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台北人》已经十多天了,期间断断续续又翻了几番,想写点什么,却觉得“胸中有千言,下笔无一字”。怎么写,写什么,我曾一次次尝试,又一次次放弃。
总怕自己写的不好,理解的不够,又因为珠玉在前,我这点解读实在上不得台面,可终究是我自己的解读,好或者不好,也没有什么关系。
这实在没有什么好惆怅的。白先勇笔下的人儿才真是人间惆怅客。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台北人》由十四个短篇小说构成,互相之间没有关联,人物涵盖了高级将领、军队官兵、舞女名伶、教授学者、贩夫走卒、佣人帮工。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是随国民党撤退到台湾的大陆客。
过去的他们或意气风发、建功立业,或众星捧月、风华绝代,或生活安稳、家有老小。一夕之间,他们来到台湾这个弹丸之地,再也不复往昔,从此成了没有根的人。
回不到过去,过不好现在,成了一种顽疾,压的他们凄苦孤寂。
王实甫有言“别恨离愁,满肺腑难陶泄。除纸笔代喉舌,我千种想思向谁说?”
无处诉说,不如诉诸笔端。
作者白先勇的父亲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出生于广西桂林,自幼体弱多病,七岁患上肺结核,长期隔离人群,又随家人辗转南京、上海、重庆各地,后随国民党撤退,到了香港,又去了台湾,然后美国。
他的经历赋予了他敏感和孤独的内心,也给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写作素材,在美国,他断断续续完成了《台北人》的各个篇章。
女人是《台北人》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到底应了得月台瞎子师娘那把铁嘴:五姑娘,你们这种人只有嫁给年纪大的,当女儿一般疼惜算了,年轻的,哪里靠得住?可是瞎子师娘偏偏又捏着她的手,眨巴着一双青光眼叹息道:荣华富贵你是享定了,蓝田玉,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也是你前世的冤孽!
《游园惊梦》
钱夫人受邀到窦公馆参加旧交窦夫人的宴会,回忆排山倒海而来。
钱夫人本是南京得月台昆曲名伶蓝田玉,一曲《游园惊梦》名动秦淮河畔。二十岁的年纪嫁给六十多岁的钱将军做填房。钱将军怜惜蓝田玉,处处宠着她,让她讲排场,耍派头,南京的各处宴会,十有八九钱夫人是上座,虽然钱将军能做她的爷爷,到底还是衣食无忧,给足了她面子。
可惜来到台湾的钱夫人,死了钱将军,孤苦无依,穷困潦倒。昔日窦夫人过生日还是钱夫人张罗才能开宴,如今钱夫人去打计程车来参加窦夫人的宴会,穿着早已过了时的旗袍,勉勉强强做了第二桌的上座。
踏入窦公馆的那一刻,她成了格格不入的那一个,面上兀自强撑着。
可是后来,窦夫人把她交给了年轻有为程参谋,窦夫人的妹妹蒋碧月和程参谋一边调情,一边劝钱夫人喝酒,一杯酒下肚,回忆涌上心头。
钱夫人喜欢着钱将军的随从参谋,然而她的亲妹子月月红却将他抢了过去。他们两个来向她敬酒,她说,他说,而如今,他说,她说,还有昆曲《游园惊梦》里的一幕幕。
白先勇用一个句子赶着一个句子,一个句子赶着一个句子。重复重复又重复,剪短剪短又剪短。回忆与现实纷至沓来,纠缠不清,压的钱夫人密不透风,避无可避,怎么办,怎么办,嗓子哑了,哑了。
唱不了了,《惊梦》唱不了了。
尹雪艳在舞池子里,微仰着头,轻摆着腰,一径是那么不慌不忙地起舞着;即使跳着快狐步,尹雪艳从来也没有失过分寸,仍旧显得那么从容,那么轻盈,像一球随风飘荡的柳絮,脚下没有扎根似的。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拍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
《永远的尹雪艳》
沉浸在过去的钱夫人早已跟不上生活的节奏,亦格格不入于社交场合。与少夫人相比,尹雪燕却是另一种遥不可及的存在。
她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开篇第一句话“尹雪燕总也不老。”
她是上海百乐门时代繁荣奢靡的象征。十几年前是上海百乐门舞厅的佼佼者。无数权贵趋之若鹜。来到台北后,不肯降低排场,布置了一个奢华舒适的尹公馆,很快成为旧交新知的聚会场所。
她身上谜一样的气质吸引着男男女女。但和她有交集的男子都没有好下场,她是世人眼中的煞星。
上海棉纱财阀王家的少老板王贵生想“用钻石玛瑙串成一根链子,套在尹雪艳的脖子上,把她牵回家去。”为积累财富而和官员勾结,以至于被枪毙。尹雪燕在百乐门停了一宿算是对他致哀。
上海金融界炙手可热的洪处长抛妻弃子,抱的美人归,尹雪燕从此成了上海上流社会最耀眼的存在,然而洪处长一年丢官,两年破产,在台北成了个无用之人。尹雪燕抛弃了他,自立门户尹公馆。
原本夫妻恩爱,家庭和睦的水泥公司的经理徐壮图迷恋尹雪燕,而弃妻儿于不顾。结果徐壮图再和工人起冲突时被工人刺死。
尹雪燕一身素白,未施粉黛,从从容容地去祭吊,无视众人的打量,临走时,“伸出手抚摸了一下两个孩子的头,然后庄重地和徐太太握了一握手。”轻盈而去,公馆内照旧开馆设桌。
无情如斯。
没有一番痛彻心扉的经历又何来如今的波澜不惊。
我有女儿泪,只在人后哭。
白先勇只字未提尹雪燕曾经的不为人知的经历,然而在《一把青》中可以窥之一二。
朱青和空军郭轸恋爱结婚。她害羞,腼腆,不爱说话,爱低着头。文文静静的一个女孩子。
婚后却不得不和郭轸长期分居,还要担心他的安全。好在还有“我”这个过来人师娘的照应。然而很快就传来了郭轸死亡的消息。
朱青像疯了一般,一会不管不顾去找他,一会绝食,不吃不喝,瘦的皮包骨头。最后被家里人带回了家。
十几年过去,“我”在台北重遇朱青,她更加丰腴年轻。此时她已不是她,那个她已经死了。
现在的她唱歌,专喜欢空军里面的小鲜肉,调情,嬉笑打骂样样在行。
后来和她好了很久的那个小青年死了。
她去收敛。
“我”听说后去看她,却丝毫不见她的悲伤,提及也只是轻巧的几句话带过。
四十岁的女人到底要什么呢?金大班把一截香烟屁股按熄在烟钵里,思索了片刻,突然她抬起头来,对着镜子歹恶地笑了起来。她要一个像任黛黛那样的绸缎庄。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钱夫人也好,尹雪燕也好,都是活在过去的人,而金兆丽不同,她更务实些,终于在四十岁的时候告别过去,决定嫁人。
玉观音金兆丽曾是上海百乐门的舞女,来到台北后,成了小小的夜巴黎的领班。
在百乐门的时候,她年轻,漂亮,自有权贵一斥千金,为她费尽心思,可她自视甚高,从来不肯委身他们,尤其是年老的男人。
然而来到台北,往日的奢靡没有了,夜巴黎和百乐门也没有可比性。看着曾经的姐妹过上了阔太太的生活,她终究是着急了。
四十岁了,如果不是厚厚的粉黛,一次次的美容院,她早已人老珠黄。
她遇到了给她爱情小她好几岁的秦雄和给她物质六十多的陈金荣。
有什么犹豫呢,她必须选择陈金荣,只有陈金荣是她可以抓得住的,能给他物质的,尽管放在从前,陈金荣是她不屑于搭理的那种类型。
明天她就要做老板娘了,今天是最后一夜。
可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朱凤出了事,她怀了孕,男的回了家。这让金兆丽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她也曾爱上一个干净羞涩的男子,为她怀孕,却被自己的家人逼着落了胎。
她与他本就不可能,她懂,只是接受不了。
看着朱凤不肯打胎的凶狠眼神,金兆丽如了她的意,一个手镯打发她从此远离舞厅,带着孩子好好生活。
这一夜注定不平常。
金兆丽看到一个年轻男子局促的站着,她去同他说话,带他跳舞。多么相似,她曾经爱的那个男孩子不也是在这样的境况下认识的么?
她把他带回家,那一夜,“她觉得她在别的男人身上所受的玷辱和亵渎,都随着她的泪水流走了一般。”原来爱是如此。
可是,可是,他们不可能。
在这最后一夜,像是告别,他和他那么相似,她轻柔的教他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