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天上的太阳!天狗在一口口地吃着它呢!”
没错,半天腰处的太阳缺去了一小角,但还是明晃晃、亮堂堂的,像是向日葵花上落了一只采蜜的胡峰,如果你不大着胆子盯着它看上一会儿,还真就看不出什么端倪。这种异象的发现者大都是好奇心泛滥的孩童,他们整天被关在院子里无所事事,眨着一双双大眼睛望着天上疾走的白云。好奇心与洞察力总是形影不离的两兄弟,人也只有在孩童时,才能毫不费力地为每一朵白云找到相似的形象,甚至为它们的前世今生编出一大段荒诞离奇的故事来。“天狗吞日”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奇景,孩子们不知轻重,只顾着为新鲜的事物拍手叫好,他们的喊叫声像是深夜里的犬吠,一声唤起一声,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青鱼镇。老人们听后可走了心,不约而同地困顿起来,摇着脑袋说这不是个好兆头。他们有的是祖先传下来的“智慧”,每到这种时候,他们就会信誓旦旦地扮演起传道者的角色,也唯有在这时,他们才不会抱怨光阴易逝,专心地享受着年龄和威望带给他们虚荣心上的满足。
“太阳是天地间的阳气之源,天狗吃尽太阳的那一刻,幽冥下的鬼怪、荒山中的妖邪都就没了管束,一齐到人间来撒野。”
“到时候会是青鱼镇的末日吗?”
“也许吧,该来的早晚都会来的。”
对于大多数青鱼镇人来说,这样的说法非常合理,毕竟十多天来渔女没有认罪,上天也应该大发雷霆了,就算是换了人世间的君王,也绝不会容忍这么久的怠慢。权力越大,脾气也就越大,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说谁不喜欢唯我独尊的感觉呢?既然人世间都有“连坐”这样的法条,老天爷就更不必去体谅众生各自的疾苦了,他老人家要是因为渔女而迁怒所有青鱼镇人,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过失。
这可苦了青鱼镇人,此时命运已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更要命的是他们不知道该向谁祈祷了。是向上天?上天的话已经明明白白写在天书里,再舔着脸去祈求想必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甚至可能惹恼了他老人家;是向石门真人?他只能算是一个使者,若完不成上天的心愿,他也救不了青鱼镇人的性命;那还有谁?难不成是向江初雪?唉,她是个俗人而已,也会贪生怕死,说不定她自知难以活命,巴不得让青鱼镇人一起陪葬,不信你将心比心地想一想,在落难时,如果看见有人的处境比你还要惨,你是不是也会感到好受一些?倘若别人的悲惨是由你亲手造成的,保不齐你的心里还会有一丝窃喜呢!这就是那天在江初雪被押赴刑台前,很多青鱼镇人对她的看法,你可以说他们错看了江初雪,却很难说他们的看法完全是无稽之谈。
“希望别再有女孩生在今天。”
伴着嘶哑的钟声,江初雪仰着头走出瓷神庙的地牢,她的一袭红衣像是阴沉天地间乍现的一道红霞,美丽得不合时宜。她身上的嫁衣很长,罩住了里面厚厚的避火衣,也把整个身子的轮廓都遮住了,让她看起来真的像是一个丰腴的孕妇。她的脸已经不像前些时日那样苍白憔悴,相反,而是泛着玛瑙一样红润的光彩,眼神中也不再有怯懦和畏惧,坚定得不像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女人。她挺着胸膛,站在囚车的最前面,正视着每一个投向她的目光,神情是那么骄傲、那么从容,她没有说一句话,但所有人仿佛都听到她在大声宣告:“我不是罪人,也不在乎你们的定罪。”
勇敢的女人要么让人痴迷,要么让人恐惧。青鱼镇从没有一个女人不是蒙着盖头出嫁的,也没有一个女人不是流着眼泪出嫁的,在大多数人看来,所有人都要做的事情也一定自有它的道理,这句话为男人主宰女人的命运找到了依据,也为女人屈服于命运后的自我安慰提供了借口,千百年来一向如此。可想而知,此时的江初雪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安,男人们不能接受一个女人这样的蔑视,女人们则嫉妒她的特立独行,这样的行为显然更坐实了她的罪名,而她最可恨之处便是她无视他人目光的姿态。这像是一种极大的侮辱和挑衅,一直以来面对这样的挑战,受攻击者回击的方式简单而直接,就是为“罪人”罗列出更为邪恶的罪名。
突然间,江初雪又感受到她与肚子里孩子之间那条温暖的纽带了,此刻,它却变成了一根毒刺,楔在了她的心上,疼得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她垂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双眸不知不觉间蒙上了一层银色的波光。
一炷香的时间之前,就在天狗刚用长满毛刺的舌尖舔着太阳的边缘时,一个人影悄悄地溜进了地牢。那人迟疑了很久,在走廊来来回回兜了几个圈子后,终于做出了决定,快步奔向了紧锁的牢门。
地牢的铁门被打开了,刹那间,微弱的火光如一群血色的蝙蝠飞进了漆黑的牢房,它们扑打在孔昌一的脸上,吸食着他脸上所剩无多的血液。孔昌一眯眼看着打开牢门的人,他知道它是谁,也知道它一定会如约来找他。
满山青还躺在地上,随着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皱,他渐渐恢复了意识,但他还记不起之前发生了什么,只能感受到后脑隐隐的疼痛,他勉强地睁了睁眼,在朦胧中看见孔昌一伏在那个童子的耳边讲了些什么,他只听见了最后一句,孔昌一说:“事不宜迟,再不赶快就来不急了!”童子听完就快速离开了,在走之前,他似乎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怯弱相,他的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烈火,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令人恐惧的阴冷气息,让满山青想起了他的师父——那个阴晴难测的巫师。满山青看见孔昌一走过来,连忙闭上了眼睛。
“哈哈哈……没想到吧,我就说过,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孔昌一提着鸽子笼,兴奋地走向牢门口,在他走到满山青身旁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犹豫了一下,俯下身对假装昏迷的满山青耳语道:
“小郎中,刑台就在江边,不过你不用担心,渔女会没事的,死的会是那个疯子。我说过,你会感谢我的。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你是唯一真想救青鱼镇的人。我做不到,也不想做。”
说完,孔昌一飞奔出瓷神庙,他的两条腿轻盈地摆动着,比麻雀扇动翅膀的速率还要快得多,快到让他觉得自己只要轻轻一跃,就可以像鸟儿一样飞起来。他多么想自己能飞起来呀,鸽子的翅膀太小,飞得也慢慢吞吞的,而他的渴望太强烈、太急切了。他的心感受着一阵阵充满生命力的猛烈撞击,已经快受不了这种成功在望的煎熬了。“来啊,来啊,看看谁还能阻拦我?你们统统都来啊!父亲,我会让你看到的,我这就让你看到!”在他走到瓷神庙正门口的那一刹那,阳光像白色的箭矢一样射中了他的双眼,他猝不及防,一不留神被一尺高的门槛绊倒。在空中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将鸽笼护在怀里,像一个慷慨就义的英雄一样,仰面跌在地上。白色的光芒如迷雾一样逐渐散去,他喘了口气,整个人安详了下来,全身心地沐浴在无限的向往空间中。过了许久孔昌一才缓过神来,他翻了一个身,跪起来打开了鸽笼,无比虔诚地高举起双手,直到白鸽飞出了鸟笼。白鸽拍打着翅膀,笔直地飞向天际,孔昌一睁着腥红的双眼,强忍着刺痛,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孔昌一一直看着,因为他觉得他始终能看见那只白鸽,无论它飞了多远,无论它是飞进郁郁岑岑的山林、怪石丛生的丘壑、还是山巅之上的云海,他都能看得见它。
“雪儿!雪儿!”
满山青想起了一切,“她答应了那个混蛋,她怎么会答应了那个混蛋?她是不得以的……”,他挣扎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奔出了牢房。
“雪儿!雪儿!你在哪?对了,江边!”
就在他起身的时候,一件东西从他的怀里掉出来,落在了装满盘龙草的竹篓旁。
太阳像是个阿拉伯女人的脸,被黑色的面纱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还在闪着光。天空比平时更加湛蓝深邃,一大块一大块的白云一动也不动,一群懒汉似的躺在绿茵上做着白日梦,它们巨大的影子思凡下界,仿佛一场温润的秋雨撩拨着荒草丛生的贫瘠土地。青鱼镇人抱着最后的希望聚拢到刑台下,他们每个人灵魂似乎都被迟钝的肉体禁锢住了,呆滞的目光在天上的太阳和刑台上的江初雪之间来回徘徊。
石门真人走上刑台,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像天上的云彩一样动也不动。
“你今天真美!”石门真人低声说。他的心痒痒的,忍不住想要去亲吻他的新娘,用牙齿轻轻撕咬那砗磲般洁白的耳垂,轻嗅她被露水浸透的桃花瓣似的脸颊,但他还是忍住了,他颤抖地告诉自己:“她早晚是我,我们要以最神圣的方式结合,现在还不是时候。”
“可煎熬我内心的那股燥热又是什么呢?为什么我渴望她的同时又憎恶着她?难道我也像那些痴男怨女一样生出了嫉妒之心吗?不,这绝不是我的错,我配得上一个完美的女人,而她的失贞便是那摧毁完美的一丝瑕疵。我不能接受她被其他男人取悦或是征服,那样,那个人便有了嘲弄、侮辱我的理由。好在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亲手惩罚了他,直到今天,我还在回味着那日我体验到的无以复加的快感。可不管我怎么做,美丽梅瓶上的裂痕都无法被修复了……上天啊,为什么你连我都要戏弄,我知道了,你是嫉妒我做到了你都无法做到的事,你就要从我这拿走什么东西,让我抓狂却又无可奈何,来证明我的渺小可怜和你的至高无上。嘿嘿,可今天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你还能将我阻止吗?”
石门真人走向江初雪,而她却望着远方,在那儿有一颗星在白日里闪烁。
“渔女江初雪,在鱼神面前,你告诉我,你有罪还是无罪?”
此刻,没了刺目的阳光,可青鱼镇人却闭上眼睛不敢去看了。
江初雪面带着笑容,像是在回答,又不像是在回答。
“如果随心所欲地去爱是一种罪恶,那我有罪;如果沉默地面对强加的骂名是一种罪恶,那我有罪;如果戳穿一个所有人都心甘情愿被骗的谎言是一种罪恶,那我有罪。”
“你到底认不认罪?”人群中有人高喊道。
“我认罪,认罪。”江初雪的第二声“认罪”喊得格外大声,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挂满了她还笑意未退的脸庞。
人群一片欢呼,唯有张氏捂着脸低声啜泣。所有人都没有留意到江初雪用尽全力按住了自己的胸口,一道道青色的血管被绷直的手筋托起,青藤似的爬满她洁白的手背。她酱紫色的双唇微微开启,下嘴唇上印着透着血色的齿痕。
“但我不是了为了我曾经做过的事,而是为我即将要犯下的罪行……我将成为一个凶手,一个杀人犯,而我将亲手杀死的就是我肚子里的骨肉。”
江初雪的喊声压过了人群的欢呼声,刑台上的石门真人挑了挑稀疏的眉毛,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肚子里……不,不,我的孙子,停下,快停下……”张氏好像被闪电击中,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在地上,等她回过来神,就发了疯似的冲向了刑台。
“造孽啊,造孽啊,我都做了什么,是他们和我说只有让雪儿认罪才能救得了平儿,还说她真的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可我是一个愚蠢的渔家女人,我哪里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罪啊!不,我不能把这一切都推到别人的身上,一切都是我的责任,都是我的过错,是我诬陷了把我视作母亲的女儿,是我还哄骗自己说,’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这么做也算是对我报恩了’,听听,听听,为什么这样无耻的话就能轻易地为我开脱呢?还不是为了逃避——像此时一样的——来自内心的谴责。现在,报应来了,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我的孙子,我一个都留不住了。如果你们都走了,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啊!雪儿,干娘对不住你,你见了吗?雪儿,干娘对不住你啊……”
人群横空多出许多双手臂,巨大的蛛网一样黏住了张氏,几只手一层层地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所有的喊声和情绪都封在她的肉身皮囊之内。
“行刑!行刑!”人群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他差一点就可以亲眼看看这个人世了,这个既丑恶又美好的地方。所有人都生在水中,回归土里;所有人都厌恶痛苦,却拒绝解脱;所有人都畏惧死亡,却又不敢为生命赋予永恒的意义。生命的奥秘就在于一支舞中。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江初雪骄傲地昂着头,她身体内的血液在燃烧,她什么都不惧怕了,像是一个在战场上视死如归的勇士,她知道她在对抗着什么,不是台下高喊着要处死她的人,也不是那个疯狂地想占有她的巫师,而是一种假托于正义之名的强大力量,它没有面目却狰狞可怕,让人不敢去反抗它,甚至正视它。有时,它又是那样会蛊惑人心,叫人们用美丽的诗句装饰它,用雄壮的辞令呼唤它,它有理由变得狂妄,因为真理一时都不能将它制服,它坚信人性的弱点是牢牢地把持在它的手中的,它是无数盲从灵魂的主宰,任何个体的抗争终将是徒劳。它自认为无法被战胜,就像不远处滚滚东去的江水一样永远不可能逆转。江初雪笑了,她在嘲笑它的自负,她已经找到了打败它的方法。这是一场决斗,在超越死生的擂台上,江初雪走向了她的对手。
两名信徒将江初雪绑在涂满大漆的木柱上,在他们退下后,石门真人割断了江初雪手上的绳索。“我等着你。”他用微弱嘶哑的声音在江初雪耳边说道,然后走到人群前,高喊了一声:
“行刑!”
油淋的高台被火焰点燃,石门真人眯着眼看向不远处的江畔,在一片灌木丛的隐蔽下,童子将几个箱子逐一搬上一艘小船,石门真人舔了舔嘴唇,再也无法隐藏内心的喜悦,他转过身,冲着水牢中的青鱼狂笑不止,他的笑声被火焰吞咽柴火的声音掩盖,可他那放纵的神情投射在青鱼凸起的鱼眼上,显得格外地令人生厌。
远处的小船内,童子用一把匕首凿漏了船板,江水像一条蚯蚓一样缓缓地渗入船内。童子搬起一个木箱遮住了渗水处,然后跳下小船,向着刑台跑去。一边跑一边小声嘀咕道:
“师傅啊师傅,我知道你是一只旱鸭子。”
火焰逐渐烧到高台的最上面,江初雪脱开绳索,她转过头轻蔑地看了一眼满怀期待的石门真人,这轻描淡写的一眼就是对他最无情的蔑视和最有力的报复。石门真人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眯着眼,死死地盯住江初雪不放。接着,江初雪没有按照约定跳入水中,而是在刑台上翩然起舞。探出水面的青鱼看见江初雪身处烈焰浓烟之中,哀鸣着不断用鱼尾扬起水花,想要把火焰熄灭,但白浪一次次拍打在高堤的石壁上碎成无数颗悲戚的眼泪。
满山青来到渔村外的高坡,看见高台已经火势汹汹,浓烟如一群黑色的乌鸦在火焰上空盘旋。刹那间,他的心被丢进了结冰的河水似的缩成了一团,而他的身体随之失去了控制,一脚踩空滚下了高坡。
江初雪在刑台上舞蹈,火焰已几乎让她没有了立足之地,而她面对狂舞的火蛇毫不怯场,在滚烫的气流中她旋转着,跳跃着,凶猛的烈焰点燃了她的嫁衣,火苗随着她的舞动形成一层层明艳的光环,那是一朵在火焰中绽放的牡丹花,而江初雪就是花瓣正中金黄的花蕊。浪漫的激情在不断地涌动,在最高潮后瞬间便转向消亡,只有永恒的躁动支配着生命,唯一能反抗它的就是将人世间所有的痛苦都揽入怀中。台下众人一个个噤若寒蝉,仿佛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堵住了他们的嘴,他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江初雪战胜对死亡和痛苦的恐惧,他们对这样的力量既畏惧又向往,因为那已经超越了所有的人性,有了神明的影子。
石门真人开始紧张起来,头上流满了汗水,脸色如送葬时用的纸人一样苍白,突兀的青筋从他的额角一直延伸到颈后,他的嘴张得大大的,顾不得浓烟的冲呛,大声嘶喊着:
“快!快啊!快跳进江水里!”
江初雪的嫁衣已被烧尽,她的身体已经全然被火焰覆盖,唯有飞速的律动能让她与无情的火海区别开来。她的脚下在加速,身影越转越快,是时候了,她向着她的敌人亮出了利剑,她旋转着到了台边,借助身体的转动双手一甩,将穿在身上的大氅高高地扔向空中。就在那一瞬间,太阳被天狗彻底地吃尽,天空中像是破了一黑洞,把所有的光都吸了进去,白天突然变成了黑夜,人间仿佛变成了地狱,在所有青鱼镇人的注视下一只凤凰抖擞着火焰的翎羽乘风而起,它在空中翱翔了一周后,在最灿烂的死亡之花中涅槃重生,然后义无反顾地飞上了天空,化身为崭新的太阳。
“不,不!”
石门真人冲向火焰,可他没有了大氅,也只能在火焰旁疯狂地喊叫、哭嚎。
青鱼不停地跃起,用头撞击着高堤,在一声声巨大的响声中,鲜血染红了高堤前的石壁。
满山青挣扎地爬向江边,他的裤子上又渗出了血色。在他闪光的泪水中一场大火烧毁了整个天地。
童子来到刑台边,看见精神崩溃的石门真人。他一下子明白了已经发生的一切,他的目光失去了焦点,变得茫然而涣散,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两只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我的好徒儿,快去救她,就算报答我的恩情,快!”石门真人第一次用祈求的目光看着童子。
童子呆呆地走向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一抹高傲的笑容。
“遵命师傅。”
“好徒儿!快去!”石门真人仿佛又找到了一线希望。
童子走到石门真人背后,趁他不备突然冲了过去,一把将他推进了翻滚的火焰里。石门真人惨叫着从火中跳起,此时的他再没了往日的神通,笨拙地挥舞袖子扑打着自己的后背,想熄灭身上的火苗。
“火,火!救救我!救救我!”
信徒们突然间变成了被遗弃的孤儿,无助地呆在了原地,信仰的火焰褪去,只剩下如焦炭般无知无觉的躯体。台下的人群涌上高堤,石门真人在众人的惊呼中跳进了水牢。片刻后,石门真人从水中探出头来,身上的火焰虽已经熄灭,可他一转过身,看见在他的对面,满头鲜血的青鱼正用发狂的眼神注视着他。
“不,不是我抓的你,不……”
随着一声尖叫,高堤上的人群发出痛苦的哀号,仿佛青鱼的每一口都吞下了不是石门真人的血肉,而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童子面无表情地走向江边的小船。他走上船,接着划桨离岸。小船漂到江心时,似乎马上要沉入水底,船桨被丢到水中,顺着波涛起起伏伏。童子平躺在船上,江水已经没到他的脸颊,他面带着笑容,闭上了眼睛。
高堤上一片混乱。
“真人被鱼神咬死了,这可怎么办啊?”
“这下青鱼镇没救了!”
“一定是真人误读了鱼神的心意,杀了鱼神心爱的女子,鱼神才会迁怒于他。”长须长者挥舞着双手喊道。
“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只能放回鱼神,不能再囚禁它了,还要求他老人家原谅我们。恕罪啊,恕罪啊!”老者又犯起了疯病,冲着水牢一个劲地磕头。
男人们一拥而上,扑向拴着铁网的锁链。
就在这时,孔昌一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一脸狰狞地拦在众人之前。
“乡亲们,不能放走鱼神!求你们,千万别打开水牢!不要!不要!你们不能这么对我!不能!”他脸上的表情在不断地变化,前一刻像是在命令,后一刻像是在祈求,最后变成了野兽般的咆哮。
众人惊呆了!脸色苍白披头散发的孔昌一看起来像极了一个瘟疫的感染者。
“病人,病人!”
“里长已经疯了!”
“快把他拿下。”
孔昌一被蒙着头脸的男人远远地丢到一边。他眼看着铁索被惊慌失措的青鱼镇人解开、丢掉,然后随着“扑通”一声沉入了水底,他躺在地上把手深深地扎进泥土里,闭上眼,无声地呻吟起来。
一匹匹体态熊健、毛色鲜亮的黑骏马从瓷神庙前飞驰而过,马上的骑兵腰悬利刃,背背长弓箭矢,身上的银色铠甲闪着炫目的光彩。为首的将军喊着响亮的口令,不断地扬鞭催马。
在瓷神庙的地牢里,突然传来一阵轻重相间的脚步声。面色凶煞的满山青手持着一根火把,比火把烧得更旺的目光紧盯着长廊的尽头,仿佛在那里藏着他找寻了半生的仇人。周围的空气像是森林中的野兽,被火光驱赶得四散而逃,黑暗也变得安静下来,像嗖嗖阴风声、嘎吱的门栓声、滴答的滴水声、吱吱的鼠咬声这些它平日里常用来吓人的声响都识趣地没了影踪,昏暗的地牢里只回荡着满山青恶狠狠的自语:
“这里没有了良善,没有了信仰,没有了希望,一切都没了,一切也不该再有。我要亲手了结这一切!”
“满山青,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青鱼镇,还是为了雪儿?”
满山青又一次听到了这个问题,义愤填膺的他再也不想回避什么了。“你问我到底是为什么要扮演起青鱼镇救星的角色?那我来告诉你,我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雪儿,否则我本应该随着师傅逃出升天,否则从小怯懦的我哪来的勇气跑去危机重重的山谷,否则我脆弱的自尊心凭什么能在一次次的打击后还能不失去希望。现在我全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因为雪儿,因为我对她的爱,因为我那不敢正视,却始终蠢蠢欲动的强烈情欲!怎么样,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吧!我现在要做什么,你应该也知道了吧?”,此时他的心中只有仇恨,不,确切地说,仇恨已经把他的良知狠狠地踩在了脚下,它睥睨着脚下的对手,似乎它们之间的胜负已经盖棺定论。得势的仇恨在满山青的胸腔里唤起了一场黑色的风暴,它不断地膨胀着,永远不会适可而止。满山青享受着狂风和乌云摧残大地生灵时所感到的快感,曾经他对这种灾难有多恐惧多厌恶,此刻他对这种快感就有多渴望。这种摧毁的渴望一定是由神明和魔鬼同爱情之火一并种进了人的血液中,否则它怎会有如此强烈的支配力量?没有什么能像爱与仇恨一样可以让人心无旁骛,此刻在满山青的脑海里只回响着一句话:
“我要让所有人为我的失去付出代价!”
满山青走进关押他和孔昌一的囚室,火光照亮了地上的药篓。他满足地狂笑起来,他脸上的肌肉们第一次这样张扬地扭动着,在光滑的皮肤下拼命地撕扯着对方。他瞪大了眼睛,上下门牙紧紧地抵在一起,在嘴角的拉拽下,干枯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了牙齿上。他弯下腰,把手中的火把一点点伸向竹篓,在火光中青鱼镇人变成了一具具乳白色的干尸,他们散落在裸露的土地上,任由密密麻麻的蛆虫吃咬,最终一点点腐烂,变成嶙峋的骨架,他的笑容更灿烂了,在火光中青鱼镇变成了一片废墟,是乌鸦、毒蛇、野狗相互争夺的天堂,它们肆无忌惮地交配、仇杀、把青鱼镇人的骨骸当做巢穴,他的笑容更邪恶了,在火光中,一块木雕出现在他的眼中,它就落在竹篓旁的草甸上,那是一个美丽的少女,眉目间的神情纯洁无瑕,她和他不同,她不是泥土做成的肉身,她的身体一定是由女娲补天后剩下的五彩石炼就的,她永远不会被玷污,也永远不会成为丑恶欲念的奴隶,她看着他,流下了失望的眼泪。她的泪水变成一道锁链,紧紧地锁住了满山青内心中的仇恨。满山青擎着火把的手颤抖了,他跪下来,缓缓地从地上捡起木雕,在它的鼓舞下,满山青的良知死灰复燃,对着复仇的渴望进行着勇敢的反击,它们战争中的尸体变成了一茵茵的眼泪,顺着满山青的脸颊流个不停。
“小满哥,答应我,一定要把所有人治好,好吗?”
地牢里回响着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瓷神庙燃起熊熊大火,黑烟从大殿内涌出,笔直地冲向新月般的太阳。满山青从浓烟中走出来,湿漉漉的脸上一双通红的眼睛格外的醒目。他手中提着装满盘龙草的药篓,大步地跛行在青鱼镇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一阵细密如织的马蹄声好似来去匆匆的骤雨,还没等青鱼镇人反映过来,浩荡的骑兵马队就席卷而来,强健的马匹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吓坏了的人群只好驯服地抱着头趴在地上。
为首的将军低眉环顾了一周,然后用洪亮的声音喊了一句:“哪个是孔昌一?”
万念俱灰的孔昌一像蚯蚓一样蜷缩在泥土中,对将军的问话充耳不闻。
为首的将军有些气恼,他一把勒住马缰,胯下的骏马扭着脖子,把两条前腿交替地腾起到空中,然后快步地转了半圈,将军顺势拔出战刀,一刀就砍下了身边跪着的镇民的首级。
“哪个是孔昌一?”
旁边的青鱼镇人将身体紧紧地贴在地上,缩着脖子颤颤巍巍地向他指出了孔昌一的方向。将军来到孔昌一面前,孔昌一躺在地上仰面朝天,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龙骨在哪?”
“太晚了,他们已经把它放走了。”孔昌一带着哭腔回答道。
将军朝水牢望去,冷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的表情。
“恐怕还不算太晚。”
将军一挥手,骑兵们迅速集结在水牢外,他们看见虽然水牢已开,但青鱼并未离去,而是浮在水面,它翻过了身露出了青白色的肚皮,似乎在等待着死亡。将军催马来到高堤边,看了看巨大的青鱼和石壁上未干的鲜血,皱起眉头心中暗道:“若不是这怪物决心求死,寻常的弓箭哪能杀得了它。”
“放箭!”
孔昌一跑到高堤前,如释重负地跪在地上,此刻的他既想笑又想哭,可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能做的只剩下长长地呼气吸气,再呼气再吸气而已。
“鱼神死了,青鱼镇完了!鱼神啊!”青鱼镇人无力地啜泣起来,他们一簇簇的,像是落在地上被马蹄踩碎的烂葡萄。
“你先行一步,给公公报信,本将押着龙骨进京。”将军对孔昌一说。
一名骑兵利落地下马将马缰交到了孔昌一的手上,不等孔昌一拿稳就左右开弓托住他的腰眼,用力一送,轻而易举地把羸弱的孔昌一扶到了马上。孔昌一驾马来到青鱼镇人前,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有些隐隐作痛,他觉得有必要做点什么让自己和眼前的青鱼镇人区别开来,于是他昂着下巴鄙夷地环顾了一周,用尽刚刚积攒下的所有力气大声喊道:
“那个女孩是无辜的,她死的时候还想救你们,你们都是凶手!这么想,是不是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你们的命运了?”
说完,孔昌一愤然打马离去,马蹄卷起的鹅黄色烟尘在孔昌一消失后好一阵都没有落下。
“我再也不会回到青鱼镇,再也不会了。”孔昌一自言自语道。
青鱼镇人都坐在地上,黯然神伤,在这一连串的惊心动魄过后,他们的精神似乎已经麻痹了,脑子里满满当当的装得全是浆糊,心里却空落落的像是被砸了一个洞,说不上是失落、无助还是羞愧。人群中传来张氏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她之前被压抑的情绪此刻终于涨破了她肉体的皮囊,在空旷的江堤上发出一声炸响。
“造孽啊!造孽啊!我为了我的儿子,害死了我的媳妇和孙子,既然我们已经变成魔鬼了,那地狱就是我们该去的地方了!”
“灭亡青鱼镇的不是瘟疫,而是我们自己!”长须长者喃喃自语道。
太阳在爬到中天前终于变回了本来的模样,他强势地赶走了偷闲的云朵,白云们没有了立足之处,只好灰溜溜地逃向了西北方的山谷。它们很快就追上了山路上一个孑然独行的身影,然后顺着山尖的轮廓拥入了金青色山岚的怀抱中。
废庙正殿偏殿的大门都被人粗暴地破开,里面的病人久不见阳光,被这突如其来的明亮吓得够呛,他们白蒙蒙的眼仁翻了又翻,小心翼翼地朝着门口张望。
“出来吧,你们有救了!”
满山青站在院子里,手里端着一个残破的陶碗。皮肤深浅不一的病人仿佛很惧怕外边的世界,肩并肩地站在门口却不敢出来。
“你手里的是毒药,我们都看见过。”
“千万不能喝,这是上天又来试探我们!”
“雪儿,我说过没有人会相信我!如果我没做到,希望你不要怪我。”面对意料之中的抵触,满山青毫无沮丧之情,反而在心底渗出一丝侥幸和喜悦,无疑那是仇恨的余孽在作祟。
“好吧,如果你们不喝,我就倒掉它,然后等待命运的裁决吧!”
“小满哥,我喝!”
一个孩子步履挣扎地从门中走出来,他的视力似乎已经模糊不清,两只手在空中摸索着,左右摇晃着走向满山青。
“平儿!”满山青喊了一声。
“回来,不能喝,昨天家人告诉我了,渔女就要认罪了,只要她像她的奸夫一样被处死,所有人都会没事的。”
“快回来,这小子是来害死我们的!”
“傻孩子,这是最后的试探!别被他骗了!”
张平并没有回头,一直撞到满山青的身上才停止脚步,满上青往后撤了半步,碗中的药汤洒出来,溅了张平一脸。
“小满哥,雪儿姐姐告诉我,只有你能救青鱼镇,我相信她的话,我喝你的药。”
满山青眼中流下了泪水,此刻他终于看清了之前自己的面目,他既后悔又后怕,悲伤的潮水又倒灌进他的心田,让他的情绪久久不能平复。满山青把药碗放在张平一双平伸的小掌中。张平端起药碗,将汤药一饮而尽,放下药碗时,他蜡封似的眼中已经透出了一线光彩。
“小满哥,我感觉好多了。是太阳又升起来了吗?”
“他的药有效!他的药能治我们的病!”
“我们有救了!”
一些大胆的病人们冲破了那道无形的警戒线,他们有的步履蹒跚,有的干脆在地上爬行,一个个高举着消瘦干瘪的手臂,簇拥在了满山青的身边。
“救救我们,求你救救我们。”
“不是我要救你们,是她。她也救了我,救了青鱼镇所有人。”
“她是谁?”病人们交口问道。
满山青摊开手掌,掌中的正是那块江初雪的木雕。
“雪儿,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永远配不上你了。”
一滴眼泪滴落在木雕上,为她添上了最后一笔墨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