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言,花不语

        墙上张贴着一纸通告,教人捉摸不透:“领取花种的百姓,将自己培养的花,带到指定地点,一展花容,选优百株,定有重赏;若有领取后,届时未到者,一律作下狱处理。”我向来没有阅读通告的习惯,也难想这次我会与此结下勾连。

        我悠悠地闲逛在小镇街道上,没想到在这嗅不到人味的砖林里,竟有几分花香,我觅着这清淡的香气,愈走愈浓。我在一户看似不大的人家前驻足,说是人家,更像是店铺罢。粗陋的门框,朽烂的木门,脑门上方早已看不清真容的、摇摇欲坠的、点缀着数不过来的虫噬窟窿的不配为招牌的木招牌,还有在门边不起眼的角落里蜷缩着的一盆我不曾认识的花,但香气却让人抵不住。环望四周,附近几户人家或是店铺的门前都有这么一盆花。毋庸置疑——倘无这花在此,将我诱惑而来,这里的铺子绝乎是无人问津的。

        鲜见世面的鼻子牵着我的脑袋,毫无主见的脑袋牵着我的身体,贪婪地向前凑着。正当香气浇灌着我鼻腔内已为数不多的细小荒草时,摇摇欲坠的破木门打开了,一个体态正满、面如死灰的老妇人塞在门框里,那门的状态是谁都会认为要塌了似的。我冲老妇人微笑以示敬意,她仍旧沉着脸,提不起表情地看着我。稍作对视,忽的门框有撑开之势,老妇人冲破桎梏,跨步跃至我面前,抓起花盆——下没下腰,这我是没观察到的——随后又跃入门中,摆腿将门摔过,仅剩丝丝花香挂在我的鼻头上。摔门一瞬,木门扑向门框,嘶吼着——这是我的花!我下意识地向后一退,生怕那无辜的、弱不禁风的招牌被波及到。周围的店铺闻声探出几只眼睛来,好像瞧瞧自己的招牌是否有碍,随之出来的是一双双手,拎起花盆,瞬间消失在了门里。街道重归平静,花香散尽了,我想,我的突然造访,坏了原住民的规律罢,心生歉意,捏手捏脚地逃开了。

        从那之后,花的香气在记忆里抹不掉了。我随着浅淡的印象,一直探寻这种花。一日中午,居于小镇那头的嗜酒故友邀我前去换盏一番,在其家中我终于又一次“吸食”到了使我整夜难寐的香气,目光所及之处的条几上,那盆花尊坐于此。我迫不可待地询问这花的名字以及来源,故友搪塞一番,并不应答,在我借用三坛好酒以作答谢后,他方告予我——花名不详,欲得此花,须向上面审领。原于再遇这动人的“尤物”,我兴奋至极,只记得同故友畅饮到夕阳薄于窗台沿下,至于如何完好的躺在自己榻上浑然不知,更何况清醒时已有几粒种子被我压在身下。顾不得许多,我将种子植于我精心收藏的花盆中,悉心照料,乞望开花。

        几月后,花朵已然成型,我畏其长势不好,便在晌午,放其于院门外晒晒骄阳。路过的邻居,也是很欣赏我的花,前来搭讪于我,虽然我并不怎么懂得他所言,但大体我想到了重赏之类的词,以及求花心切的情愫。当然,如此珍爱的花是不舍得剪下一枝赠与他的,我便表达了我这“真挚”的情意。于是他白眼对我,愤愤离开了。

        我很中意我的花,甚至比那老妇人家的都要多喜人几分。我几乎每天都要出门显摆一下,可是不知怎么,引来了一群自称是上面派来的人,他们言于我,花目前是不能够摆放在外头的,而且已经持续有些时日了,发现后一律是要没收的。周围的邻居竟没有一个如我一般。我问其缘由,说些什么避免纠纷的一类官话。我也只好听令罢,再不请花外出了。

        生长在院子里的花,更比前几日强多了,花香完全可以用浓烈形容,我十分欣赏这感觉。或许是花香又一次引来了一群自称上面派来的人,再次言于我,花香目前是不能够飘散在外头的,而且已经持续有些时日了,发现后一律是要没收的。周围邻居也是没有一个如我一般。我再问其缘由,又说些什么避免纠纷的一类官话。我也只好继续听令罢,把花挪入屋中了。

        花的长势朝朝不及,如此是要去陪我已故的祖父了。我这几天的心情也似这花,毫无“美艳”可言,倒却像极了覆在瓦片上的天穹,风雨正欲吞噬一切。

        久违了雨润泥地的香气,我并不想让窗扉阻断我们亲热,其实更想教花也沾一沾“光”。一群自称上面派来的人“三顾茅庐”,又言于我,栽花的泥水目前是不能够流淌在外头的,而且已经持续有些时日了,发现后一律是要没收的。周围邻居仍没有一个如我一般。我再问其缘由,还说些什么避免纠纷的一类官话。我也只好继续听令罢,把花移入桌下了。

        随着最后一片花瓣的离家,我的养花生涯终结了,无暇操办“后事”,花盆也就安置在桌下了,郁闷的我只好以酒开窍。门外熙熙攘攘,较往日热闹,可"自古至今"与我这冷冷凄凄无关。此次,我有些过于乐观了。

        顷刻,依旧是那一群自称上面派来的人,冲入我的庭院,掠过我的门梯,踏破我的房门,等我有所反应时,他们已然“伫立”在桌前,不及我抬眼,那群人便将桌案推翻,酒壶蹦出七零八碎的房门,远走高飞了。酒水丝毫没有浪费,我的裤裆倒是饱了口福。我咒骂着:“你们简直是疯狗喝西北风,疯到胃(位)了!”他们的头领一脚踢翻了我的花盆,花盆在屋内蹦着、滚着,颇有雅兴。这使头领不耐烦了,找准时机又朝着花盆补了一脚,花盆顺势射出房门,投入院墙的怀抱,后果便可想而知了。

        头领发话了,嘴唇微动,眉毛上挑,他潦草的胡渣上嵌着的米粒大小的韭菜叶,让我不由自主地遐想——他适才吃的到底是韭菜烙饼还是韭菜包子。他吐露着正宗的“韭菜味”的方言吼道:“你才喝西北风!老子吃的韭菜盒子!”看来我的猜想是毫不搭边了。“你眼没毛病吧?上面的告示看不见呢?点你多少次了!花呢?给我!”我只好如实应他:“花让你们逼死了,今天刚走。”那头领似乎感到不满:“盆呢!”我不好做答,朝门外看去,他顺着我无辜眸子所瞧之处也看了过去,正巧,不知谁的家犬路过,听闻斗乱,进门以观,并赠一尿作门票。头领命手下将其逐出门去,手下注意到了分了尸的花盆,立马健步回房报给了头领,头领仍旧不甘:“土!”手下又健步行至院墙下,神色有些难堪,头领见其呆立,无动于衷,便气冲冲地也跟随过去,边走边说:“怎么了?土呢?教狗给活了稀泥了吗?”语毕,头领抵达目的地,低头一瞥:“呸!杂种!”紧着转头冲我一指,令手下:“把他给我带走,家给他封了。收队。”不知怎的,我依旧平静,大抵是刚刚那别人的家犬赋予我的勇气罢。

        幸于友人的权势,我不久便重获自由,我像傻子一样询问他我是如何沦落于此态的,他也仅是搪塞着:“上面的事,谁又说的清呢?只是你吓得尿裤子,可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佳话’了。对了,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三坛好酒,我可是给了你不少花种呢!”

        我颓丧地挪步在小镇街道上,在这嗅不到人味的砖林里,也嗅不到花香了,尽管道旁乱花迷人眼。 墙上张贴着一纸通告,依旧教人捉摸不透,上面的事,谁又说的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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