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世界

  一    布衣少年
  

  眼镜王蛇今天异常的烦躁。

  今年的气候变得特别早,刚入仲秋,气温急剧下降,在云贵高原上,这是很少有的事情,它需要尽早去捕获大量的食物,储备于体内度过漫长的冬季。

  它身长超过三米,力大迅捷,是这一带同类中的王者。它很高傲,不屑于同类混居,若是惹怒了它,它连同类也能将之吞进腹中,它有自信,能捕获到大量的美味,然后喜滋滋去冬眠。

  然而,出洞至今,好多天过去,它没有捕食到任何食物,好不容易发现一只小白兔,都让其逃掉了。

  无奈之下,它只能缩在一片草地上,慵懒地晒着这连日来并不多见的阳光,以此来减少能量的消耗。

  不知何时起,天上突然出现一头大鹰,无论它到哪里,鹰就跟到哪里,一直在它头顶盘旋着、鸣叫着,如影随形。

  这是它的天敌。

  那头鹰太大了,羽翼张开,好似遮天蔽日,最让它心颤的是,那双锋利有力的利爪,仿佛一个俯冲,就能将它开肠破肚。

  这是本能的恐惧。

  王蛇退缩了,扭动着肥壮的身子,越过草地,往一片丛林穿梭而去。

  它很是小心,一边提防着天上的大鹰,一边观察着四周的环境,不多久,它的身影便已然消失在丛林之中。

  终于离开那片危险的草地了,终于不见那头该死的鹰了!

  丛林之中,王蛇盘踞在一棵老树上,隐伏下来。

  它是这一片土地的王者,不但懂得借环境来保护自己,同样也需要借助环境来捕食,黑褐色的皮肤能将它与周围的树丛融为一体。

  它仔细观察着四方动静,希望有不开眼的小动物从身前路过,它便会毫不犹豫发起攻击,第一时间缠住对方的身体,死死咬住对方,用致命的毒液将其麻痹,而后吞食。

  它的判断很正确。

  不多时前方就传来动静,刷刷的响,由远而近。

  这是危险降临的信号,不是小动物!

  一瞬间,王蛇的前颈直立起来,露出了醒目眼镜斑纹。

  它死死盯着前方,全神戒备!

  下一刻,一个少年,出现在它的身前。

  他七八岁大,身材结实,脸庞轮廓分明。

  此时,他一身粗布青衣,一双破旧的布鞋,背着一只小背篓,手持一把砍柴刀,如同它一般,他每往前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最让人忘不了的是他的眼睛,很明,很亮,犹如黑宝石一般,炯炯有神。

  忽然之间,他顿住了脚步,将柴刀横在面前。

  毫无疑问,他也发现了树上的大蛇。

  一时间,一人一蛇在丛林中对峙起来,都死死地盯着对方。

  “嘶嘶!”

  王蛇张开大口,露出了锋利的毒牙,猩红的信子不断吞吐着,寒意森森。

  突然,它动了,咻的一声,迅速摆动着尾巴,从树上一跃而下,血红的大口,往少年的脖子咬去。

  少年目光一缩,脚步横移,侧身避开,王蛇的尾巴一瞬间席卷而来,缠住了他的双脚。

  “嘭!”

  少年摔倒在地,待他反应过来,立马发现一条猩红的信子,直袭他的面庞。

  太快了,避无可避。

  他闭上眼睛,凭着本能,伸手往前一抓。

  下一秒,少年睁开眼睛。

  他,抓住了大蛇的七寸。

  王蛇怒了,不断扭动着身子,用力裹住少年的双脚。

  少年咧嘴一笑,另一只手,扬起了柴刀。

  王蛇猛然发现,少年的手特别大,特别有力,随着它越来越用力,他的手劲越来越大,一时之间,它无法挣脱。

  它恐惧了。

  直觉告诉它,那一刀砍下来,它将被截成两段,身首异处。

  正在这时,一声刺耳而急促的鸣叫从头顶传来,那是一个巨大的黑影,如同一支离弦之箭,俯冲而下。

  王蛇身躯一颤,下意识地松开尾巴。

  “今天心情好,我不要你的命!”

  少年低喃一声,单手一挥,王蛇被扔到十米之外,霎时间不见踪影。

  下一刻,一头大鹰扑闪着翅膀,落在少年肩上,不断地鸣叫着,警惕地扫视着前方。

  “算了,都是为了活着,没什么两样!”

  少年憨笑,轻抚着鹰的羽毛,它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一般,咕咕咕地叫了几声,便安静下来。

  他迈开脚步,往前方那棵老树走去。

  老树下,有一株灵芝,非常之大,那深红的颜色,让他双目异彩连连。

  “呀!”

  少年来到树下,用柴刀小心翼翼地将灵芝刨出,托在手中。

  “很沉,最起码有十个年头了,今天运气真不错,采了不少好药,应该够书学费了!”

  少年嘀咕一声,将灵芝装进背篓里,一人一鹰,大步走出丛林。

  天很蓝,映照着大地山川,漫天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然散去了。

  少年长呼一口气。

  前方,山岭纵横,漫天的蒲公英在风中飞舞,犹如一只只小精灵在欢呼着,似乎在歌唱着这片土地将迎来迷人的仲秋。

  “我们走!”

  少年低喝一声,迈步狂奔。

  山路崎岖,并没有挡住他的脚步,攀上山岭,他却如履平地,很快,他来到了山顶。

  他终于看到了美丽的落阳。

  遥远的天际,晚霞万丈,染红了半边天。

  夕阳之下,那是层层的梯田,金黄一片。

  风吹过,无尽的梯田中,荡起阵阵稻浪,很柔、很香。

  稻香飘过十余里,越过山间的村寨,斑驳的石板房中,炊烟袅袅。

  “妈妈!”

  山顶上,少年痛苦地闭上眼睛。

  肩上的鹰很温顺,不声不响,只是不断用头蹭着他的脸庞。

  他坐下身来,放下背篓,随手摘下一片树叶,放在唇间。

  他吹起一首遥远的歌,如诉如泣,随着风声,思念飘摇千万里,借飞舞的蒲公英,似要冲破重重阻隔,似飞到了天上去。

  少年再睁开眼时,已然泪流满面。

  这时,夕阳不见了,苍茫的远山,似乎悄悄地诉说着看不清的未来。

  少年起身,轻轻地抚着鹰背,轻声地说:“去吧,你属于天空!”

  “叽!”

  随着一声啼鸣,鹰展开了双翼,消失在风里。

  少年眼神一黯,重新背起背篓,擦干眼泪,不急不缓地下山。

  折腾了一天,他终于回来了。

  这是一个不大的村寨,寨分两厢,靠山而座,两厢之间,有一个宽阔大院,这是寨里人平日里聚集休憩的地方,此时,大院中,热闹非常,有男女老幼,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聊家常,还有许多孩子在相互追逐,不停地笑。

  刚走进大院,他看着那些孩子们,满目意动,他很想放下背篓,和那些小伙伴一起玩耍,然而,最终他也没有走进大院中,微微摇头,悄悄然从旁走过。

  “咦?小开回来了!采了不少好东西!”

  “是啊,这孩子命真苦,无爹无娘的,今天有人看见他进那片深山了,那一大片林,有老虎有花豹子,还有大蛇,大人都不敢去,他一个人就钻进去了,这胆子也太大……”

  “别假惺惺的了,他爹是个杀人犯,他就是杀人犯的儿子,这种人,死了就死了,被林中的那些大虫吃个干干净净的最好!”

  “你也太歹毒了吧,大人的事情,关孩子的什么事,人家孩子又没招惹你,他爹在的时候,你怎么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更何况,他阿妈还在世的时候,也帮了寨里的不少忙……”

  “哼,我就说了,他能怎样?咬我啊,你问问大家,村里头谁喜欢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少年身上,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他自然能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议论,但他不想争辩什么,也无力去争辩什么。

  他才八岁,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活下去,堂堂正正离开这里。

  有时候,一个的心绪与年龄无关,幼年的他,经历太多事情,他正在快速成长。

  小开沉默不语。

  现在,他只想回到家里,那里是他唯一的避风港,没人会来欺负他。

  “开哥,开哥,抱抱,我要抱抱!”

  这时,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五六岁大,扬着小手,蹒跚着脚步,朝他奔来。

  他笑了,蹲下身,张开双臂,抱住小女孩。

  “可欣在家乖不乖?听不听妈妈的话?”

  “我可乖了,开哥,他们都说你去山上抓老虎了,下次也要带我去,肯定很好玩……”

  小丫头扑闪着大眼睛,看着小开,还不停往他的怀里蹭。

  “额……”

  他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将她放下,随后从背篓中,抱出一只小白兔。

  “可欣,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呀!小兔兔!”

  小丫头眼睛一下亮了,一下子将小白兔紧紧地抱在怀里,边是揉着它的毛发,边笑个不停。

  “妈妈,妈妈,哥哥送我一只可爱的小兔兔,好好玩!”

  “小开,你回来了!”

  这时,有人走来。

  这是一个清秀的妇女,身着青衣,头挽花帕,一把将小丫头抱起来,满目尽是溺爱。

  他看着她,微微颔首。

  她却蹙着眉头,说道:“小开,以后别再去那片林子了,很危险!”

  “我需要上学!”他认真说道。

  “书学费我给你,以后别去了!”她叮嘱道,“以后不论什么事,要来和我商量,听到没?快回家去洗洗,就过来吃饭……”

  “我家里有现成的菜饭,热了就吃,明天还要起早去镇上卖草药,书学费我自己会想办法的,你也不容易……”

  他摇头,迈开脚步。

  女子神情苦涩,想了想,忽然拦住他的去路。

  环顾四周一眼,她低声道:“不要管别人说些什么,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知道自己的路怎么走,有些人,只能靠嚼舌根,幸灾乐祸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不要管他们,因为那不值得,他们只能守着门口的一亩三分地,一辈子就那样了,而你不一样,你还小,你的世界不在这里……”

  小开闻声,心头一暖。

  这是妈妈生前最要好的朋友,她们一直以姐妹相称,妈妈过世后,也只有她还关心自己,维护自己。

  这些他一直知道的,却一直无以为报,只能默默记在心里。

  “谢谢小姨,我知道了……”

  他与小丫头招呼一声,一个人走到家中小院,望着面前的石板房,怔怔出神。

  在外面,他渴望回来,回来之后,他又害怕走进房中。

  这是黔中最典型的木架石板房,分隔成三个大间,六个小间,中间是堂屋,隔着一道神龛,以前奶奶就睡在神龛里间,而今,奶奶已然不在了。

  右间是父母的房间,镶着木板,其下方是牛圈,而今父母双双离去,耕牛也没了,家徒四壁,空空荡荡。

  不知过了多久,小开终于动了身,一步步走进房中。

  不由自主,他推开父母的房门。

  房间里,挂着一柄长刀,一把马头琴,还有一本海子诗集。

  这是父母留给他的遗物,只有这三件东西,却无比珍贵。

  他放下背篓,坐到书桌前,打开诗集,轻声地念起来:“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二    人民教师
  

  是日,天朗气清。

  一辆大巴车摇摇晃晃,穿行在崇山峻岭之中。

  车里很是沉闷,只有一对青年男女,他们背着画夹,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河流山川。

  “不要!”

  突然,一声惊呼,打破沉寂。

  这是一个女子。

  她长发飘飘,穿着朴素,一身皱巴巴的白色连衣裙,一双灰扑扑的黑皮鞋。

  她不施粉黛,全身没有一件饰品,尽管如此,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太美了。

  她的美,不在于她的面庞精致无暇,不在于她的身材苗条纤瘦,而是她的眼睛,深邃而迷离,闪动之间,像是有无尽的心事,让人忍不住去探索。

  她的美,在于她的空灵出尘,仿似人间精灵。

  此时,她却满面苍白,额头上渗满汗珠,茫然四顾。

  显然,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

  那是一个封闭的房间,压郁而窒息,她躺在床上,半身麻痹。

  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在她身上肆意翻腾,她想挣扎,可全身都不听使唤,压根动弹不得。

  刺眼的灯光,冰冷的镊子,锋利的手术刀,不停在眼前无情地晃动着,她心神颤动,很想大声呼喊,可时常在她身边的男人,而今,不知往哪里去了。

  “别紧张,你……流产了,需要刮宫,很痛苦,你忍忍……”

  “什么?你们……”

  她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突然,剧烈的阵痛传来,她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陈老师,你怎么了?”

  “小芳老师,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来,喝点水!”

  那一对青年来到身边,看似很是关切。

  “我没事!”陈小芳浅浅一笑,卷起一缕乱发,别在耳后。

  此时,大巴车早已经停下了,车上除了司机外,只剩下他们三人

  陈小芳不由得一愣。

  “这是……到了?”

  “嗯,我们到了!这里今天赶集!很热闹!”青年男女异口同声地说道。

  可不是么?他们提着行李,走出车门,便看到人潮涌动,沸沸扬扬。路两边,已经摆满长长的摊位,琳琅满目,从这头到那头,一眼不尽。

  “你们在这里等我,我找一家药店买些药,一会儿去学校办好手续,再带你们去写生。”

  陈小芳叮嘱一声,消失在人群中。

  青年男女百般无聊,左顾右盼,忽然之间,一个身影,出现他们的眼帘中。

  那是一个清幽的角落,一个小男孩,七八岁大,剑眉星目。

  他穿着粗布青衣,坐在路边,却坦然自若。

  他面前,摆放着各种草药,形形色色。

  此时,他正捧着一本书,专心致志地看着,喧嚣的市场,没有给他带来一点影响,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一般。

  或许,他已然走进了另外一个美丽的世界,那里鸟语花香,流水潺潺,一株青莲从泥土中挣脱而出,芳香洒满人间。

  青年男女心里震撼,对视一眼,低声喃喃:好奇特的少年。

  不由自主,他们放下画夹,坐在小男孩的对面,隔着大路,开始写生。

  远处,人群中,一个苗条的身影看到这一幕,深邃的眸中闪烁出夺目的光彩。

  “哗!”

  忽然,一辆汽车骤然而至,停在少年面前,四五个男子从车里走出来,凶神恶煞,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眉头一皱,缓缓合上书本,将之放在身旁的背篓中。

  “你们有事么?”

  “市场管理费,五十!”

  “没有,我的草药一样都没卖出去……”

  “没有?很好,谁知道你卖的这些东西有没有毒药?妈的小屁孩,给我砸!”

  一个男子大喝,招呼一声,四五人一拥而上,草药被掀翻一地,瞬间便被踩得稀碎。

  少年眼睛红了,跳到一人的背上,对着他的肩膀,一口咬下去。

  “啊!”

  他惨叫一声,想甩开少年,不料少年的四肢死死缠住他,一时间竟甩不开。

  “给我打!”

  另外几人扑了过来,扬起棍棒,对着少年的手,狠狠砸去。

  “嘭!”

  一声闷响,少年终于松开手脚,蜷缩在地。

  几个男子没有罢休,再次扑来,对着地上小小的身躯,拳打脚踢。

  “住手!你们干什么?想打死人么?我已经报警了!”一声娇喝传来,一道倩影快速奔跑,跑到少年面前。

  陈小芳来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推开几个男子,随后撑开双手,死死护住身后的少年。

  几人看着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脸色一阵一红一阵白,狠狠瞪了她一眼,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随着汽车远去,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

  此时此刻,整条大街,仿佛只剩下路边那个蜷缩着的身影。

  “孩子,你还好吗?”

  她想将他扶起来,然而,出乎意料,他甩开了她的手,强撑着身子,挣扎了几下,忽地站起身来。

  “综合 执法!”少年看着远去的汽车,低声细语,满目坚毅不屈。

  当他回过头来,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一下子,他一动不动了。

  “妈妈!”下意识地,他轻声地呼喊一声。

  她闻声,身子僵在原地。

  “你……你叫我什么?”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谢谢你,刚才救了我!”少年眼神一黯,转身走到一个角落里,蹲下身来。

  地上,一株深红色的灵芝,已经分成无数瓣,他一一拾起来,拼凑在一起,却刚松开手,灵芝便散落一地。

  她看着他的动作,莫名之中,心里不由得阵阵剧痛。

  “老师,您没事吧!”

  两个写生的青年男女来到身边,后怕连连。

  陈小芳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一般,她一直看着他,脸色反复不定,不知其所思所想。

  灵芝终究还是散开了,少年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像是捧着珍宝一般,将它放在背篓里。

  他再次来到陈小芳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这时,他才发现青年男女画夹中的内容。

  原来,他们在画他,画着他卖药,画着他被打,画着他可怜兮兮地蜷缩在路边的模样。

  眼前的两个哥哥姐姐,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走来,他们的白衬衫,他们闪亮发光的皮鞋,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他们挥动着手中的画笔,似乎每一笔下去,就定格了他低贱的命运,诠释了他的暗淡的未来。

  从今以后,他的无助,将成了他们在城市中炫耀的作品,成为那些富贵名流们茶余饭后廉价的谈资。

  但此时此刻,他能说什么,又能改变什么?

  “谢谢!”

  深深看了陈小芳一眼,他背起背篓,转身离去。

  秋风瑟瑟,那小小的背影却越拉越长,落在她眼中,落在她的心上。

  陈小芳咬咬牙,提着行李,往前追去。

  “陈老师,您……您要干什么?”

  “我去叫他!”

  “可是,我们怎么办呀,人生地不熟的!”

  “这个镇上有旅馆,你们住一晚,明天我来找你们!”

  “可是……”

  “我是人民教师!”

  

  三    完美世界
  

  “没有人知道风是什么,每当树叶低了头,便知道有风经过。”

  一如此时此刻,田野中所有的稻谷都弯了腰,它们身上的负担太重了,只要风吹来,它们必须选择妥协,才能保住它们一季努力的成果。

  这并不可耻。

  有时候,想要看清前路,就必须得弯腰,必须得低头。

  但对小开而言,似乎一切都并不重要了。

  此时此刻,他只想回家。

  “等等,等等!”这时,有人在身后呼喊。

  声音很是熟悉,很是柔,很是轻,像是春风,像是黄鹂,又像是空谷幽兰,孑然而黯然。

  他蓦然转身,不由得一怔。

  是她。

  待回神过来,她已然来到他面前,细细地打量着他。

  “孩子,你的伤……要不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我没事,皮外伤,回家擦擦药酒就好了,那些人都是惯犯,表面上出手重,实际上有分寸的,把人打痛打害怕,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我父亲以前常对人说,暴力并不是让人迷失自我,而是每个男人都必须面对的东西。”

  陈小芳一愣。

  这个小男孩,有同龄人中没有的成熟。

  “真没事?”

  “我平日里也是一个人经常上山采药,总是摔伤,习惯了!”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一个人出去采药,出来卖药,你父母呢?他们不管你吗?”

  “我爹妈都在天上呢,现在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你……”

  顿时,陈小芳哑口无言。

  她张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不以为意,耸耸肩,率先打破沉默。

  “阿姨,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你为什么帮我?为什么跟来?非亲非故的……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像你这样的人,在大城市发展,一定万众瞩目的,不应该到大山里来。”

  “万众瞩目……如果我说,我喜欢这里,你信吗?因为这里干净!”

  “干净?”

  “我是来支教的老师,孩子,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现在上几年级了?”

  “我姓吴,妈妈给我取名叫开阳,村里人都叫我小开……我,没上过学,之所以来卖药,就是为了凑集书学费,只是没想到,今天遇到这么糟糕的事情。”

  “小开……咦?不对,我在集市上看到你看书来着……”

  “我……奶奶以前教过我一些,后来……我就自学了,我喜欢看书,喜欢书里的世界!看书,能让我忘记烦恼!”

  “可以告诉我你今天看的是什么书吗?”

  “诺,在这里……郝景芳的北京折叠,前不久进城,买了她的一套作品集,花了不少钱呢,以前我也是看不懂的,今天我懂了,原来不但人与人之间隔着一堵墙,阶层之间更是如此,想要跨过去,必然撞得头破血流……”

  陈小芳接过书本,随意翻阅了几篇,便抬起头来,看着他,满目复杂。

  她难以想象,这个小男孩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在父母膝下撒娇承欢,而他却为了一口生计苦苦挣扎,别人的家的孩子还在憧憬着美丽的童话,而他,却已经开始思考自己的路怎么走。

  可想而知,他到底经过了怎样的童年?

  这并不是好事,他越表现得成熟,所经历的痛苦就越是沉重,而且无休无止。

  有人说,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但此时此刻,她只希望他能快乐一些,再快乐一些。

  深吸一口气,陈小芳说:“孩子,我能去你家看看吗?”

  这次,小开沉默了。

  站在原地,他下意识地攥紧衣角,迟疑不决。

  这个老师,给他无比的亲切感,不只是因为她的样貌,更重要的是,她的每句话,都能说到他心上,他虽年幼,但直觉告诉他,她心疼他,尽管他们刚刚认识,但他感觉到了,真真切切。

  在他心里,他当然渴望她去家里看看,但他又害怕,害怕她到村里之后,她会失望,不再喜欢他了。

  沉默半晌,他似乎鼓足了所有的勇气,低声说:“他们一直说,我父亲是罪犯,妈妈又去世得早,挨着我不吉利,没人喜欢我,我……”

  话没说完,陈小芳嫣然一笑。

  “傻孩子!”她摸着他的头,随后牵着他的手,轻声说道:“我们走吧,老师以前呀,在其他地方支教,有次发大水,为了背学生过河,一不小心被水冲走了,虽然活了下来,但伤了筋骨,这行李有点沉,一会儿老师累了,你可得帮我背一段路!”

  他重重点头,悄然擦去眼角的泪。

  清风徐徐,晚霞残照,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茫茫群山之中。

  一向性格清冷的她,路上,却像是有说不完的话,问东问西,而他,无论对人还是对山里的动物,都保持十分警惕,而在她面前,无所不言。

  回到村里,已然夕阳西下,当两人路过村中大院时,几乎所有人都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甚至有些人,直接瘫倒在地。

  陈小芳诧异无比,直到回到家中,她推开了一个房间的门……

  房间布置很是简易: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套桌椅,一把刀,一把琴,还有一本海子诗集。

  但她的目光,却落在一个相框上。

  它安静地摆在诗集旁边,泛白的照片,像是沉淀了无尽的岁月,承载了无穷的沧桑。

  她的心在颤抖。

  难怪,他第一眼看到她时,他叫她妈妈。

  难怪,她莫名其妙时,他黯然离去。

  她,竟与照片中人长得一模一样。

  不只是样貌,连气质神态都如出一辙。

  “真羡慕你,你有一个可以为你杀人放火的丈夫,还有一个坚强不屈的儿子……可我,因为一次意外流产,连做妈妈的资格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陈小芳扶着相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当她把相框轻轻放在原位,她整个人忽然变了,她心里像是放下了些什么,又像是得了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只是她走出房门时,整个变得荣光焕发,神采奕奕。

  来到厨房,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正手忙脚乱,满头大汗,她哑然失笑。

  “臭小子,好不容易在河边抓了一条鱼,你就这么糟蹋了,这鱼汤不是这么煮的,这盐要放迟点,要不然鱼肉容易煮硬,而且要用粗盐,站一边去,我来……”

  “嘿嘿!”

  没多久,菜做好了,一份鱼汤,一份炒青菜,一份凉拌黄瓜,菜很简单,但小开吃得很香,一直傻笑个不停。

  夜幕降临,灯火依稀,这个家,充满了久违的欢声笑语,直到星空笼罩,小开抱着一本书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小开醒来,不见太阳,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天空,似要隔绝过去,阻断未来。

  他发现老师已经洗漱好了,准备离去,但她没有带着行李,而是背上了妈妈遗留下来的那把马头琴。

  他看着她,忽然低下了头。

  看到他的模样,她俯下身来,捧着他的脸,轻声说道:“别害怕,老师只是要去学校报道,办理好手续,明天就开学了,我希望那时见到你,听到没?”

  他咬着牙,沉默半晌,用力点头。

  她会心一笑,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放在他的手心里。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颗幸福的种子,需要用努力、用热情、用勇气去浇灌,这样它才能深根发芽,成为一个完美世界,老师寻到了,你喜欢的那个小说家,那个诗人也寻到了,但别人的世界再好,那也是别人的,你理解再深,那也不是你的世界,你的人生,应该你自己去书写,这样才能构筑属于你自己的完美世界。”

  陈小芳走了,一个人,一把琴,一身白裙,长发飘飘。

  她满面笑容,不断地挥手。

  他看到,一头雄鹰划冲破乌云,划破长空。

  小开握紧手中的笔记本,很沉,很重。

  ……

  谨以此文致我最敬爱的启蒙老师!

        吴开阳

        2021年  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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