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开着的窗户，夏日带着车流喧嚣的风从方形的窗口吹进室内，风铃响个不停。我推开纱窗，探出头去，夏天的烈阳，让整个外面的街道镀上一层金黄。楼下是建材城，这个六月的正午，并没有多少人。向左边看去，是熙熙攘攘的城中心，有着永不停息的车流。向右边看，是这条街道的尽头，T 字型的路口，路边种着芭蕉树，硕大的树叶绿得发紫。一瞬间，我觉得那尽头的房屋后面，就是海，辽阔的海面，有海鸥在飞翔。
这是我十六岁的一天中午打开窗户所想的事情，我真的好希望我出生在一个海边的小城，从小在海边长大，或许胸襟会更加宽广一点吧。
【一】
“从这里可以看到蓝天哎” 项同学阴阳怪气地开始学我说话。
我刚刚站在教室走廊上面，透过悬窗看着不远处被高大的芭蕉树叶遮挡的池塘，夏天的知了在叫，伴着学校课间的嘈杂声，恍惚间竟有些梦幻了，让我觉得那树叶间隙里闪烁波光的水面就是海。芭蕉树上面是蓝得不真实的天，寥寥几朵白云，说不定下面真的就是海呢？
其实我想说的是：从这里可以看到海哎。但是怕被人当成傻子。
【二】
我经常靠在家里阳台上，看着对面楼顶各式各样的太阳能热水器发呆。各种颜色，各种款式，各种大小的太阳能热水器在对面的楼顶上排成一排。而仅存的方形的天空被热水器柱状的管子隔成条纹，我只能从这栅栏状的缝隙里去窥探或碧蓝或阴霾的天空。
我有时在想，自己住在我这栋楼顶上方的一个空中阁楼里，墙壁，地板，天花板都是透明的。不对，是外面的人看我是透明的，而我却看不到外面，只能通过对面楼顶的太阳能热水器的缝隙，那栅栏条纹状的空隙去了解外面的世界。
夜幕降临，我或许可以看到慢慢移动的月亮，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看到不知道是谁放出的孔明灯。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的夜幕里，几个颤巍巍的黄色光点慢慢上升，被风吹到远处再也看不见。
我躺在空中阁楼里透明的床上，街道的路灯苍白的灯光从太阳能管道隔出的条纹状缝隙照射进来，光阴在地上，白色的光和黑色的影子，像钢琴的键盘。我起身在其上弹跳，却没有音符被弹出来，只有一双脚步咚咚咚地作响。
【三】
小时候在老家，我家在一个山坳里，三面都是竹林，竹子垂下其翠绿的枝头。枝头下是白墙黛瓦的房屋，当然还有黄土色的稻场。我喜欢躺在稻场的草堆上，看着这三角形的天空。三角形的边缘是翠绿色的竹梢，像窗户边缘没有拉上的绿色的窗帘。我就那么躺在草垛上，多云，看不到太阳，但是一点都不阴暗。我开始思念我的母亲，在想她会什么时候下班回来呢？
我面向的天空，有一片一片的洁白的云。于是我开始做小孩子才会去做的事，开始想象这朵云像什么，那多云又像什么。恍惚间，我似乎看见母亲骑着摩托车从云彩间飞驰下来，如此轻盈，但又感觉如此沉重。我大惊，慌忙爬起来，不敢再看天空，因为我恐高，这仰面之上的天空，对我而言实在是太高了。
【四】
“你不要这样想这么多，高中的时候就要好好学习知道吗？也不要考虑去要和别人比较，考上大学了，才是你人生的第一步……”
我厌学，我妈特地让我那个已经是博士后的表哥到我家来给我做思想工作。已经是晚上了，八点钟，我和表哥靠在阳台的窗户上，他开始对我做思想工作。他真的很厉害啊，背井离乡，一步一步考上研究生，美国留学，考上博士，德国留学回来。我真的觉得他好厉害，不过我渐渐被楼下隔壁小区的电表所发出的红光吸引。一跳一跳的，或许谁家在用大功率电器吧，电表跳得这么快。
我一边嗯嗯哦哦，怕被他发现我在敷衍，没有认真听他的话。毕竟他也是看在我妈的面子上。不过这电表的灯为什么是红色的呢？为了让在夜晚抄表的师傅看着方便吗？也不对啊，谁会在晚上去抄表呢？
“你有没有在听？” 表哥看着我，他的眼镜片反射着楼下电表的红点。
“谢谢表哥，我当然在听啊，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
【五】
“你不要这样只想着自己行吗？人活着不是为了自己，你要为你的家人活着，为你的子女活着……你不要天天这样我行我素，未免也太自私了吧？” 我爸端着白酒杯，我坐在他对面，隔着冒着热气的羊肉锅仔看他的脸，他老了。
我就知道跟他喝酒肯定免不了会听这些话。不过他说的或许就是对的吧？不过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如果当年自私一点，无论如何也去读书的话，或许现在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吧？毕竟都好不容易考上了，因为不想给爷爷奶奶添加负担，亦或是因为一个女人，或许也就没有我了，但是他也会过上与现在相比所截然不同的生活吧？
我爸活得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上有老下有小，所有中国中年男人会面对的问题他如今都遇到了。爷爷病了，我也不给他省心，但如果他当时坚持做自己呢？即便没有我，那他也绝对可以过上他想过的生活。
“你不要想那么多，早点找个工作，然后找个靠谱的女生结婚，然后给我和你妈生个孙子，你别不急啊，到时候你妈给你带孩子……” 我爸估计喝多了吧，我看着他，渐渐视野中他的脸就模糊了，视线对焦在窗外对面楼层阳台的男人身上，四五十岁，发福了。哎，他女儿来找他玩了，真可爱，小棉袄啊。
可他为什么一个人在阳台上抽烟呢？
【六】
“你现在服务器什么的都可以自己搭出来吧？” 蔡老师盯着我，他应该每天早上都会剃胡子，脸上很干净，但是嘴上的生长胡须的毛孔太过密集，毛孔里的胡茬仍然很黑。估计这样的情况剃不剃胡子都一样吧，远处看嘴唇四周依旧是黑的。
“当然啊，我现在 LAMP 架构，MySQL 什么的都可以自己搭出来并上线。” 我撒谎了，因为这东西我真的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和蔡老师倚在综合实验楼八楼的落地窗上，窗外是一大片没有开发的空地，空地上有附近人种的青菜地。
“那就很好啊，你知道现在时间不多了，再过半个月就要去比赛了，虽然你是负责设备的，服务器搭建不需要你来搞。但是如果他们搞不定的话，你还是得上的。” 蔡老师盯着我，这个老狐狸说不定已经知道我不会了。
“知道知道，我一直在练习的。” 你又怎么好意思说我呢？你自己本身就是教Linux 服务的，天天上课就读 PPT，真不知道你这个副教授是怎么评上的。
“这样就很好，我一直都是比较相信你的，你一定要好好练习，最后一段时间也不能松懈知道吗？这个比赛如果能拿国家三等奖以上，是可以免试专升本的，你不是一直想专升本吗？这是你的机会。” 蔡老师和颜悦色，不温不火，这种老狐狸我是真的搞不过，谁他妈不知道呢？要不是因为可以免试，我他妈才不会到这里来天天被你搞穿小鞋穿。
窗外阳光真好啊，空地上的小树林里还有小鸟在飞，也不知道是什么鸟。我要是那只鸟就好了，就不需要考虑这些烂摊子事情。天空之大可以任我飞，每天吃点虫子什么的就行了。或许所谓的自由，就是能够在蓝天之下无忧无虑地飞翔吧。
“那今天就这样吧，你把陈孝苏叫出来。”
“好的，谢谢蔡老师。”
去你妈的，我们搞好了你好评职称是吧。
【七】
“现在一点都没有感觉到我是在一个我一个人都不认识的地方，没有陌生感。” 我站在宾馆半开的窗前，潮州的街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为什么，因为我嘛？” 女友刚下班，坐在床边，我喜欢她白色的衬衫。
“对啊，因为你，我现在甚至有种去亲戚家的感觉。好像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 我关上窗，坐到她身旁，抚摸她的长发。房间里很静，我可以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搂过她，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
【八】
今天早上我打开窗户，冬日清晨的空气，使人清醒。
楼下的建材城一个人都没有，向右看也看不到 T 字路口，到处雾蒙蒙一片。这可不像是那楼口房屋后面就是海啊。毕竟已经过了八年了，八年时间什么海都能被填平了吧。向左边看一眼，果然城中心一个人也没有，毕竟大家都惜命如金。
我点根烟，准备让窗户开一会，好让房间透一下气。我伏在窗沿上，向窗外吐烟。不经意往左边一瞥，我似乎看见城中心的迷雾中有一个怪异的亮点。闪烁着，越来越亮，我痴痴地看着，烟烧到了手。
这光有一股魔力，诱惑着我，似乎在让我前去。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从窗口跳了下来，落地时地面被我震出了裂纹，马路边停着的车的防盗铃也开始作响。我向那个闪烁的光点飞奔过去，身后的房屋慢慢坍塌，消失不见，连屋顶上面一排一排的太阳能热水器也慢慢化成了铁条，融化在废墟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