师傅吴紫桐下山为他讨回公道。
这才过去了半个多月，没想到杜金鹏这么快就把师傅请下山了。磨勒对崔剑书道：“那吴紫桐号称‘秦岭以南剑法第一’，武功端的厉害非凡，这下有些麻烦。我先去应付一下，你在屏风后藏着，没事千万不要出来。”
说完他又对祁三吩咐道：“快去曲江别苑请路大侠来。”
“一剑倾城”路凤声是崔剑书的授业恩师，乃是华山派的第一高手。崔剑书从八岁开始随他练武，十六岁出师之后，他并没有离开师傅，反而让父亲在曲江池畔建了一座曲江别苑，专供师傅居住，以便自己可以随时就近求教。
只是近年来师徒二人见面甚少，路凤声大多数时间都在闭门练剑。崔剑书自以为已经得到了师傅的真传，尤其是当上千牛之后，少年得志，喜好与人切磋武艺，因为胜多败少，变得愈发自高自大起来。磨勒规劝了他多次，却收效甚微。
崔剑书躲在屏风之后暗自倾听，他并不惧怕吴紫桐声名赫赫，只不过既然磨勒先去接待，他这个主人倒不必非要立刻现身，心中却跃跃欲试，一心想和这位终南派的高手切磋切磋。
幸亏今日爹爹正好外出公干，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磨勒快步来到前厅，只见有四个人站在客厅中间，中间一人一身道袍，身材中等，略显瘦削，但一双眸子精光闪闪，逼人心魄，足见内功极为深厚。他身边一人右肩上缠着绷带，满脸气愤愤的，正是前几天才和崔剑书比武落败的杜金鹏。
磨勒对诸人拱手作礼道：“各位远来辛苦，请落坐奉茶。”
那吴紫桐也不客气，对余人一挥手，大家分宾主坐好，自有侍者端上茶来。杜金鹏受伤之后是磨勒在为他疗伤敷药，因此对他的印象不错，言语间还算客气：“我等今天来到中书府，只为寻崔剑书讨回公道，还请阁下叫他出来，大家当面把这笔账算算清楚。”
不等磨勒开口，坐在杜金鹏身边的那位身高膀阔的大汉余金鸥站起身来大声道：“这崔剑书太也无礼，我师弟好端端跟他切磋剑法，为何要下此狠手，将他的琵琶骨都打碎了。如今他右臂几近残疾，无法再行练剑，这笔账到底该如何算法？”
磨勒道：“都怪我家公子争强好胜之心太过，不小心失手伤了杜少侠，在下谨代我家公子向杜少侠和各位郑重致歉。”说完他站起身来向杜金鹏拱手屈身，说道：“还请杜少侠多多包涵。”
吴紫桐旁边一名同样身着道装的中年人“嘿”的一声道：“致人残疾，仅凭几句话就想把梁子揭过去，天下哪有如此轻易之事？”
磨勒不慌不忙地道：“我家公子功力有限，杜少侠的琵琶骨其实伤得并不太重，我已经给他敷了‘生肌续骨膏’，此药极具灵效，只需杜少侠坚持敷用一月，保准骨伤恢复如初，绝不会留下残疾。”
磨勒又道：“不过毕竟是我家公子失手伤人，他事后思之，也常抱愧不已，我家老爷已经重重责罚过他了。”他一挥手，一名家丁端着一个木盘走了过来，盘里满满放着二十锭雪花大银。
磨勒道：“这四百两银子算是一点心意，供杜少侠养伤之用，还请笑纳。”
他示意家丁把木盘端到吴紫桐面前，吴紫桐伸手取出一锭大银，微微一笑道：“养伤的费用我们终南派还出得起，只不过我这不争气的徒儿失手落败，知道的人说我徒儿被人耍诈偷袭，不知道的还当终南派的剑法不如华山派，这个脸我们可丢不起。”
他放下大银，上面赫然印着三枚指印，显得内功着实惊人。
磨勒忙道：“江湖中谁不知道终南派剑法自成一家，吴大侠的剑法冠绝当世，相信绝不会有人只是因为年轻人的一场争斗就敢轻看了终南派，还请吴大侠明察。”
吴紫桐一摆手道：“你叫崔剑书出来，让我们重新领教一下华山派的高徒究竟如何剑法了得。他若是胜得过我这位师弟，”他一指自己身边那位中年道士，“我们抬脚就走，绝不再来向他啰唣。否则的话嘛。。。”他扫了一眼磨勒身后的屏风：“便要他跪地谢罪，并且承认华山派的剑法不如终南派。”
04
崔剑书再也忍耐不住，疾步从屏风后绕进客厅，大声道：“崔剑书在此。上回比剑赢得太容易，这次你们自己送上门来，正好趁机领教一下什么叫做‘秦岭以南剑法第一’，但愿别再令我失望。”
之前磨勒的一番言语已经把吴紫桐胸中的气愤消除了大半，只要崔剑书再认个错，对他说几句好话，他也会见好就收。毕竟这是中书府，崔护位高权重，终南派所在的终南山又是天子脚下，县官不如现管，他虽不惧官府，却也不愿把关系闹得太僵。
没想到这个崔剑书年纪轻轻不识时务，不光不认错，反而出言不逊，连他这个终南派的掌门人似乎都不放在眼里。
他心中火气上升，但表面上还是淡淡地一如平时，对旁边的师弟肖紫枫说道：“既然人家已经放出话来，师弟你就陪他玩玩。”
肖紫枫躬身道：“遵命。”说完站起身来，走到崔剑书对面站定，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崔剑书也不客气，右臂一屈一伸，一招“云台拨雾”，长剑疾取肖紫枫前胸气海穴。
肖紫枫见崔剑书如此无礼，心中有气，存心挫一挫他的气焰，长剑倏地刺出，一招“岭梅傲雪”，竟然也向他的气海穴刺去。只是这一招快速绝伦，正好可以抢在崔剑书的剑尖及体之前先刺中他。
崔剑书吃了一惊，“云台拨雾”变为“落雁乘风”，一片剑影往肖紫枫右臂削去。肖紫枫在剑法上浸淫了二十多年，崔剑书的剑法虽然精妙，但火候和力道毕竟跟他相差甚远。他剑随身转，招数虽然不同，却同样是削往崔剑书的右臂，只不过后发先至，崔剑书若不变招，自己的右臂先得被对方的剑锋削断。
崔剑书拼命催动宝剑，“朝阳观日”，“莲花拜佛”，“玉女迎仙”，连环三式，招招凌厉，看得旁观的诸人不住点头，暗赞华山剑法果然自有其独得之妙。
斗了十几招，肖紫枫已是胜券在握。崔剑书使出一招“白云出岫”，长剑往肖紫枫的右臂刺去。肖紫枫一招“疏影横斜”，也往崔剑书的右臂刺到。蓦地崔剑书左掌如刀，疾往肖紫枫的左肩削去。
肖紫枫只觉一股极强的掌风迎面扑来，他心念一动，脚下步法变换，同时左袖上扬，挥起一片劲风。只听“嗤”的一声，长长的袖子竟然被崔剑书的掌风削出了一条长缝。
若不是肖紫枫经验丰富，变招极快，不免要伤在崔剑书的“沉香掌”之下。
肖紫枫脸上一红，怒道：“好个不知进退的小子。”长剑一挺，一招“暗香浮动”，直刺崔剑书的右肩。这次他不再相让，存心要一剑刺穿崔剑书的琵琶骨，让他也尝尝和杜金鹏一样的滋味。
突然一阵风吹进客厅，肖紫枫手中长剑“铛”的一声往一边荡开，眼前长剑晃动，依然是那招“云台拨雾”，剑势却老辣之极，远在崔剑书之上。肖紫枫来不及举剑挡格，只得往后退了两步。
那人突然转到肖紫枫身侧，又是一招“落雁乘风”，疾取他的右臂，肖紫枫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又往后退走，来人的长剑一招快似一招，肖紫枫根本无法反击，只能接着一步步往后退却。
肖紫枫正自惊慌失措，剑气陡的消失无踪，他这才长出一口气，定睛一瞧，只见崔剑书的身旁多了一个身穿黑袍，须发灰白的男子，正是“一剑倾城”路凤声到了。
路凤声看了一眼端坐在太师椅上面无表情的吴紫桐，对肖紫枫道：“阁下乃是终南派的前辈高人，怎么不顾身份，教训起我这不成器的徒儿来啦？”只听吴紫桐沉声道：“阁下乃一派宗师，却来偷袭我这不成器的师弟，却又是何道理？”
路凤声被问得一愣，但瞬间便恢复了平静，他面色一沉，对崔剑书道：“你这小子太也狂妄，才学了多少本事，总是忘不了好勇斗狠，还不赶紧向吴大侠和杜少侠赔礼认罪。”
刚才师傅这几招“华岳五绝剑”看得崔剑书心旌神摇，内心正自赞叹不已，忽然听到师傅让他赔礼道歉，虽然心中不愿，但师命难违，还是走上前去向吴紫桐和杜金鹏拱手道：“在下出手不知轻重，伤了杜兄，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在此谢过。”他话音一转，“好在方才家奴说了，杜兄的伤势休养月余便会痊愈，倒无须担心会留下残疾。”
路凤声微微一笑：“既然杜少侠的伤势无碍，吴大侠似乎不必太过计较。今天由我做东，在长安城最大的醉仙楼宴请各位，咱们一醉方休可好？”
吴紫桐道：“我这徒弟受伤事小，只是他为阁下的徒弟所败，刚才阁下又逼得我师弟无法还手，这件事传扬出去，江湖上还道我们终南派被你们华山派一败再败，却让我这掌门人的脸往哪搁去？”
路凤声笑道：“刚才在下救徒心切，得罪了肖大侠，实在是无心之过，还请肖大侠不要见怪。”说完双手一合，对着肖紫枫躬下身去。肖紫枫讪讪地回了一礼，心中依旧气愤难平，若是如此便把这事揭过，未免太过窝囊。
吴紫桐一摆手，道：“比武较技，刀剑无眼，皮肉之伤在所难免。一时输招，个人的面子也算不了什么，只是终南派的声誉却不容损毁。”路风声见他没完没了，怒气渐生，道：“依你说要怎样？”吴紫桐站起身来，解下腰间的宝剑，缓缓道：“在下不自量力，要向路大侠讨教几招。”
05
路凤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好吧，我正想趁此机会见识一下，‘秦岭以南剑法第一’到了北方究竟能排到第几。”吴紫桐寸步不让：“我也想见识见识‘一剑倾城’到底倾不倾得了巍巍终南。”
磨勒一心想要出来再说和一下，希望两边罢斗，此事能够和解最好，却被崔剑书死死拉住。
路凤声和吴紫桐持剑相对站定，拱手作礼之后，路凤声道：“主不压客，请吴掌门先赐招。”吴紫桐说声：“承让。”剑光陡的一闪，竟在瞬间化为十二道，同时刺向路凤声身上的十二处大穴。
肖紫枫见师兄一上来便使出终南派的绝招“地支剑法”，这套剑法依照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位地支创制，每一支又各有十二式剑招，一套剑法总共一百四十四招，招招凌厉无匹。
师兄一起始便使出绝招，可见他对路凤声也是相当忌惮，希望能用这套剑法先声夺人，压制住路凤声的气势与斗志。
路凤声面沉似水，长剑如游龙般在身周上下翻飞，将吴紫桐的十二式攻击一一化解，招数也是妙到毫巅。旁观的众人不管是终南派的还是华山派的，都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叫好。
吴紫桐一招“子鼠闹雪”刚一使完，下一招“丑牛耕雨”立时使出，十二式剑法如春雨般密不透风，将路凤声的身形完全笼罩其中。路凤声使出华山派的“金蚕剑法”，不求伤敌，但求自保，将自身包裹在一层更加细密的剑幕之中，吴紫桐的剑法再急，一时也无法攻得进去。
“丑牛耕雨”之后，地支剑法的余招纷纷而出，“寅虎啸风”，“卯兔吸露”，“辰龙弄云”。。。，直至最后一招“亥猪履霜”，众人看得眼都花了，耳边只听得“铛铛铛铛”一片金铁交击之声，也不知吴紫桐和路凤声究竟对了多少剑。
一路地支剑法使完，两人不分胜负，斗了个旗鼓相当。
路凤声喝到：“轮到我了。”剑法陡地一变，由守转攻，身形晃动之间，围着吴紫桐急转圈子，手中长剑冷不丁递出一招，却是狠辣异常。
这套“裁云剑法”崔剑书也曾经学过，但他绝没想到这剑法竟然还能这样来使，剑招虽然一模一样，但无论是速度、力道、火候，均与自己有天壤之别。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学到了华山剑法的神髓，现在才知道他那点修为实在是井底之蛙，跟师傅相差太远。
两人斗了将近两百余招，依然谁都奈何不了谁。旁观者但觉两人妙招层出不穷，场中虽剑光闪耀，却只在两人的身周五尺之内，并不波及旁人。两人的袍袖都像吃饱了风的船帆一样鼓胀着，可见双方均在剑法中灌注了深厚的内力。
斗到分际，路凤声右手的剑法依然凌厉，左手施展“沉香掌法”，手掌如刀削一般，攻势更见猛烈。
华山顶上有一块巨石，不知何时被什么神奇的力量从中间整整齐齐地分为两半，犹如刀砍斧劈一般。传说沉香在此处打败舅舅杨戬，劈开华山救出母亲，那块石头便是为沉香的巨斧所破。华山派的前辈高人依照巨石的姿态纹理，创制出这套“沉香掌法”，单独使用已然威力巨大，若是与华山派的剑法相配合，更是无坚不摧，乃是华山派的独门绝学。
剑掌夹击之下，吴紫桐陡觉压力剧增，他不敢怠慢，也使出终南派的镇山之宝“天干剑法”。这路剑法只有十招，每招也只有一式剑法，威力却远超剑招繁复的“地支剑法”。
两人这次均拿出了压箱底的本领，只见两股身形滴溜溜转来转去，双剑相交的铛铛声不绝于耳，兼且劲风扑面，看得旁观诸人眼花缭乱。两人相斗的圈子原本只有五尺方圆，渐渐地扩展到八尺，一丈，两丈，迫得众人不住后退。好在客厅占地甚广，倒还不愁没有退路。
突然间路凤声剑法中露出破绽，吴紫桐立刻挺剑直刺路凤声左臂。路凤声长笑一声，长剑回收，挡住吴紫桐刺来的一剑，左掌迅疾无伦地印上了吴紫桐的前胸，只听“啪”的一声闷响，吴紫桐被打得后退了一步，面露痛苦之色。
猛然间吴紫桐急趋向前，长剑抖动，一招“太乙生萌”，长剑从路凤声的右肩刺进，从后背直通了出来。路凤声出其不意之下受此重创，忍不住“哎呀”一声，飘身后退丈余，差点便要退出客厅。一溜鲜血从吴紫桐身边一直延伸到路凤声所站之处，在青砖上划出一道斑斑点点的血线。
路凤声左手捂住伤口，却依然止不住鲜血从后背汩汩而出，他勉强吸了一口气，让真气在体内快速流转了一圈，伸手点了胸前几处大穴以延缓血流速度，对着吴紫桐颤声道：“想不到你已练成了金刚不坏神功。”
吴紫桐淡淡一笑：“我若真是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又何必跟你周旋如此之久。”路凤声嘶声道：“那为何你中了我一掌却丝毫没有受伤？”吴紫桐解开袍子，露出里面一件白色的夹衣。路凤声瞪大了眼睛，道：“原来你早在里面穿了银丝甲。”
他略一思索，便已明白，刚才自己故意在剑法中露出破绽，想引诱吴紫桐上钩。没想到吴紫桐将计就计，拼着挨自己一掌，却因为有终南派的三大镇派之宝之一的银丝甲护身，不但没有受伤，反而趁机伤了自己。此人如此工于心计，自己一时大意，竟然受了他的暗算。
崔剑书抢上来扶住师父，悲愤叫到：“吴紫桐，你枉为一派掌门，竟然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打伤我师父，真是无耻之尤。”吴紫桐笑道：“兵不厌诈，只能怪你师父太笨。”
他脸色一变，沉声道：“如今胜败已定，既然崔剑书打碎了我徒儿的一边琵琶骨，我们终南派不为己甚，报仇之数只增加一倍便了。”他向肖紫枫使了个眼色：“紫枫，去把这个小崽子两边的琵琶骨都给我打碎了。”
他看了一眼半躺在地上的路凤声，狞笑道：“至于路大侠，琵琶骨倒无须打碎，我只须割断你双手的筋脉就好，免得你以后再来啰唣。”
此话一出，路凤声、崔剑书均目眦欲裂。崔剑书骂道：“好你个吴紫桐，天子脚下，你敢如此胆大妄为，就不怕王法吗？”吴紫桐淡淡一笑：“你这么说，是要逼我将你全家老幼一齐灭口了？”
说完他大喝一声：“紫枫，动手。”肖紫枫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一声，挺剑往崔剑书杀来。
06
眼见肖紫枫带着杜金鹏和余金鸥满脸杀气越逼越近，崔剑书长叹一声：“罢了！”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红绡娇俏的面容，若是她得知自己横死，会不会惋惜心痛？
他将路凤声平放地上，对磨勒道：“照顾好我师父。”说完抽出宝剑，便要上前与敌人同归于尽。
突然他手中一轻，掌中的宝剑已被人夺了过去。一道黑影从他身边闪过，只听得“当啷，当啷”几声，肖紫枫、杜金鹏、余金鸥的兵器掉在地上，三人均已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只听得吴紫桐高声呼喝，与那道黑影斗在一起。
那黑影赫然便是磨勒。
只见他龙行虎步，身姿矫健异常，哪里还是那个唯唯诺诺温柔和善的管家。那柄宝剑在他手中上下翻飞，剑风嗤嗤，吴紫桐连换几套得意剑法，却依然被他逼得束手束脚，连连后退。
猛听得吴紫桐一声惊叫，宝剑被磨勒的长剑一搭一搅，再也抓握不住，直飞而上，一半剑身钉进屋梁，另一半剑身与剑柄兀自颤抖不已。
磨勒收剑往后滑出一丈，前一刻还是一副武术大宗匠的气派，下一刻立即又变回到之前形容猥琐的管家模样。他对吴紫桐抱拳道：“吴掌门，冤家宜解不宜结，事到如今，还请你高抬贵手，放过崔家一门老小。”
他走到肖紫枫三人身边，脚尖似乎动了几下，肖、杜、余三人立刻从地上翻身爬了起来，各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均默不吭声，六只眼睛一齐望着吴紫桐。
吴紫桐面如死灰，浑身上下不住颤抖。他怔忡半晌，终于默默地向肖紫枫等一招手，四人悄无声息地走出演武厅，很快便踪影全无。
磨勒立刻为路凤声止血敷药，然后让崔剑书扶师傅回房好好将息。
当天晚上，崔剑书将磨勒叫进自己房中，先是再次拜谢了磨勒的救命之恩，之后便问磨勒何以身具绝世武功却从来不为人所知。估计就连他父亲也不知道磨勒的这个秘密。
磨勒道：“我这身武功乃是家传，确是无门无派。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好勇斗狠，在我二十四岁那年，终于失手将人打死，被官府抓了起来，只等秋后问斩。”
“后来你的外祖父恰好知道了此事，他觉得我一身武功，死了太过可惜，又见我为人还算正派，便上下打点，将我救了出来。从那时候起，我便一直跟在你外祖父身边。”
“你外祖父和你母亲其实都是武林中人。你母亲有个师兄，馋涎她的美貌，一心想要和她结为夫妻。可是你母亲却喜欢你的父亲崔护，后来又嫁给了他。你外祖父为了让我保护你母亲的安全，将我当做陪嫁，同你母亲一起来到了崔家。”
“可是那位师兄一直怀恨在心，在你母亲生下你不久，偷偷潜入长安想要刺杀你父亲，却被你母亲撞见了。两人动起手来，你母亲将那师兄赶跑了，自己却中了他一枚鸳鸯镖。”
“可我那几天却偏偏到延安府去找人比武，等到三天后我赶回时，你母亲已经奄奄一息，她是硬撑着要等我回来。那鸳鸯镖剧毒无比，我费尽心思却无力回天，你母亲当天晚上便含恨而亡。可是她到死都没有说过一句怪我的话，只是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让你平平安安长大成人。”
磨勒说到这里已是涕泪交流，崔剑书还是初次听闻母亲的死因，禁不住泪湿衣襟。
磨勒又道：“后来我找到那位师兄，将他大卸八块，扔到灞河里喂了鱼鳖。从那以后，我一心一意照顾你，再也没有显露过武功，就连你爹爹都不知道这件事，你娘和我一直瞒着他。今日若非事在紧急，我可能到死都不会再跟人动武。”
07
崔剑书沉默半晌，突然兴奋地抬起头，抓住磨勒的手臂道：“好磨勒，既然你的武功这么好，能否再帮我做一件事？”
磨勒问道：“何事？”
崔剑书道：“我与红绡心心相印，她又邀我相聚，我极想再见她一面，可是这中间有个难处。”磨勒问道：“有何难处？”
崔剑书道：“汾阳王专门建了一座群芳院，供十房歌伎居住。可是他的儿媳妇升平公主生性爱狗，前不久派人从吐蕃高原购得一头獒犬，身如雄狮，凶猛异常。汾阳王虽心中不喜，却不过公主情面，便将这獒犬养在了群芳院中，以方便公主喂狗嬉戏。”
“那日我去王府探望汾阳王，出来之时路过群芳院，那獒犬狂吠不已，令人见之胆寒。我若要夜会红绡，只獒犬这关便过不了。就算我能打死它，却无法阻止它死前嚎叫。你武功如此高强，必能对付得了这头獒犬，将它消无声息地击昏而不击毙，待我会过红绡之后，再令它逐渐苏醒即可。”
磨勒面露难色，他之前已经为崔剑书分析过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没想到这小子色令智昏，偏要顶风做事。
他随即劝到：“为了一个女子，不仅要得罪汾阳王，更要得罪公主，何苦来哉！”崔剑书道：“我只求再见她一面，说几句心里话就走，又有什么干系？”磨勒再要劝他，崔剑书面色一沉：“你若不愿帮我，那也由你。明晚就是月圆之夜，我自己去见她好了。”
磨勒急道：“公子还请三思，你如何对付得了那头獒犬？”崔剑书冷冷地道：“我若不能再见红绡一面，早晚要害相思病，不如拼死去见她一面，就算是被狗吃了，也好过慢慢病死。”
磨勒再三劝阻，崔剑书只是不听，还道：“我母亲若在，定不愿见我日夜煎熬。”磨勒低头思索良久，终于昂起头慨然道：“罢了，明晚我随你走一遭。”崔剑书大喜：“这才是我的好家奴呢！”
第二天晚上三更时分，一轮满月高悬天际，虽然时逢盛夏，此时却微风习习，凉爽惬意。崔剑书带着磨勒悄悄潜入汾阳王府，仗着武功高强，没被巡逻的家丁发现。两人来到群芳院外二十多丈的一处矮墙后面，打眼偷望，只见院门外卧着一只獒犬，毛色深黑，尖耳巨眼，样貌凶猛之极。
崔剑书秉着呼吸对磨勒指了指獒犬，磨勒点了点头，突然身子一晃，眨眼间便掠过二十多丈的距离。那獒犬尚未来得及叫唤，头上已经中了如绵似铁的一掌，只在喉间发出了一下低沉的嘶嘶声，便颓然倒在了地上，状如睡着一般。
磨勒向崔剑书招了招手，崔剑书连忙奔了过去，两人跳进围墙，眼前好大一片院落，从东到西排列地整整齐齐。两人看准方位，直奔第三间而去。
到了屋前，果然见屋门上挂着一个方形的小木牌，上面写着“红叁”，崔剑书按捺住急切的心情，轻轻地在门上扣了三下。过了一会，里面有灯光亮起，一个苗条的倩影浮现在窗纸上，有个声音低低地道：“是谁？”
崔剑书一听，果然是红绡的声音，禁不住大喜若狂，连忙也低声道：“剑书来访。”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股香风飘进崔剑书的鼻腔，熏得他心神俱醉。一只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伸出来，将崔剑书拉进了房间。
两颗相思饥渴的心一旦相逢，立时变得急不可耐，春风几度之后，那股燥热才渐渐平息了下来。红绡抚着崔剑书隆起的腹肌，说道：“官人果然厉害！”说完她轻轻一笑，似乎害怕崔剑书误会了她的意思，又补充道：“我倒不怕公子猜不透那哑谜，就怕你对付不了那头讨厌的獒犬。”
崔剑书笑道：“不敢对娘子相瞒，那獒犬我确是无法应付。多亏了我的一个家奴，他武功绝高，帮我打晕了獒犬，我才得与娘子相会。”红绡惊讶异常，问道：“一个家奴便有如此手段，官人府上果然是卧虎藏龙。”
崔剑书也不避讳，便将磨勒的身世说给红绡听，红绡越听越奇，爬起身来穿戴齐整，对崔剑书道：“那位异人现在何处？”崔剑书道：“便在门外等候。”红绡脸上一红，想要埋怨几句，终究无法说得出口，只说：“可否容我面见贵管家，以表谢意。”
崔剑书本想再与红绡温存片刻，听她如此说，心里纵然有些不舍，还是无可奈何地穿好衣衫，开门轻轻叫到：“磨勒何在？”
一条人影从院内的一棵大树上飘然而下，落在崔剑书面前，正是磨勒。崔剑书将他领进红绡的秀房，红绡上前深深地福了一福，道：“多谢大侠玉成我与崔郎之事。”磨勒淡淡地一拱手，说声：“不敢。”随即便对崔剑书说道：“恭喜公子，汾阳王已经应允了你与红绡姑娘的好事，今晚你便可带她一起回府。”
这话不啻于一声惊雷，震得崔剑书与红绡目瞪口呆，半天无语。
08
原来磨勒待崔剑书进房之后，立刻展开身形，来到汾阳王郭子仪的住处。他之前和崔护一起来拜访过郭子仪，对府里的地形很是熟悉。郭子仪年老难眠，尚未就寝，突然房间里多了一条黑影，吓得他浑身一哆嗦。不过他毕竟英雄了得，片刻间便镇定下来，对那黑影喝到：“大胆贼子，竟然夜闯王府，该当何罪。”
磨勒双膝跪地，向郭子仪拜了三拜，道：“中书令崔护府中管家磨勒，拜见汾阳王。”
郭子仪依稀认得磨勒，见他如此恭敬，心里先踏实了大半，语气也温和了下来：“你深夜到此，不告而入，意欲何为？”磨勒叹了口气，便将崔剑书如何在探访他时与红绡一见倾心，如何红绡出迷相邀，崔剑书如何被相思折磨，又如何乞求他协助赴约的事情和盘托出。
郭子仪听罢，心中对红绡私自约人到府里相会以及崔剑书不告而来颇有不满，但他生性豪爽，那念头一闪即过，呵呵笑道：“原来他们二人早就心意相属，此事甚好，何必偷偷摸摸。难得你这老家奴有心，我便成全他们好了。”
磨勒在崔剑书求他帮忙时就已决定面见郭子仪陈明事实，否则万一事发，郭子仪一怒之下，崔护全家都要跟着遭殃。他本来已经打定主意，若是郭子仪不愿，宁可自己受千刀万剐，也要使出手段强逼郭子仪就范。
没想到根本不用自己多费唇舌，郭子仪竟然想都不想便答应了下来。他心中感激不已，暗赞郭子仪果然是个英雄。
郭子仪想起一事，问道：“那獒犬凶猛异常，竟然能被你一掌击晕而不及示警，单凭这份武功已可算是惊世骇俗。不知阁下这身武艺从何处学来？”
磨勒有些犹豫，并未立刻答话，郭子仪见状道：“若是阁下有难言之隐，不说也罢。”磨勒定了定神，拱手道：“不敢欺瞒汾阳王，我这武艺乃是家传。”郭子仪道：“昆仑奴乃是外来人种，想不到中原之外也有如此神奇的武功。”磨勒道：“我家先祖来自天竺，本为武术世家，中原隋初之时，我们家族生变，有一支便来到了中原。有位先祖生性好武，天资又是极高，他遍访名师，另辟蹊径，终于将天竺武术与中原武功融为一炉，创造出这门神奇的武功。”
他面带神秘，低声问道：“王爷可曾听说过虬髯客张仲坚？”
郭子仪心中一惊，虬髯客张仲坚乃是唐初时的一位异人，本人虽是突厥人，却从小在中原长大，他年轻时与李靖、红拂结拜，被江湖上称为“风尘三侠”。
后来他辅佐李建成与太宗为敌，曾经独闯太子府，一拳将尉迟恭、秦琼、李绩与程知节四人打得萎靡不振。之后他改邪归正，力助唐太宗李世民吓退颉利的百万雄狮，大唐从太宗到如今一百三十多年的煌煌基业，可说是由张仲坚一举奠定。
虽然他在逼退颉利之后远避海外，此后再未露面，中原武人仍尊他为天下第一大侠，直至今日，只要一提到虬髯客张仲坚，武林中人仍然会竖起大拇指说一声：大英雄，好汉子。
磨勒接着道：“那张仲坚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便是学自我的上七代高祖铁勒。”他随即解释道：“我家虽身在中原，起名却仍然按照天竺家族的传统，名前姓后，与中原的习俗正好相反。”
郭子仪不禁肃然起敬，原来眼前这怪模怪样的人竟然与虬髯客张仲坚有这等深远的渊源，怪不得武功如此高强。他对磨勒道：“尊驾有这么好的武功，何不明日跟我一同面见当今圣上。那张仲坚对大唐实有大功，既然他的武功得自贵祖，皇上爱屋及乌，再加上我鼎力推荐，别的不敢说，做个大内侍卫总管应该不成为题。”
磨勒一溜身跪在地上，拜道：“王爷如此厚爱，磨勒感激涕零。只不过我如今年老力衰，再无半点致仕之心。我这人懒散惯了，实不堪担当大任。”
郭子仪再三要求，磨勒只是摇头，郭子仪心中虽然失望，也只得罢了。他本可通过自身的威望强逼磨勒屈服，但他心知这等异人不可以常理对待，万一惹恼了他，反倒会弄巧成拙，徒增变数。
崔、红二人听完此番经过，惊骇之外却也欢喜不尽，对磨勒感激涕零，红绡更是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磨勒对红绡的作为本不以为然，见她如此，想来她平日即便锦衣玉食，总是寄人篱下，身份低微，终非长远之计。此番得脱牢笼，即便稍稍用了点心机，却也在情理之中，因此对她的一点成见也逐渐淡化了。
09
郭子仪虽然未能说服磨勒，但念他是个人才，思量了几日之后，还是进宫面见当今皇帝代宗李豫，将磨勒的来历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李豫听完眉头一皱，思索片刻才道：“若这磨勒的武功果真与虬髯客张仲坚同出一源，当可说得上是举世无双。像他这样半生寂寂无名，甘当奴仆供人驱使，却又所为何来？”
郭子仪躬身道：“我与那磨勒相谈甚久，他虽然武功高强，年轻时却因恃强逞凶，做下几件遗恨终生的事来，因此立誓此生不再跟人当真动武。”
他接着道：“臣思索良久，虽说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但既然这磨勒武功高强，与那虬髯客张仲坚又有极深的渊源，如此本领却遭埋没，终究令人可惜。臣愿保举他做个大内侍卫统领，时刻跟在陛下身边保护于你，如此既能尽展其才，也能稍替国家报答张仲坚当年的退敌之恩。”
李豫思索良久，才道：“此事当从长计议。”
这天崔府突然来了两位太监，叫磨勒到正堂接旨，命崔护、崔剑书及红绡在一旁跪听。四人跪下之后，领头的王太监尖声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闻昆仑奴磨勒武功高强，忠心为主，特赐御前带刀护卫总统领之职，二十年凤香清酒一杯。钦此！”
崔护与崔剑书相顾色喜，均对磨勒能有如此浩荡皇恩钦羡不已。磨勒有心不受，但王命难违，只得勉强接过圣旨及一套崭新的官服，并将那杯甘醇无比的凤酒喝了下去。
王太监满面笑容，拱手对磨勒道：“恭喜大人，此乃百年难逢的际遇，多亏了汾阳王的引荐，不然就连皇上也一直被蒙在鼓里呢。”磨勒苦笑道：“在下何德何能担此重任，明日我想进宫面圣，一来谢恩，二来想辞了这份差使。磨勒闲云野鹤惯了，实在做不来官差。”王太监笑道：“此事好说，明日你亲自进宫对皇上当面陈说便了。”
磨勒没想到王太监竟然如此好说话，心中一喜，连忙道谢。王太监道：“我还有几句话要跟崔大人与公子讲，你且稍待。”说完他把崔护父子及红绡叫到偏厅，说是皇上另有密旨。
磨勒含笑在正堂等待，突然间他觉得腹中一动，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闪电般划过全身，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紧接着大门外涌进几十名弓箭手，张弓搭箭对准了他。
王太监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奉密旨，磨勒身怀异术，伤害皇家獒犬在前，拐带良家女子在后，枉顾国法，图谋不轨，着即就地捕杀。钦此！”
话音刚落，他大喝一声：“放箭！”在崔剑书和红绡的惊叫声中，数十只利箭同时离弦，往磨勒身上各处射到。
磨勒大喝一声，身子比离弦之箭更加迅捷，犹如一头鹰隼般轻飘飘一闪间便飞越墙头，数十只利箭全都射在了他刚才容身的那块地上，插得细密无间。众人抬头再看，磨勒已经踪影全无。
一日之后，长安城四门外贴出告示：
“查中书令崔护之子崔剑书，与汾阳王府歌伎红绡勾搭成奸，窃取皇帝钦赐给汾阳王之青玉簪，罪大恶极。
着免去崔护中书令之职，废为庶人。崔剑书与红绡于三日后午时在长安东市问斩。
汾阳王郭子仪监斩。”
三日之后，长安城东市口人头攒动。一般官府杀人均在秋后，此时尚是盛夏，城中百姓均想看看这难得一见的杀人场景。
身着囚服背插亡命牌的崔剑书与红绡被押上刑场，跪在断头台前。两人均披头散发，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午时三声炮响，坐在监斩棚的郭子仪站起身，面无表情地喝到：“午时已到，行刑。”两名刽子手操起雪亮的鬼头刀，走到崔剑书及红绡面前，扬刀正要砍下，忽听得一声“刀下留人”，一条身影从天而降，落在断头台上，两名刽子手被一股大力一撞，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一边飞跌出去。
崔剑书浑身一震，扬头叫到：“磨勒，你真的来啦！”
磨勒对他微微一笑，道：“公子莫怕，我这就救你们出去。”两手一划，崔剑书与红绡身上的绳索应手而断，他左臂夹起红绡，右臂夹起崔剑书，便要飞身而起。
突然间他只觉得两肋剧痛，低头一看，两把锋利的匕首已经同时刺入了自己的身子，直没至柄。
偷袭之人竟然便是崔剑书与红绡。
他左臂一振，手掌啪的一声印在红绡胸前，将红绡打得飞出两丈多远。红绡噗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横卧在地，显见不活了。
崔剑书正要逃走，已被磨勒抓住衣襟，眼中却露出绝对无法相信的神色。崔剑书突然间天良发现，抱住磨勒的身子痛哭道：“磨勒，剑书猪狗不如，是我害了你。”
磨勒的右手依然紧紧地抓住崔剑书的衣服，颤声道：“为什么？”
崔剑书大哭道：“皇上担心你会对他不利，因此安排下这个计策。他知道你必定会来救我，让我和红绡趁你不注意时将你刺死，如此才能保我崔家一门平安无事。”
磨勒的眼神渐渐涣散，但还是不甘心地问道：“皇上。。为什么。。非要杀我。。不可？”
郭子仪此时已经走到磨勒身前，老迈的眼睛里满是痛苦之色：“你还记不记得虬髯客张仲坚逼退颉利之后，临走之前在渭河桥上所说的话？”
磨勒的眼神突然之间亮了起来：“他对李世民说，‘愿你心中。。。时常记着黎民百姓。。。莫要作威作福，否则就算。。。就算没有。。。我张仲坚，总会有人站出来。。。替天行道’。”
郭子仪黯然点头道：“张仲坚逼退突厥确有大功于唐，但太宗心中记得更深刻的却是这句话。后来他终于还是派李靖将突厥打得一蹶不振，心中却时刻担心会有人来找他算账。
如今百年已过，张仲坚自然不会再有，你却偏偏身怀跟他一样的绝世武功。安史之乱以后，大唐国力已大不如前，虽说安禄山史思明乃是罪魁祸首，但当今皇帝又怎能保证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国为民，毫无私心？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人在世间，他又如何能够安心当他的皇帝？”
磨勒淡淡一笑：“我无妻无子，亦无传人，今天一死，勒氏一门。。。武功从此而绝，他不需要再。。。再担心了。”
他转头看着泪如雨下的崔剑书，颤巍巍地抬起手抚摸着他的脸庞，柔声道：“公子。。。莫哭，只要我。。。一死，当今皇帝。。。定然不会再。。。再加害于你。我为你而死，九泉之下。。。正好对。。。对你母亲有个。。。交代，也算得上是。。。此生无。。。无。。。憾了。”
他头一软，慢慢闭上了眼睛，脸上神色分外安祥，眼角却挂着两滴浑浊的眼泪。
霎时间阴云四合，狂风怒号，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