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深仇

今天看完了卡夫卡的《致父亲》,从467页到511页,共44页,是一封超级长信。

卡夫卡在1919年11月写此信给父亲。曾托母亲转交,但母亲阅后恐得罪父亲,退还给了他。

卡夫卡的父亲是一个成功的犹太商人。通过自己的奋斗和努力,取得了一定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给家里人带来优裕的生活。但卡夫卡和他生活在一起并不幸福。

他对儿子的教育是控制、责骂、侮辱、蔑视、讽刺......用力量,用咆哮,用突然的暴怒。父亲本身有强壮、能说会道、韧性、沉着、果断等特点,他也想把卡夫卡造就成一个强有力勇敢的小伙。但在他的教育下,卡夫卡变得迟疑、犹豫、怯懦,对一切都毫无信心,很想很想做的事不敢做,做了的结果就是失败。他在信中对他的父亲说:“请你给我一点点我让我走自己路的自由。”

卡夫卡回忆童年里的一件事,“最初几年里我记住的只有一件事”:有一天夜里卡夫卡不停地要水喝,在一些强烈的威胁不生效后,父亲把他从床上拽起来,抱到阳台上,关紧了门让他独自一人穿着单薄的衬衣站在那儿。从那以后卡夫卡更听话了,但内心的伤害却难以弥补。许多年以后他还经常惊恐地想象这么一个场面:“那个巨大的人,就是我的父亲,审判我的最后法庭,会几乎毫无理由地向我走来,在夜里把我从床上抱到阳台上去。我在他眼里就是这样的无足轻重。”

像这样的事可能很多人小时候都有经历过。有的家长威胁孩子:“我要把你抱到阳台上卖了。”“这个家不要你了。”可能有的只是言语威胁,有的真会把孩子抱到阳台上或其他地方。家长没有考虑到这种行为对孩子所造成的内伤。小孩会有一种被抛弃感。这以后他是听话了,但这听话是出于内心的恐惧、慌张、不信任、不安全感。更可怕的是卡夫卡父亲一直以来都是在不停地打击、谩骂、威吓、嘲笑卡夫卡。卡夫卡的一生,都在“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中寻找自己,证明自己。卡夫卡说:“我的本质是恐惧。”

一个孩童,自出生起,就该被满足两个需求——归属感和确认自己的重要性。

归属感,就是和父母建立的天然而强韧的链接,遭遇危机,让孩童知道自己有退路。

确认自己的重要性,就是得到周围环境的公平和善意,让孩童能放心去成长。

这两个需要卡夫卡在他父亲面前,在他家庭里都得不到,他得到的是它们的反面。

“我的一切思想都处在你的压力之下,那些与你的思想不一致的思想同样如此而且尤其突出。所有这些似乎与你无关的思想从一开始就戴上了等待你即将说出的判断的负担。”信中的这段话让我想起了卡夫卡的《判决》。在《判决》中,那个年轻人的父亲说:“你去死吧。”于是那年轻人就真的到桥边纵身一跃。看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感觉非常奇怪,为什么他父亲说死这年轻人就真的去死。读了卡夫卡《致父亲》这封信后我才理解:年轻人的一切都逃离不了他父亲对他的审判。也只有遵从父亲的审判,父子关系才能重归和谐――哪怕是用生命做代价。这里虽隐含着悖论,但那种生命的无望,找不到路的绝望,真的让人窒息。有人说卡夫卡的小说你要连起来读才懂,我想补充一句,读了他的《致父亲》之后能更好地懂他的小说。

卡夫卡童年时代,只要任何小的举动,只要是对任何一件事感到高兴,兴冲冲地回到家把这事说出来,回答的就是一声嘲讽的叹息,一个摇头的表示,一个手指敲桌子的动作:“我见得多呢!这对你有什么用?这也算回事吗?”父亲始终如一地给孩子带来这种失望。

“无论牵涉的想法或人都是如此。只要我对一个人有一点兴趣(就我的天性而言这种情况并不多)你就会毫不考虑我的感情,毫不尊重我的评价,对这个人破口大骂污蔑丑化。”

如对卡夫卡的朋友。“我的父亲说自己根本就不认识他,只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卡夫卡对他的父亲说:“你的一切教育措施都不折不扣得到了贯彻,我从未想过要逃出你的掌心。以现在的我而言,我是你的教育和我的服从的产物。”

父子之间形同陌路——不,比陌路更差。因为是亲人,因为血缘关系,因为是父,因为是子,很多伤害可以毫无顾忌肆虐,很多伤害可以名正言顺。

“我年龄越大,你能够拿出证明我无用无价值的材料也就越多。”

反对卡夫卡的写作。

反对卡夫卡的学业。

反对卡夫卡的职业。

反对卡夫卡的婚姻。

而这一切卡夫卡都认为是对自己的种种自救。尤其是在婚姻上。

可卡夫卡父亲是怎样对他说关于结婚一事的呢?

轻轻地说:“她可能穿上了一件精心挑选的上衣,布拉格的犹太女人是懂得这一套的。那么你当然就下决心要娶她了,而且想尽可能的快,一星期后,明天,今天。我不懂你是怎么回事,你毕竟是个成年人了,住在城市里,却只知道看到一个女的就马上跟他结婚。难道就没有其他可能性了吗?要是你害怕,我可以陪你去。”

——卡夫卡当时已经36岁了。

卡夫卡说:“你几乎从来没有比这次用言语对我的侮辱更深的了,也从来没有更清楚的表示出你的蔑视。”

20年前父亲说过类似的话,如果那时从父亲眼里还能看得出对一个早熟的城市青年的一点敬畏的话,现在看来,他在父亲的眼里,”今天没有增加丝毫经验,而只是减少了20年年华。“

“你始终无意识地压制着我的决断力,你对我在其他方面所作的自救常识一无所知。”

“你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仅仅是由你的天性制约着,抓着我,或说得更准确些把我压在下面。”

信的结尾,卡夫卡写道:“……使我们的生与死都变得轻松起来。”

何等的世间悲剧。

卡夫卡内心有深深的内疚和负罪感。可内疚负罪感反过来又加大了父亲对他的控制。

唉。想起武志红公号里一篇文章的一句话“憎恨你的家庭也许是你变好的开始”。

当然,那篇文章并不是叫人去憎恨家庭,而是讲心理学里心理疗愈的一个方法。这里讲的“恨”,是允许愤怒、抱怨、悲伤、敌意存在,借由这些情绪,去看见自己的伤害。在这个过程中,获得重新审视过往的空间,获得新的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

从这个意义上说,卡夫卡写《致父亲》是自我疗伤的一步,是他终于能选择自己的路,是“好”的开始。

可惜卡夫卡五年后去世了。他有肺病。临终前,疼痛难忍,他对医生说:“杀死我,否则你就是杀人犯。”

二元悖论在他的小说和人生中一次次显现。“杀死我,否则你就是杀人犯。”这也许是他一生深陷痛苦,犹豫,徘徊的一个写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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