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父亲

    说出来没人相信,我是个害羞内向的人。

    记得初入校,在车上昏沉了一路,一睁眼,已是校内,拖着箱子穿过白石桥,我仍极为深刻地记得青春校园广场打入我眼的第一目,是由于距离而微缩成一角的布片大小。一同前来的朋友和他的家人们已经不见了,我独自徘徊。支在最前的帐篷是“党员服务点”,许多父亲们在这里续上杯中的茶水,这让我想起我的父亲,他也会这样的在歇脚处续茶水,吸啜着喝一口,然后大喊,“哎!去找找你的摊儿阿”,就好像这样的怂恿对治服我的怯弱是必须。问过了志愿者,我老手踩过点般地找到了学院的报道帐篷——“文学与新闻学院”,我只不过觉得“文新”二字的简称格外好听,文给人稳重感,新又添一丝朝气,别的,再无感触。

    签过名字,拿了零零散散几张传单,接待我的是一名刘姓的学姐,她梳利落马尾,露出额头,双眼皮,皮肤微黑,鼻梁很是通透高挺。我的行李很重,从下车的地方拖过拱形的白石桥已略感吃力,她却轻巧地接过我的行李,“走,我带你去*13舍。”前往宿舍的路上我们并不多话,除我礼貌问候了她的姓氏,记得那时我还用的是“您贵姓”(笑),她也大都沉默不主动攀谈,不用应付我父亲一直以来面对陌生人的局促不安。他与不熟的人总是无措,连表情都换了一副样子,再一紧张,连说的内容让他感到为难,便有点结结巴巴了。从小到大我目睹与父亲交谈的人,很有趣地,似乎正是因为父亲这般反应的缘故,大多情态自如带点神气,如同训导般的,给父亲上课,其实再厉害不过指个路、吹嘘经历。我同父亲一样害羞,可却又习得了母亲的快嘴伶舌,两人的因子在我身上碰撞,冲击的我不得不吐露出“我叫XXX,学姐您贵姓”这样的笑话。承了我“您”“贵”的“抬举”,刘学姐自告奋勇地“抬举”回我千斤重的箱子,还好不过三楼,不然可真像是我恶意给她高帽带了。

    客厅很空,像小区租户一夜之间卷被而逃后的现场,刘学姐把我这座“佛“送到西后便迅速地下楼离去了。我站在一进门的位置新奇了很久,对比起来,四年前整个寝室的空气都是鼻腔陌生的,不断地熟悉直到晚上梦游都能熟练地打开门绕过各色物品路障走回到客厅中央。我发动起了全部的感官,各个方位的转动着我的眼珠,一丝一丝气息的嗅,每一扇门与门框床与桌柜的去触,三个房间,十二张床,洗漱间与阳台,破天荒地花了我好大功夫挨个相认,这便是与物件亲密的难处。我甚至可以想象父亲对我的催促,“随便选一个完了”,可也又无法遮掩自己的兴奋,话也变得多起来,“换一个啊?换一个也行..这个,这个位置好,晒太阳”,可大概是因为柜子的锁都是坏的,打开门来衣柜里没有人不耐烦。ABC三个寝室,我在C,唯一一个朝向不同方向的寝室——对着*围合外面。在B寝室,我撞见了一位婶婶(后来得知是某位北方室友的母亲),我便马上有了闯入私宅的犯罪快感,而且明目张胆!我整个人都进入到了她所属的领地,还伸手倚着一张椅子。操标准的普通话,我假意攀谈着,实则暗自猜测她女儿的样貌与家教。

    这位女儿的迟迟未现身使得我对这样的对话很快便失去了兴致,我退了出来,转身回到属于我的“C”——事实上只有四分之一。一间三十平米的屋子按照四个角划成四份,每份陈放一套床、书桌与衣柜,衣柜与衣柜相连,床与床相连,共用一个短栏杆,柜壁的这面是你那面是她,仿佛四人同居的微妙,私隐与曝露的界限仅由一根蛛丝拉着。窗户对着门,如果BC二寝都将门窗打开,风便横串整栋楼,万里穿心。我打湿抹布,将自己的那套用具里里外外边边角角的擦了两边,才发现了许多前人留下的痕迹,一些挂钩与贴纸,难得的,我对这样的“识物辨人”毫无兴趣,只是急于完成我的攻城略地,而想必这时父亲也差不多完成了他的巡视与打量,奇异褪去后又是我二人相处的拐点,“行了,你自己收拾吧,我下去坐着”,便端着茶杯退到围合院中,在长椅上坐下摆弄手机。我打开箱子,将物品尽数归置,这对于我向来都是迷思:为什么偌大的箱子极沉的装满了东西,而当将它们悉数拿出后看上去却少的可怜?莫非这些物件都是活物入箱后偷偷从缝隙伸出细手卯足了力气死扣不放?在我的对面,先于我到来的室友已经安顿妥当,一副已经入住许久的样子,最使我感到震惊的,是书架最大一格里满满的各色书籍,红楼梦、金瓶梅竟都是全套!对于我,为了减轻负担,日用、书是一概不带的,日用超市里可以买,书有一整座图书馆,于是最早占据我书架最大格的全是些小家子气的瓶瓶罐罐(大致过了几月,才一并挪出让给书本的)。她的水杯是蓝色的塑料材质,印着“愤怒的小鸟”,有些斑驳,这使我在心里不自觉地掂量了三分。在她架子的边角上,放了一桶拿来分食水果的小叉子,由此我便断定她算是个细致作势之人,又或许是友好,她与我性格相去甚远,后来却成为了我最亲密的那个。

    陕西、甘肃、重庆,三名室友按与我初次见面的先后顺序分别来自这三个地方,我暗自满意没有与我一样同是本地人的,但也不尽如我意,因为四川话与重庆话是可互相辨认的,我还是没有办法操方言而不被听懂,我方言的屏障倒塌了,至此我开始盘算其他可以拉开距离的方面,后来虽不了了之但也的确证明我十分需要独处时间与空间,就当我与她们朝夕相处从生活起居到课堂课后大约半个学期后,我终于出现了“不耐受反应”,直楞如我,便是简单粗暴的在上课时坐到其他地方去,不再四人挨着,渐渐课前课后也不再同行。或许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她们的不解与我的木讷产生了罅隙。第一天的傍晚我径直去了水果店,一些新生已经开始结伴逛校园,而我连商业街繁多拥挤的店铺都不愿一一看完,第一次彻底离家的我看来也拿捏起了一些独立的腔调,我选择了并不当季但我最为钟意的青提,称重、付账,四十元。回到寝室三人齐全,我将提子洗过放在果盘里邀请大家一起吃后便忙别的去了,可过了许久并没有人动手,我这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陌生与隔阂,也害怕地发现在人际交往方面我与父亲的相同。这是我第一次住校。

    第一夜无话,四人统一十一点左右的样子熄灯就寝,礼貌了几句自己睡觉的恶习希望大家别见怪便陷入了沉寂。我仰面躺在床上——这是我无法入眠的姿势,窗外很近的地方有稀稀落落的人音,可以很仔细的听清说的什么,间有一些夏季的虫鸣,分不清到底是人与人在对谈还是人与虫之间实现了贯通。偶尔几辆电动机车清晰而过,也不时有成群的哄闹声嘈杂而渐远,我向左翻身,撞到床的护栏上嗑得生疼,向右回旋,又被隔绝的墙给挡回来,左右夹攻,只好把腿挂在护栏上,悬空着生劈出新的空间。其余三人很是安稳(虽然后来证明她们睡觉并不安生),恍然间我甚至以为独身一人处一室之中,我刻意地在脑中提示自己:大学第一夜,有趣的是最后一夜落魄匆忙竟毫无意识便草草错过,一如我四年生涯有头无尾缺乏仪式。空气从我上方缓缓淌过,不知为何我开始想象自己的坠落,从床,从楼层,从地平面,一路坠落无可依托,也不融入,不融化也不融合,就这么生硬但任由它去了。身下是新弹的棉絮,温软疏松,我有些厌恶它们将我包裹,千丝万缕的蛛丝粘缠住了我,我像是被拔除翅膀、强行塞入了茧的蛾,只有耐熬住时间再一次等待这漫长的过程。我快要无法呼吸了,我透不过气,四周的空气都向我袭来,紧密的高压由内而外的破裂着我,要碎在这茧里,像十月怀胎而出的死胎!我直立坐了起来,外面已长时间的寂静,屋内是平稳而有序的呼吸。

    闭上眼,我的父亲没有道别的离开了。

*舍、围合:学生宿舍是公寓式的,几栋楼围成一个方形,称为一个“围合”、“舍”,每个围合设有洗衣房、活动室、自动贩卖机、宿管阿姨值班室和需打卡进入的铁门,在毕业之时,打卡已变为了“人脸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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