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一个山村里,发生了很多事,很多都被遗忘了,没被遗忘的,在后来的日子里,渐渐的也被冲淡了。
(1)
南方多山脉,大雨过后,总是翻滚起遮天的云海,而后又慢慢消弭,隐入山凹和峡谷。
08年,寒冬前夕, 一个山村慢慢在迷雾中渐渐清晰。山村处于绵延的山脉边角丘陵之中,正中平地夹着不规则的田地,一条溪流从正中流过,溪流两岸长着些杂树,像一条长了绿毛的水蛇蜿蜒远去。一头无人看管的大黄牛被随意的绑在其中一棵树上,安静的嚼着草,偶尔抬头望望四周。
梅香提着一桶已经用洗衣粉搓过一遍的衣服,摇摇晃晃的来到溪流旁,沿一条小道走到下面。刚刚经过雨水冲刷的溪水,泛着浓浓的土黄。十月霜降,气温下降的太快,梅香挽起裤角,踏入冰凉的溪水,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她吸了一口气,把桶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洗干净后,呆呆的坐在一个凸石上,脚仍然泡在水里,双眼无神,陷入无尽的思绪里。
不远处,一个青年正领着三个孩子走来,到了一个岔口,三个小孩恭敬的对着这个青年鞠了一个躬,齐声喊到:庞老师,再见!青年也微微弯腰回礼道:路上注意安全,不要追赶,刚下完雨,路滑。
青年说完,三个小孩已经小步跑开了。望着几只小麻雀般蹦跳远去的身影,青年眼里充满欣喜。
他叫庞正己,一名准大四的学生,也是这个村里的第二个大学生,大三学期结束时,他向学校申请回乡支教一年。
正己送完学生,转身回到学校的办公室,查看学生的数学作业。想起没水喝了,起身拿起一个铝制水桶,准备去井里打点水。
村里的井都是简单的沿着一个泉眼挖出一个方形坑洞后用石头简单修砌成的,一共有两口井,一口在对面的山包下,要斜穿过一片田垄才能到,离这井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座小土地庙。还有一口井稍稍近一些,在田垄中间的溪流旁边。
正己每次都会去远一些的那口井打水,之所以选择去远一点的那口井是因为溪流旁那口井用的人太多,常有些人在井边打水洗衣。农忙时节,水井旁边还经常有用掉的农药包装,且常常听到有人骂又是有谁家的孩子在井里撒尿,扔死蚯蚓之类的,因此他一直对这口井敬而远之。
虽然这几天气温下降的厉害,正己却也只随意穿了一件白衬衫,批一件棕皮外衣就出了门。
刚走上溪流上的水泥桥,正己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梅香。看着她坐在石头上,双脚泡在溪水里,满面憔悴的样子,正己心中绞痛,脸色都变得有点暗红。
他心痛于他心中对梅香难解的情愫。正己和梅香是彼此的初恋,青梅竹马,正己一直将梅香视作自己一生伴侣的唯一选择,即使她现在被全村视作不祥的“倒家婆”。
他俩原来自小一起长大,后来又同时考上的县里的重点高中,但开学时,他却并没有看到梅香。
回到家一打听才知道,梅香家里条件差,家里还有一个读小学的弟弟。梅香爸觉得女孩子没必要读太多书,就强迫梅香退了学,并且把梅香的所有的书和作业本都偷偷拿去废品站卖了。
那里面还有她的两本日记,两本同学录和一本歌词抄本,这些都被碎纸机打成碎屑后,被一辆拖拉机拖去了县城,只留下马路边上,零散的碎纸屑。
梅香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她不敢回家,不敢去看她空荡荡的书箱。她找到了正己,扑在他怀里大哭了起来。那个时候,她们两个已经在彼此心里悄悄的私定了终身,并许下了终身不离不弃的诺言。
两年后,正己读高二,那时的一切都开始变得失控。梅香的父亲里给她安排了相亲,并且两方家长已经认可了彼此,正商量结婚的日子。在梅香家收下彩礼后,梅香知道一切已经无法改变,父亲是家里绝对的主宰,她无法反抗。她满怀着对正己的深深的愧疚和自责托正己的朋友给正己送去了一封决别信。
那段时间,谁都无法想象,这个只17岁的女孩心理承受着怎样的痛苦,自小家境贫寒的她,很小就表现的很懂事。可也就是如此懂事的她,对父母的权威毫无反抗的能力,逆来顺受,从不敢在父母面前表达自己的想法,在同村人看来,梅香就是那种典型的好孩子。结婚前的那段时间,梅香变得很奇怪,眼睛红肿,神情恍惚,整天的不说话。
送婚的前两天,梅香的父亲和他的“准亲家”喝了点酒,回到家嫌梅香的脸丧气,一气之下连甩了梅香两个巴掌。可梅香仍然一声不吭,只是捂着脸,把头深深的埋了起来。梅香知道父亲的野蛮脾气,而她此刻心已死,不想搭理这个世界。如果可以,死了可能还舒服一些,梅香这样想到。
(2)
命运不会因为个人迟来的的挣扎而改变它的运行轨迹。被打后两天,梅香就出嫁了,嫁给了几公里外另一村的一个做理发师的男人。这个男人比她大7岁,在县城开了一家发廊,婚后不久梅香也跟着去了县城。
命运从此刻翻开了完全不同的一页,连带着将梅香的生活翻的稀巴烂,在婚后不到一年的时间,梅香的第一任丈夫就猝死了。
她的第一任丈夫牌瘾极重,经常可以连着几个晚上不睡觉的打牌。死的那天是凌晨一点多,他正和几个酒肉朋友打牌,突然一下就倒在地上抽搐,屎尿失禁,双眼翻白,舌头都被咬烂了,满嘴的白红血糊糊,到断气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副牌。
而仅仅半年后,她就看到了她的第二任丈夫,他是一名矿工。这是一个极老实的男人,再婚后的生活颇为融洽,梅香也接受了渐渐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每天翻田弄土,照顾家事。可不到两年,老天爷又给了她一个晴天霹雳,并且似乎有些不留余地。
他的第二任丈夫在矿场工作时,因为一个操作失误,被一块石头给压死了。尸体被搬出来时,已经支离破碎。
事后,她第二任丈夫的丧事刚完,她就回了自己的娘家。准确的说她是被赶回来的,丈夫的死最后换来了矿场二十几万的赔偿,丈夫家的长兄第一时间将她扫地出门。当初因为她自己的年龄关系,两人并没有领结婚证,所以,一切赔偿都与她无关。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道理是不存在的,一个活人没法靠死人去争理。梅香的家人也去闹过,闹到最后对方找来了县里的警察,闹不过去,这件事无疾而终。只梅香的母亲常常哀叹,时常在半夜讲着梦话诅咒。
此刻正己看到梅香时,梅香回家已经有半年了。梅香的样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在正己眼中仍然有一种异样的美,风吹日晒给了她麦色的皮肤,身材饱满,略粗的弯眉下一双顾盼明眸,皓齿薄唇。虽然先后两任丈夫的离世,让她倍感阴郁,脸色苍白泛青。但若让她穿上青素罗衫,怀抱一把五弦琵琶,低声弹吟,也能自成一曲带着山怨的《琵琶行》吧。正己这样想着,慢慢向着寒梅走过去,他的心跳的很快,神色紧张。
“在洗衣服啊,梅香”
正在发呆梅香被熟悉的声音惊醒,回过神的她看见正己就站在溪流对面的岸上看着她,抿嘴一笑道:嗯。你干嘛呢,提水喝吗?
“学校没水了,就出来提个水喝。水里凉,你别感冒了”。
正己瞟了一眼不远处被绑在树上的大黄牛说:看你在这里看着这老牛发呆,也要小心身体,这黄牛皮可比你身上的衣服暖和。
梅香神情疲惫,不过听到这话还是笑了起来,回过神来,瞬间觉得脚又冰又麻。她慢慢起身,提起衣服也走上了岸。
“是有点冷,脚都麻了”
梅香有点好笑的回了一句,接着把桶放在脚边说:上次你拿给我看的那本书我看完了,等下回去拿来还你。
“没事,我又不急”。
正己正说着,看梅香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
顺着梅香看的方向望去,远远看见梅香的父亲身穿一件深蓝色的工人服,戴一顶破毛线帽,一手拿着一个竹簸箕,一手拿着一根湿竹条,啰啰,啰啰的喊着,赶着一头大耳肥猪顺着田垄小路向这边走来。
梅香脸色又变回了青色,她眼神躲闪着对正己说:那,谢谢你,我还是先要回家了。
正己知道已经不是两人能聊的时候了,梅香的两任丈夫先后去世,让她和她父亲的关系开始变得极为敏感。
梅香爸这两年搞起来杀猪卖肉的活,他家里面的情况不再像以前那么紧迫了,但因为梅香的事情梅香爸常常埋怨女儿*倒了家*,对她和其他男人接触尤其的敏感。
正己说:行,那明天见。
嗯。梅香简单回应完,提起桶子往家里走去。他俩的家相隔并不远,不到三分钟就能走到,但正己知道梅香的避讳,无意跟她走一条路回去。想了想,突然发现自己还提着水桶,轻笑一下,朝着水井的方向走去。
天再一次慢慢的黑了下来,田间地头,虫鸣声断断续续,远处的山头传来咕咕,咕咕的鸟叫声。正己批改完学生们的作业,伸了一个懒腰,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有些破旧的蓝色日记本,这是一个带着一个小密码锁的本子,但由于已经有些年头了,密码锁已经锈烂掉了。正己翻开日记本,开头一页上,用透明胶带粘着一封残缺的信,胶带边角已经沾满了细灰尘。看着这封信,正己有些失神,他人生的第一次痛哭,就是因为这一封信。
那个夏天,他还在镇上上高二,正在教室刷题,和他一个村的好兄弟志远找到他,塞给他一封信,说是梅香写给他的。旁边的同学一听,都指着他鬼叫,一脸暧昧的表情。
正己有点不好意思,拿着信跑到了学校体育馆的篮球室,这里平常除了校队训练以外,基本上没人来这里。
正己兴冲冲的撕开封口,拿出信一打开,看见“诀别”两个字,他全身一麻,眉头紧拧着往下看,他的手瞬间抖了起来,脸色变得通红,又一下转为苍白,耳根一抽一抽。
等着将两页写的满满当当的决别信看完,正己把信纸压成一坨,紧紧的捏在手里,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又直接躺在了地上,身体缩成一团,双手紧紧的抱着头。被压抑的呜呜声从牙间的缝隙挤出,透过正己抿的发紫的嘴唇,在篮球训练室里,一丝一丝的回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正己突然疯了一样的把信撕的粉碎,爬起来从窗户扔了出去,看也不看的回到了教室,然后和老师请假说不舒服,回到了寝室,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捂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正己就等在他班主任的办公室门口,一看到班主任过来,立马跑过去说有事想请假回家一趟,然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请假条和笔。班主任看正己神色不对,憔悴又焦虑,以为他家里是发生了急事,也就没问什
么,签了字后说:路上注意安全。
“谢谢老师”
正己说完,背着书包急匆匆的走了。他出来校门,绕着学校的围墙跑了半圈,来到了体育馆后面的空地,在昨天他扔信纸的那个窗口下面疯狂的翻着。
这一块的卫生好像被打扫过了,这让正己很慌张,地上零零碎碎的还有一些纸片,正己一点一点的捡起,收好。他翻了很久,翻的范围也很大,直到自己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叫个不停才停下来,看着自己手里握着的这一搓碎纸,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没有去买东西吃,而是直接转身跑到了离学校较远的一个山包上。 山包上树林很密,正己在顶上一个大石头上坐了下来,脸上淌满了汗。
时间已是中午,太阳虽不能直接照在人身上,却也是灼热的很,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忽远忽近的树头上传来熙熙的蝉鸣。他在那里一点一点的将那些碎纸一点点拼好,用透明胶粘到自己的日记本上。可是,信已经完全的残缺了,保存比较完好的只有信的最后一段,这可能就是天意吧,正己心想。
呆呆的望着手里的残信,正己抽泣着,眼泪在脸上任意的流淌,混着汗水。他很想站起来大声呐喊,甚至是嘶喊。可他尝试了几次,每当他一站起来却又仿佛用光了所有力气一样,丝毫的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喉咙已经哑了。
有人说:如果在我们的青春里未曾痛哭过,那一定是它最大的遗憾。
此刻的正己面上带着浅浅的微笑,看着那封四年前的残存下来的决别信,思绪万千。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没有月光,星星也没有,只有点点几户人家,还有几盏浅浅的黄色灯光透出,风很大,呼啸着卷着窗上夹玻璃的旧报纸,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正己将日记本轻轻合上,脑海里翻涌出他已经记透了的残存决别信上的内容:
,,,总是在最美的年纪,我们看见雪花飘落,融化,看见花儿凋谢,腐烂。正,我爱你,可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对你犯下不可挽回的罪,我无法陪你了,也不再拥有资格。我应该做泥土里的雪花,成为腐烂的花朵,这才是,,,(此后残缺)
,,,奢望,成为你命里的烟火,有一刻的灿烂已是万幸。而后,我便要回归我本来的样子,变成一缕烟尘消散。我应该永远的在你面前消散,是我,,,(此后残缺)
,,,正,别了,我知道我犯下的罪孽已无法挽回,梅花香自苦寒来,我的一生注定是苦的,是我配不上你。我会用我一生为你祈祷,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你会很幸福,我会一直祝你幸福,再见,我很怕说出这两个字,可我该去迎接我的命运了。最后再喊你一句,正。
再见,也许再也不见。
永远的罪人,梅
(三)
梅香沿小路走着,路很窄,边上的野草还沾着雨水,就那么打在她的裤脚上,一阵一阵的凉风携着冷劣顺着卷湿的裤脚往里钻。
她心里又被那个人完全的占住了,命运的残酷并没有把她完全打倒,虽然她曾一度痛苦的想自杀。那段日子,每每一到晚上,她全身就像被撕裂一样的疼痛,骨头里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钻着,爬着,啃着,她的指甲已经全部被自己磨光了,情绪随时都面临着爆炸和崩溃。然而,她又看到了那个人,他就这样,又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回到家,梅香坐在书桌前,有点失神,打开左下边的大箱门,拿出一个奶粉罐。打开来,里面装满了白色的千纸鹤,她望着这一罐子的千纸鹤,情绪一下子就绷不住了。她紧紧抱着这锌皮罐子,想起了自己在家里的这半年时间经历的一切,,,
连续两任丈夫的离世,加上梅香自始自终都没怀上过孩子,这让梅香成了人见人怕的*倒家婆*。农村里的说法就是:女的命太硬就会克夫,甚至会让自家的房顶晃动,这是败家相,这样的人被叫做*倒家婆*。
梅香那会刚回村里不久,村里面的很多老人就开始流传说,过路的时候,看到梅香家房顶的瓦片在晃,有的还说她家的墙里冒黑灰,半夜有老鼠,土狗突然发疯在围着梅香家的老房子跑圈,说的神乎其神。
而这些事情自然也避免不了传到梅香家里,梅香回家以后,把自己关在屋里半个多月没出门,有人来她家,她也是立马躲起来,不愿见任何人。
梅香妈觉得自己女儿有点神志不清,像失了魂一样,和梅香爸一商量,赶忙找来村里的张老太婆帮忙看一下梅香。
这张老太婆年轻时是村里的接生婆,村里现在很多的年轻人都是她给接生的,但是张老太婆自己却膝下无子无女,只一个老实老伴整天扛着锄头在田里地里翻着。随着社会的发展变迁,现在大家都去了医院生孩子,而这张老太婆就开始在家起了神坛,立神位,贴神符,做起了法事来。
那天一大早,天还很清凉,露水还没滴下叶尖,山村里小鸟翠翠的叫声就像在耳边一样。张老太婆穿一身素布外衣脚步匆匆的来到了梅香家,她戴着一顶男士黑皮帽,边角露出丝丝银发,腰上别着一个破皮包。
在门口等了许久的梅香妈一看见张老太婆,连忙引进家。
梅香妈客客气气的给张老太婆倒了茶水,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说着梅香最近的情况。说梅香一到晚上就惨叫,还经常用手在身上挠血印子,梦里老说胡话,也没人听的懂,白天就对着窗户发呆,什么话也不说,饭也是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有时候一碗饭能吃两天。
梅香妈说着,眼泪就忍不住的掉了下来,接着身子一软,扶着张老太婆的膝盖就跪了下去说:张妈妈你这次一定救救我这崽啊,菩萨保佑你啊,张妈妈,菩萨保佑你啊。
张老太婆一惊,连忙把梅香妈拽起来说:哎呀,我的好外女啊,都是一家人,梅香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这样我受不起啊,起来,快起来。
你放心吧,梅香的事情交给我。
梅香这是被野鬼撞了身,丟了心魄,我先给她施一个归魂咒。你去准备一只鸡,杀了之后取一碗鸡血,掺点热水拿给我。
说着从腰上的破皮包里拿出四张黄纸来递给梅香妈说:你先把这四张请神符贴到你这堂屋的四角。
另外,一定记得啊,鸡一定要用叫晨的大公鸡,杀的时候地上先铺一层沙,沙上盖一张白布,千万不能让鸡血沾着地。鸡杀完后,鸡心拿给我,鸡头剁下来扔到房顶上去。
张老太婆说着,食指翘起,眼睛微咪着看着梅香爸妈。
好,鸡早买好了,我现在去杀。
梅香爸客气的应承好就去杀鸡去了。梅香妈领着张老太婆进了梅香的房间,就看见梅香躺在床上,头捂在被子里,好像睡着了一样。
刚刚外面的对话梅香都听到了,知道这是要给她做法来的,她很想嘶吼着冲出去用柴刀把老神婆子打出去,甚至连带着剁老神婆子几刀。
可是听到母亲压抑的哀嚎,她又只能默默流着眼泪,梅香用被子把自己捂起来,假装睡着了的样子。
开门声响起,梅香妈领着张老太婆走到床边,然后小心翼翼的摇了摇被子说道:
*我的好崽,你快起来看看谁来了,你张奶奶来看你来了,快起来,起来打个招呼。*
一边说着一边把被子拉开,梅香脸色苍白,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呆呆的望了一眼两人,也不说话,翻过身又把被子盖上了。
梅香妈脸色闪着哀色,望了一眼张老太婆,正想开口说话,张老太婆却示意让她来。
张老太婆轻轻坐到床边,抚着梅香的肩说:好崽乖啊,梅香,来,把你的手给我看一下,看一下就好了。
一边说着,把被子一拉,轻轻的拉过梅香的手臂。梅香也不反抗,反着手臂,任其作为。
张老太婆一手紧紧捏着梅香的手心,一手在空气里乱抓着往梅香手心里扔着什么,嘴巴里念念有词:
罗汉三生,天地六合,太祖真人降九吼,弟子学一吼。一吼隔山拿金银,金银拿来敬人鬼,人鬼路边走。弟子学一吼,一吼神力镇野魂,灾患不近身,,,唵叭咪吧咪吽。
张老太婆念着,声音越来越小,眼睛半闭着,到最后只剩一点呢喃,然后将一个手指插到破皮包里一扣,拿出来时手指已经是一片血红色。
血红的手指在梅香头顶位置不断的划来划去,梅香眼睛一闭,想抽被子把自己盖上,梅香妈一看,连忙拉住,这时张老太婆的神咒念完,大声喊了一句:太祖降魂护金身。然后手指往梅香眉心一按,一个血红的朱砂印就印在了梅香的正眉心处。
等梅香妈终于带着张老太婆走了出去,梅香的眼泪一下子就全掉了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她也不会去想了,只是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像一个人,而是像一只被正在被放血的牲畜。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空,好像随身都会飘走,然后腐烂掉。
张老太婆出门后,在堂屋立起神坛,准备请太祖下凡。此时堂屋的四方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只刚刚杀掉的鸡,两盘蒸熟的猪肉冒着热气,一碗鸡血,还点了两根红蜡。桌正前的地上铺着一件蓑衣,张老太婆坐在蓑衣上念念有词,呢呢喃喃的,一边念一边摇晃着身子。念了好一会突然像疯了一样站了起来,此时的她两眼的瞳孔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眼白,耳朵向后翻起,紧贴着头皮,眉头紧皱着望了周围一圈,似乎在观察什么。梅香爸妈一看这个样子,吓的立马跪了下来,梅香妈哭着说:请大仙救救我就崽吧,救救我家崽啊!
一边说一边把头使劲的往地上磕,一旁的梅香爸赶紧拦着,拽着梅香妈不住的弯腰拜。
张老太婆也不看他们,用一根手指沾了鸡血,就在旁边的黄皮纸上画了一个符,画完浑身一颤,倒在了地上。梅香妈赶紧过去把张老太婆拉起来,发现张老太婆晕过去了,赶紧掐人中,只几下,张老太婆就醒过来了,问到:
*怎么样,梅香妈,刚刚仙人请到了吗?*
梅香妈一脸感激的说:来了,来了,真显灵了,哎呀我的张妈妈,你真是活神仙啊。
说着用手抵了抵旁边站着的梅香爸,拿出一个红包塞给了张老太婆,张老太婆推诿几下,也就收下了。
起身后,梅香爸把地上的蓑衣收好,张老太婆则在屋前屋后都用铝制铁盆烧了一盆的纸钱。等烧完后,张老太婆就用打火机把真人显灵画的那张鸡血符点燃,把烧完的纸灰放进一个装着清水的碗里,接着点了三根礼香,在碗上一边划圈一边呢喃念叨。念完将碗端起,恭恭敬敬的对着老天拜了三拜后,叫来梅香的爸妈说:
*等下让梅香喝完这个神水,晚上再把那个鸡心炖熟让她吃了。
说着又看向梅香爸说:
*另外,梅香爸你要在后面三天太阳下山的时候在自己屋后大喊三声梅香,这样把她的魂叫回来,她就自然会好的。*
*嗯。*
*嗯。*
梅香爸妈应完话,端着那碗神水就来到了梅香的房间。到床边梅香爸给梅香妈使了一个眼色,接着梅香妈就坐在床沿把梅香扶起来半躺在床上。
此时梅香眼神空洞,无神,头无力的靠在母亲的肩上,她看着母亲端过来一碗黑水,说:
*好乖崽,来,把这个药喝了,喝了就什么都好了,就舒服了。*
说着就把碗递到梅香嘴边,梅香下意识的张嘴喝了一口,结果刚进嘴一下就鼓嘴往想往外吐,梅香妈一看,一把捂住梅香的嘴,哄着说:
*乖,乖,乖乖崽,不能吐,不能吐,喝了就好了,喝了就好了。*
梅香被母亲死命的捂着嘴,一股奇怪的铁腥味直充脑门,她能感觉到这股铁腥味顺着她喝下去的药水直窜进鼻腔。
她被呛的很难受,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双手被死死的钳住,身体也被紧紧压着不能动弹,接着脸颊一股剧痛传来,自己的嘴被强行的捏开,铁腥味一下子占据了整个大脑,顺带着流进了她的食道,胃腔,鼻孔。
梅香拼命的挣扎,呐喊,可她喊不出声,口腔里不断被灌进的黑水堵死了她的发声带,她只能一直呜呜到叫着。脚不停的打着床板,可接着脚也被谁死死的箍住了。
她没法再挣扎了,她好像立马要死去了一样,这一刻的时间感觉特别的长,梅香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就像,一切都消失了一样。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散开的瞳孔渐渐有了焦距,梅香呆呆的望着窗台上突然出现的一只白色的千纸鹤。
此时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也没有一丝的月光,只隐隐传来虫叫和蛙鸣,她痴痴的望着,望着,此刻,只有鼻孔里隐隐的铁腥味和嘴里的苦涩在提醒着她,她还活着,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她把千纸鹤拆开来,熟悉的梅花画映入眼帘,画旁方正的字体,清晰的一笔一划写着:张神婆子家里的一只老母鸡被拔光了毛,她对着老天爷骂了一天,眼珠子都要骂的掉出来了。
旁边还有单独的一句,字体要稍稍细致些:加油,我永远支持你,等待你出门微笑的那一天,到时我会站在你面前告诉你,我是谁。
落款是:一只小小鸟。
(四)
在自己最难熬的时候,她卧室的窗口每天早上都会出现一只千纸鹤,上面写着让她坚强的话语。等她稍稍好些的时候,千纸鹤好像懂得她的心思一样,上面的话语也跟着从坚强变成了努力生活的话语。一只一只的千纸鹤都是用纯白的画纸折成,到后来随千纸鹤一起出现的是书籍,先是《飘》,《简爱》,到后面《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慢慢又出现了毕淑敏和三毛的书籍,顺带还会有像故事会,幽默大全这类的杂志出现。
这一切让梅香慢慢的每天都会怀着一点点的期待,拆开那一只只的千纸鹤,又一只只的折好。一点一点的,从抑郁中挣扎出来。
她早就知道这一切是谁为她准备的,她是村里面的“倒家婆”,连村里很多小孩子都不太敢靠近她。只有他,把她视作一个正常人,给她作为一个正常人的尊重,并一点一点的拯救着她。
每每想到这一切,她即感到幸福,彷徨,同时又忧虑,恐惧,她就这样一个人深深的自卑着。
正己给了她现在的这一切,给她挣扎着活下去的希望。可是她不敢面对,她卑微的像一撮路边的烂泥,被人践踏,被人用口水唾弃。
她一度不敢见任何人,尤其是不敢看见正己,可是一到深夜,她的脑海里又只有他一个人,她是多么希望,这个时候正己能出现在她身边,让她感受到活着的温度,感受到安全和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