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人走过,不见旧颜色

一.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豆子,《思凡》唱得不错啊。”

姑娘穿着戏服满脸油彩,懒洋洋靠在刀架子上同他说话,她的眼神真是亮啊,亮得发烫,烫得豆子心尖直发颤。

“师姐,我唱一辈子《思凡》也是小角色,可你唱《祭塔》,那是做白素贞,神仙来的,我比不得,也追不上。”

他强行压下声音里的颤抖,规规矩矩和师姐回话。

师姐是师父的女儿,豆子七岁那年拜师投身三庆园班主谢老三门下,班主一辈子徒弟众多,女儿就一个,单名一个等字,打小便继承了老爹的好嗓子,又刚好继承了阿娘的好身段,天生是唱戏的料。

于是阿等自小众星拱月,还没学会说话就学会了唱戏,身量还没长开就成了角儿,是京城里扮白蛇数得上号的人物。

可豆子,他有什么呢?

他七岁那年死了阿娘,她尸体都没冷透呢,阿爹就从八大胡同领回了个一身脂粉气的姨姨,没多久姨姨怀了孕,就要他好好出门去学一门本事,然后,七岁的豆子,从此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戏班子里的日子很苦,要想成角儿那就得更苦,含着冰大冬日的赤膊上阵喊嗓子那是常事,只不过师父要豆子唱旦角儿,少吃些皮鞭子也就是了。

可是哪日能在这四九城里站住脚,他真的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那我教你《祭塔》?”师姐笑眯眯地问。

听到这句,豆子那颗飘忽的心忽然就不抖了,声音也清亮了起来:

“不了,我不唱别人的戏,不当替你的角儿。”

豆子再是上不得台面也是颗有骨气的豆子,戏班子里人人都爱小师姐,连那专演楚霸王的长命大师哥都会悄悄在七夕给她买新头绳,他一文不名,配不上她,也便不去攀附她。

阿等眼看着豆子丢下条水袖就走,也没开口留,只是默默拧着脑袋,笑了一声。

他这个师弟啊,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多,心气又太高。

二.

戏班子里的营生,各个都是下九流,就是哪天成腕成角了,也还是达官贵人商贾名流的玩物,阿等一直看得很淡,可是豆子却很在乎。

娘亲打小就告诉她,她这副模样,注定不是能一辈子安安稳稳过日子的长相,要是不想沦为哪个显贵冠上的珠子,那便早日找一个对自己一心一意的人,不必有权有势,两个人真心相对踏踏实实过日子就好。

她谁都不要,就想要豆子,可惜的是,豆子似乎并不想要她。

阿等做了八年的白蛇,塔祭唱了没一千也有八百次,只是到底没救出许仙。

豆子想成角儿,想了没有七年也有五年,只不过到了也只是唱个《思凡》的小尼姑,成不了气候。

这戏台子上他们俩唱了三年又三年,白蛇还是那个一心求归宿的白蛇,尼姑还是那个谁也记不住名字的尼姑,他俩这人生像是阴差阳错一般的前路渺茫,所得到的,都不是自己想要的。

阿等总是盼着他能瞧自已一眼,可他总是自顾自唱自己的戏,有看客包她的场他无所谓,长命师哥与她一块搭戏他也无所谓,铁帽子王家的世子送她镶着真金白银的头面他倒是瞅了一眼,最后丢下一句:“白素贞戴这个刚好,贵妃戴,怕就简素了些。”

他是一心都在戏里,别的什么也看不到,可是阿等她却是不能再等了,再等,再等下去她就要变成铁帽子王家那败家子的第九房小老婆了!

可是豆子哪怕是听了这个都不着急,日日甩着他那条早破旧的不成样子的水袖练功,见了她也只是问声好,再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过。

阿等不是不失望的,可是阿等也唱戏,知道这行当出不了头的艰苦,她更知道豆子这一生是何其艰难,他可能真的不想,也没办法再分出精力应付活着之外的事情了。

阿等好难过,可是她舍不得怪豆子,于是只好认命。

娘亲要她找的人她求不得,于是便决定,随便做谁家那颗兴许能亮个三两天的珠子便罢了。

自她松口开始私底下见那二世祖之后,戏班子里的生活显见着好了起来。阿等自不必说,头面是三天两头的换,世子见天带了人来包场给她做足了面子,其余人呐,长命师哥娶了王府里一个一等丫头乐乐呵呵过起了小日子,谢班主捧起了手把壶当起了掌柜的,再没在戏台子上亮过相,就连名不见经传的豆子,也分到了一身儿水红色的新戏服。

豆子愣是没要。

阿等问他为什么,他不说话,可今天阿等拿定了主意,不肯放过他。

“要教你戏你也不学,给你衣服穿你也不要,你说你究竟是瞧不上别人的衣服,还是压根瞧不上我呀?”

“都不是。师姐的戏是极好的,给的东西也极好。只是白蛇是你的,我便不要,那衣服...那衣服...”

“那衣服如何?”

“我不是瞧不上那衣服...”

“那你是个什么说法?”

阿等目光灼灼将豆子逼至角落,眼里是泪还是什么亮晶晶地直闪,豆子没看清,只觉得自己呼吸困难脸颊发烧,似是头顶都要给灼出一缕白烟来。

他骨气得很,说什么也是不会接受旁人施舍的,可是,可是师姐的眼睛太亮了,也不知怎的,他这颗真心就压也压不住地给吐了出来:

“阿等,那衣服不是你给我的,我不要。

那少爷他并不是良人,我...我才是。

你...我什么都没有,可你信我。”

三.

于是在三年又三年的那个年末,出不了头的小尼姑,终于娶了救不回许仙的白娘娘。

白娘娘真是高兴,她原本就不要许仙,她要豆子;可小尼姑就没那么高兴,他何止思凡,十里洋场名利场,他思天下一切呐。

阿等知道豆子的不甘,也知道豆子的志向,只是她帮不上一点忙。于是只好洗手作羹汤,捻线缝衣裳,把他照顾得体体面面也就是了。

阿等婚后就不太登台了,一是要照顾豆子没有闲暇练功,二是到底得罪了一门天家亲贵,饶是如今天家再式微,可人家跺跺脚,普通人也依旧是受不住的。

只是那漂亮的头面阿等去还了三回人家也愣是没收,于是便被她锁进了柜子里,再也没见过人。

三年又三年,再三年之后,小尼姑摇身一变,成了堂堂贵妃。

卧鱼的身姿水葱似的手指,被养的是那叫一个金贵。

豆子到底成角儿喽,哦,如今人家也不叫豆子了,他叫长生,长生殿的长生。他七岁进戏班,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敢有一日荒废,到如今,总算是如愿以偿。

师父把三庆的场子交给了他,如今他在人前,也是货真价实的谢家班班主了,他给师姐买了花园洋房,院子里铺满了草坪,北平的天气养不住花草,他便造了座玻璃房子,里头栽满了兰花。

小尼姑再不是小尼姑咯,他一飞冲天,成了凤凰。

而白娘娘,她成了街头巷尾一抓一把给仨大子儿都没人看的,某某某的糟糠。

四.

阿等还是很淡很淡地生活,该爱的人她爱了,该做的事她做了,这一生她很满足,若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那便是再好也不过的。

她久不去戏院了,豆子赚的很多,她再不必为了生计发愁,只是从前冬日里在冷水里洗衣服泡出的冻疮,是再也好不了了。

她如今住着最时兴的二层小楼,从卧室窗户上看得到从前的王府花园,每天豆子前半晌都睡着,佣人们上午都不敢来打扰,常是她一个人陪着他,日子就这么静静地淌,她有时错觉,自己像能看见日子从他身上,慢慢的过去。

听说豆子如今威风得紧,三庆园日日天不亮便有人去排队为抢他一张票,只是那些,阿等不在乎。她只知道豆子如今再不唱《思凡》了,那一折戏头面太简单配不上他如今的身份,他如今最拿手的戏,叫《贵妃醉酒》。

“《祭塔》再没人唱了,他那时说什么也不愿意学,白蛇的头面多好看啊,也是可惜。”

阿等默默想,可夜里豆子回了家,她也从不曾对他说。

豆子这些日子很忙,他花了大力气才在北平站稳了脚跟,于是一日也不肯懈怠,观众赏脸,他便得兴高采烈地唱下去。

这不,今儿又是《贵妃醉酒》。

戏里他有个李隆基,声声儿的情真意切管他叫玉奴,戏外他有了无数追随者,豆子从不曾想,自己竟也成了咳嗽一声能在这四九城里听到响的主儿。

就是这时,他遇上玉莲。

五.

玉莲是他戏迷,也是一勋爵人家的小姐,打小骄纵惯了,性子也热烈,想要的就没什么不敢拿的,于是天天儿上三庆园里守着他,眼睛里是一眼就望到头的痴迷。

豆子不爱玉莲,说实在的也不享受玉莲的痴迷,他可是勾勾手指就能赢得一朝帝王专宠的杨玉环,那些真的假的长久的短暂的执迷,打动不了他。

可比起师姐知晓他一辈子的伤心困顿,比起师姐见过他的伤心他的落寞,见过他几年如一日的用条旧水袖练功,他宁愿要玉莲。

因为在玉莲眼里,他生来便站在高枝上。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从不在师姐面前避讳玉莲的存在。

似是刻意的,他要师姐听到玉莲在电话里叫他“长生哥”,要师姐看到他给玉莲买的法兰西香水,如今花园洋房是阿等住着,只是豆子没了,如今只剩个魂都丢在了外头的长生。

他不是不愧疚,也真的没有把玉莲放在心上,他只是偶尔看到师姐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就觉得心里痒得很。他不知道师姐那年嫁他是为了他这个人还是为了逃开一段不满意的姻缘,就算是师姐那时心里有他,可如今呢?

哪个女子能平平静静地送丈夫出门和别的女人约会?

阿等就能。

她送他出门、等他回家、给他做早饭、帮他熨衣服,关于他的大大小小的事,她很少叫佣人插手,就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只是后来,阿等变得很少说话。

她不拦着玉莲同豆子出去,却也绝不像其他人一样叫豆子长生,似在固守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豆子偶尔瞧见她的神色,认真端详之后也不见落寞,于是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可他仍觉不够,到底是不够什么,他也说不好。他想过同阿等商量把玉莲接进门来,可若是她也平平淡淡便接受了,那他,那他,可不是要憋死了么!

他偏要看到她失态,他宁愿她同他闹同他吵,也不愿像如今这样,一床锦被两人盖,装个姹紫嫣红的平静表象。

终于有天,他借口忘记了一只戒指,要师姐给他送到戏园来。他家里司机管家一应俱全,一只戒指而已,哪用得到阿等亲自送,可是豆子打来电话,她便也就去了。

于是,阿等终于和玉莲相逢在杂乱的后台。

光鲜亮丽的玉莲碰到了素面朝天的阿等,玉莲身上穿着刚流行起来的洋装,阿等穿月白色的旗袍,两厢一对比高下立现,长生却还是觉得,师姐真美啊。

可他心里又窃窃地得意,他的白娘娘到底是跌入凡尘,要和另一个普通女子争夺他了。

原来肉体凡胎,都也绕不开这点子事。

没想到他的师姐真是好胸襟,她脸上依旧是平静得很,看不出半点痕迹。

阿等瞧着玉莲腕子上那只和自己别无二致的细镯子,淡淡笑了起来。

她这镯子是成亲那日豆子买的,那时候他们穷,婚礼寒酸,他给的聘礼只这一只镯子,还是鎏金的,她一带便是十数年。如今日子好了,豆子也从不吝啬为她买东西,可多半只是提前付了定金,要商店到了新货之后便送去家里,他自己,是再不曾专门买过什么东西送她的。阿等没想到日子变了就连这镯子也变好了,瞧着玉莲手上那只,应该是纯金的。

她心里忽然冒出了个有点可笑的想法,她觉得她的豆子出息了,竟有点隐约骄傲了起来。

哪怕这骄傲,她是在另一个女子手上看到的。

六.

玉莲觉得很局促,她知他家中有妻室,只是一腔热血到底浇不灭。长生哥站在台上的样子,她第一眼看到,就觉得一辈子都忘不了。于是她只得做回横刀夺爱的坏女人,强自挺起胸膛,上前同阿等说话:

“这位便是姐姐吧,久闻大名呀。

我叫玉莲,阿玛是从前敦亲王府的贝子,如今虽是落寞了,日子倒也还过得去。老话儿就说大小姐爱和戏子私奔,没想到新社会了,还是逃不脱这个理儿。

我很是中意长生哥的,他也一样,都说情难自禁,还要请姐姐海涵。

我一早便想拜会姐姐,只是长生哥近日都是住在我这里,您也知道的,他每逢冬日嗓子便要不舒服,我日日为他煎冰糖绿豆炖雪梨,是一时也不得空,这才未及去府上瞧姐姐,您莫怪。”

说完似是并不足够,眼波一摆又补了一句:

“长生哥把‘我们家‘买在了姐姐如今住处的隔壁又隔壁,倒也是不远,姐姐若是有空,也可来找我们坐坐。”

说完她便静静不吭声了,她料定阿等这种小门小户自小学艺的苦出身不会同她在人前呛声,就算她自己不要脸面,长生哥的脸面她也不会不顾及。如今自己先声夺人,派头拿个十成十,就算将来要做小又能比她低到哪里去?

再说了,她一个靠着男人过日子的女人,又能硬气到哪里去?

只是她没想到,这位被她长生哥金尊玉贵娇养在深闺里的姐姐,竟是个杀人不见血的主儿。

其实阿等也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她连声气都还是轻轻的。

她只是轻轻摸了摸手上的镯子,也不瞧她,只是看着长生,一字一顿开始说话。

也不知怎的,那只她日日戴着的细镯子,生生刺的长生眼睛一痛,心里忽然惊慌了起来。

“若是他喜欢你,那也很好。他一辈子未曾真心喜欢过什么,连笑都是浮搁在面皮上的,如今好容易心里装了个人,你很幸运。

只是你要知道,他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座儿的,我一早嫁他的时候便知道这个,于是再是在意也都忍着,他一辈子争强好胜,他想往高处去,我便成全他。

班主夫人是光鲜得很,不过你瞧,我再是光鲜,不也没你这个外头养着的金贵么?

只是我得劝你一句,梨园欢场路途艰难,往后日子还长,你一路陪过去便知道其中滋味了,我只盼你别半路丢下他,他这辈子,不容易的。

不必来拜会我,我不挡你的路,可你自己,要好自为之。

对了,唱戏的吃不得太甜的东西,冬日里绿豆也太寒凉,我那有副方子,他养嗓子用的,喝了十来年了,很有效用,明日我叫司机给你们送去。”

说罢,她施施然转身,再没看他们一眼。

七.

那天,贵妃真的醉了酒,应走五步到桌前,他生生走了七八步,就是怎么也瞧不清那张椅子。

他如今叫长生,他什么都有了,然后,他的白娘娘,不要他了。

长生想,还是豆子好啊,他有师姐,还是那时候好啊,白娘娘有许仙。

到底是,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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