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

午夜，树林掩映山岭，天空中星光璀璨，近处有虫鸣。远处，明亮的火光不熄，伴随着遥远的大炮轰响。
科尔手里攥着父亲做的木头枪，跪在床边，遥望火光的方向。
“躺下。”母亲踹他一脚，呵斥道。
科尔躺回去，听见父亲轻轻叹口气，翻了个身。
手里的木枪已经被他磨得光滑发亮。他握紧把手，兴奋地睡不着。
那里在打仗，男子汉们持枪冲锋，用子弹打倒敌人，在女孩钦慕的眼光中，收缴战利品。
村里最聪明的年轻人勒维告诉他，士兵，是一群勇敢，坚强，保护弱小，给人希望和未来的人。
科尔这么想着，似乎能隔着窗子，闻到战场上弥漫的硝烟味。利斯维和亚姆的战争，持续半个月后，终于打到了边境线上这座小村庄。
科尔怀着莫名的憧憬，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科尔还没睁眼，就被母亲揪起来，带到仓库。
母亲有些慌乱，声音都带点颤抖。
“别出来。躲在水缸后面。躲在水缸后面！”
这是在干什么？
科尔糊里糊涂在水缸后的角落蹲好。
母亲关上大门。“咔哒”一声，上了锁。科尔揉揉眼，准备睡个回笼觉。头顶有些凉，他抬头，看见仓库的窗子半开着。
呵。科尔这一笑，差点吹出个鼻涕泡来。就这还想关住我？他心想。
村子前面的广场上，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昂首挺胸，低头盯着伛偻的老者达洛。
“这是我们自己的战争！利斯维的圣战！如果没有年轻的战士，谁保护你们不被亚姆人奴役？你想让全家被亚姆人钉在柱子上？让他们在你面前，凌辱你的女儿？”
“不，不。”达洛摇头，“可我们不能再抽男人给你们了，总得有人……”
斯图亚特深吸一口气，打断他：“我是在帮你，我的长官可没这么温柔。”
有头顶冷风灌着，科尔的回笼觉自然睡不下去。他踩住水缸边沿，扒着墙上的砖缝，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
外面在干什么呢？
房屋左右遮掩，科尔只能见到有人群围在一起。
是不是部队来了？
他撑着手肘往外看，突然想起来，自己的木头枪还扔在床上。
广场上，一列队伍从稀疏的丛林里走来，斯图亚特上前，和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攀谈。
那名军官很快越过斯图亚特，走到广场上。早被召集起来的男人女人们，低着头，从眼角瞥这位气宇轩昂的军人。
军官向人群敬了个礼，高声道：“拜因村的各位！我是吉克·斯通，这支勇敢的先遣队的指挥官！我跟你们一样，是一名骄傲的利斯维人。我相信你们也知道，我们和该死的亚姆开战了。那些该死的亚姆猪，侵略我们的边境，掠夺我们的粮食和女人，现在，我们要让他们为此付出代价！”
他审视了一圈，这些唯唯诺诺的乡下人，让他心里发笑。所以他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话术。
“但是，这场战争并不容易！我们的敌人，比最卑鄙的杂种还要阴险，我们失去了许多战士。所以，我要求，这里所有的年轻男人，跟着我们赶走那些杂种！我们需要更多勇敢的士兵！”
没人动弹，寂静中有别样的东西，在人群中蔓延，那是对未知的恐慌。
吉克用手套拍拍自己的大腿：“我相信，勇敢的利斯维人，不会放弃这个建立功勋的机会！”
他面无表情转身，身后的士兵会意，开始向人群逼近。
没有人愿意去当兵。这不是和平年代，去部队只是磨练意志，变相找个工作。这是在打仗，当兵会死人。
可看那名军官的样子，很显然不会善罢甘休。因为征兵问题，军队和民众发生冲突，最终打伤平民的事，在边境周围，已经发生不止一次了。
士兵沉默着走进人群，左右看着有合适的人选，先拍拍肩膀示意出列。
有些人不情不愿站出来，也有人心中明了，转身和家人做了道别。
还有死活不愿出来的，士兵先拽他一下。再不出来，那可就不客气了，用枪在背后一顶，再犟的人也得服软。
有的士兵冲进屋里，寻找躲藏其中的青壮。有人来拦，就一把推开，偶尔趁找人的时候，在前来劝阻的女人们身上捏几把。
他们很快搜到仓库，然后被一个女人拦住。
“仓库，这里面什么都没有。”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的。让开。”
“这里面只有粮食啊，求求你们了。”
领头的士兵突然举起枪，质问道：“里面是不是有亚姆人？”
“什么？不，没有。”
“拜因村和亚姆相邻，你们常年和亚姆人打交道，有些交情理所当然。但是现在，我要求你让开，交出里面的亚姆人！”
女人还要挣扎，被士兵推倒在地上，她拉住最后一个人的裤脚，看士兵砸开门锁，打开空无一人的仓库。
士兵们搜了一圈，仓库里确实没人。他们看女人的眼神有些奇怪，很惊讶她这么护着的，居然真只是满仓库的粮食。
广场上突然传来一阵大笑，引得士兵们簇拥过去。女人爬起来，看到自己的丈夫，被人边踢边打赶出屋。
她上去帮忙，扶住瘸腿的丈夫，不让他倒下去。
她听到那个叫吉克的军官在问：
“你为什么要当兵？”
然后，她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因为士兵，是一群勇敢，坚强，保护弱小，给人希望和未来的人！长官，什么时候发枪？”
女人愣住了，和丈夫一起惊愕回头。
科尔手里端着木头枪，站得笔挺，竭力让自己像个军人。吉克摸着他的头，开怀大笑。
“如果大家都像你这么勇敢就好了！放心，很快你就会有一把自己的枪了。”
“长官，长官。”男人在女人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走上来。
吉克心情很好，回望过来的脸上还带着笑纹。男人也回他一个刻意的笑，伸手想把科尔拽回来：“他，哈，他不去。”
吉克抬起的嘴角，立刻沉下去。
“你要阻止一个年轻的战士，保护他的国家？”
男人只好陪着笑脸。
吉克从他身边拉过科尔：“这是军队，不是你家！这个年轻人自愿参军，我们就有义务保障他的权利。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是一名士兵了，不可能再退出。”
夫妻俩还想求饶，两边士兵已经拦上来。看着科尔被半推半就越带越远，女人不禁哭叫起来。
科尔毕竟只是个孩子，看着母亲红肿的眼眶和颤抖的嘴唇，他心里莫名恐慌，想要往回跑。
吉克的手臂铁钳一样揽着他：“每一个离家的战士，都会不舍的，父母总是不愿意放孩子走。可当你回来的时候，就是让他们骄傲的英雄啦。好了，男人嘛，不要回头，往前看。”
为了能制止这场闹剧，达洛不得不和村民达成协议，让几名自愿牺牲的年轻人，跟随吉克离开。
军人们也没有太过分，当志愿者凑够十五个人后，搜查就停止了。
部队并没有在拜因村久留，队伍向来时方向返回，走了半日，来到一个营地。
营地里还有留守的士兵，一排俘虏后缚双手，跪在地上。
吉克让新加入的列兵们，在俘虏对面站成一排，尤其关照科尔：“好了，你期待已久的时刻到了，给你，你的枪。”
科尔呆愣愣接过步枪，任由别人把他一直珍视的木头枪拿走扔掉。真枪沉重冰冷的触感，让他有种大梦初醒的慌乱。
他和对面抬头的俘虏对视。
“知道他们是谁吗？一群肮脏，卑鄙的亚姆人！”吉克介绍晚会嘉宾一样，单手划过俘虏们。
“说实话，拜因村离亚姆太近了。我们不是很能信任你们。但是经过这次测试，你们就能成为我们最信赖的同伴。”
科尔对面的俘虏也是个少年，他抬头，逆着光看清了处决者的长相，哆嗦着：“科尔？”
科尔吓得一战。吉克听到了，却毫不在意：“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你们中也许有人是认识的。可对面这些畜生，每一个手上都沾着我们同胞的血。血债只能血偿。这是你们至今为止的枯燥人生，第一个报效祖国的机会。”
跪在地上的年轻人摇头哭道：“我没有，我是被抓来的！我没有杀过人！是你们到我的村子里，杀了大家，被我们的军队赶跑，把我抓来的！”
吉克一巴掌拍在呆滞的科尔肩上，拍得他整个人窜起来，眼睛大睁。
吉克俯下身，看着地上求饶的青年，微眯眼睛，目光平静。他的眼神，与科尔颤抖微缩的瞳孔目光平行，明明看着同一个目标，却像看到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你看，这就是战争。也许以前你们认识，甚至是朋友。可一旦有了战争，朋友就不存在了，只有我们的军队，和你们的军队。明白吗？你们，我们。”他用手指两边来回。
“你总得选一边。”
队伍最尽头，勒维放下枪。这个动作在一群木偶般的列兵中太显眼，所有人看向他。
勒维依旧像以前一样，沉静，和煦，说话像在读诗：“对不起，我不能这么做。他们都是我们隔壁村的，我前天还和伊恩一起做了蛋糕。他不可能杀人，我也不可能杀他。”
队伍里有人耻笑：“做蛋糕？”
吉克冷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让我离开吧。我不想加入你们这样的军队。我愿意保卫我的国家，愿意保护我的家人，但我不愿意成为一名刽子手。”
勒维自然不可能被放回去，吉克以叛国罪逮捕他，将他和俘虏们押在一起。
勒维刚跪下，就有人开枪了。
并非所有人都和俘虏们相熟，也不是所有人，都认同勒维那套观点。
“你叫什么名字？”吉克大声问。
“莫斯比，长官！”
“好！莫斯比，从今天起，你就是利斯维一名合格的士兵了！”
处决继续，一具又一具尸体倒地，又有两三个人拒绝开枪，之后，轮到科尔。
或许因为是第一个踊跃报名的人，又或者因为他年龄最小，吉克对科尔格外有耐心。
“科尔，战争就是这样，没有人能说了算。我知道你不想杀他，我也不想。可这是战争，我们是勇敢的士兵，他是我们的敌人。杀死敌人，这是士兵的天职。你肯定不想离开父母，离开家，最后却成为一个不称职的士兵。”
不远处，一直沉默的勒维挣扎抬头：“科尔，不要开枪，不要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他昂起的头颅，很快被人一拳打下去。科尔端着枪，准星在俘虏身周游移。
“很简单的。”
吉克俯下身，用手握住科尔的手，左手稳住枪身，右手扣上扳机，准星对准了俘虏的额头。
“科尔，反抗！不要顺从他！”勒维喊道，他的脑袋被压进泥里，又有士兵上来对他踢打。
不知道为何，明知勒维应该是对的，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科尔脑子里就像起了一场风暴，思绪如航船，被搅得不知何去何从。
于此同时，吉克的声音，像乱流中唯一能收到的指引电波，让他感到安定。
循着那双手指的方向走吧，能轻松一点。这么想着，枪声响彻丛林。

因为阳光少，林子里有些凉，枝叶上还凝结着早露，挂在梢头，将滴未滴。一只蜘蛛顺着丝爬下来，站在树梢上。水滴被轻微的震颤赶落，滴在科尔手背，泛起一阵冰凉。
队伍翻过一座小山丘，往亚姆方向走去。吉克说，上级给这支队伍的命令，是让他们深入敌方，侧翼围攻亚姆人作为战争桥头堡的基地。
昨天的“入队仪式”中，一共有六个人拒绝开枪，到了晚上，两个白天开了枪的列兵，救出一个与自己相熟的村人后逃跑，被巡夜的士兵击毙。
斯图亚特走在吉克身边，往后瞥了一眼俘虏队伍。
“我不喜欢他。”斯图亚特收回目光。
吉克回头张望，看到斯图尔特遥指向的勒维：“为什么？”
“自以为是，他身上有那种我在城里见过的少爷的感觉。好像什么道理都是他们的，可是又怂，被吓唬一下就软了。”
“哈哈哈。”
“我说，长官，我们不需要他们了吧？不如杀了。”
一旁的科尔顿时噎住。
“不着急，我想试试看能不能让他加入我们。我倒是挺喜欢他的。那家伙很冷静，这种人就适合当兵。”
“他已经知道，反抗是没用的。我们给他看过什么叫恐惧了。每个上战场的人，都会恐惧，有的人能走出来，有人走不出来。只要过了这个阶段，他会是一把好手。”
科尔面色蜡黄，手里的步枪，与其说是武器，不如称之为拐杖。
他跟在队伍中，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满眼都是那个昔日的亚姆人玩伴，额头上开了个血洞的样子。
有人拿肩膀撞他，回头一看，斯图亚特递过水壶：“喝点水，别想太多。”
科尔接过水壶仰天灌了一口，却感觉像喝了一口泥水，又全部吐出来。
“咻咻。”
耳边突然传来轻微的尖啸，科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吉克大喊：“隐蔽！敌袭！”
所有人一下子像四散的蝇群，斯图亚特一把压倒科尔，蹲下身子，把他拖到一棵树后。
“蹲下！蹲下！”
吉克在冲一个方向吼，科尔看过去，两个同村的新兵，被子弹吓得手足无措，朝来时方向狂奔。
“噗，噗。”两声，他们背后洇出一小团血印，应声倒地。
“该死！”吉克咒骂道。
“所有人，冷静一点，这是亚姆人的游击队。不要乱跑，会被逐个击破！朝那些会动的草丛打！随时做好近战准备！”
激烈的战斗开始了，科尔躲在树后，死盯着己方一名士兵，被敌方子弹打掉手指。
他惨叫着，尖利的人声就是标靶，很快，补射的子弹一枚接一枚，他抽搐了一阵，安静下来。
斯图亚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走之前塞了把刀在科尔怀里。
背靠的树像一条分界线，后方是战火翻天，厮杀的吼叫和子弹出膛声交错，惨叫与刀锋入肉声混成一团。前方，草木摇曳，死去的尸体们寂然无声。
科尔现在确实闻到弥漫的硝烟了，却一点也没感觉自己勇敢坚定。
侧边草丛一动，从里面爬出一个匍匐的男人，他调整姿势，端枪瞄准利斯维士兵的后背。
然后他听见什么响动，下意识回头。
空气在这一刻凝结了。男人绕后到这里，注意到树后有人一动不动，以为是具死尸。可现在，他将整个后背露给对方，那里却爬出一个手里攥刀的小孩子。
双方都愣了两秒，男人往旁边一滚，调转枪口就扣扳机，子弹吃掉树皮，吓得科尔缩回去。
男人不敢给科尔拿枪的机会，他如果在这里僵持，很快会被反应过来的利斯维人撕成碎片。
于是他翻起身，往树后扑，眼睛刚看到科尔的腿，手中刀就往预估的身体位置戳。
科尔才把枪口调过来，男人的刀已递到身前，他慌乱中按下扳机，子弹贴着男人耳边飞过。
科尔往后躲，距离不够，刀捅不到。男人一只脚前迈，单膝跪地，往前扑到科尔身上，把全身重量压上去，刀刃反握往下捅。
科尔横枪架住敌人的手臂和胸口，巨大的力量，压得他手肘几乎贴在地上，刀尖在下巴上下划出浅浅一道血槽。
男人有绝对的力量优势，用脖子和拿刀的右手顶住枪，左手腾出来，照科尔脸上就一拳。
这一拳打得科尔眼前一黑，手上顿时泄了力。男人正要乘胜追击，一颗流弹恰好击中他举起的手肘。
他疼得低下头，跪伏向一侧，很快又咬着牙，刀交到左手，发狠回身要捅。
他扑上来的时候，科尔的枪口，正对着他的咽喉，下意识扣动扳机。
一声枪响，男人身体带着惯性，喉咙插在斜抬的枪口上，他“嗬嗬”着，无力地挥刀，终于双眼充血的死去。
当战斗结束，回归后方的士兵们，都被眼前凝固的一幕震住了。
一个小孩子，满脸惊恐，平躺在地上，腋下夹着枪，枪托顶在地上做支点，架起一具死状狰狞的男尸。
几个人推开尸体，扶起科尔，给予他一个老兵的尊重和认可，帮他收拾武器，拍打尘土。
吉克很满意，冲科尔点点头：“对方的指挥官跑了，我们得找到他。”
利斯维要突袭亚姆的基地，亚姆人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像这样重要的桥头堡，周围都有重兵把守。这支队伍真想绕到对方侧翼，必须了解一路上的兵力部署。就这么闷头冲过去，连基地的边都摸不到，部队就得全军覆没。
要探出敌方部署，这名逃跑的指挥官，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吉克下令道：“三人一队，分散行动。那名指挥官受伤了，跑不了多远，附近应该也不会再有敌方武装。科尔，你跟着斯图亚特。留几个人守营地。”
队伍分散开，科尔跟着斯图亚特，和另一个老兵一队。
斯图亚特有点兴奋：“科尔，不错啊，你给我们边境村庄出来的人争气了，第一天就杀了一个。”
科尔扯扯嘴角，什么话都没说。
搜了一阵，什么都没看到，斯图亚特下令：“看来不在这儿。我们最后前进一次，彼此距离分开一些。别走太远，有发现不要莽撞，叫另外两个人过来。”
三人分开，尽可能保持着彼此在自身视线之内。
科尔趁另两人不注意，躲到一棵树后，揪着头发蹲下。
这时候他才敢长长吸口气，抱着肩膀颤抖起来。
他才十四岁，两天杀了两个人。
吉克总说，那些是卑鄙肮脏的亚姆人，和利斯维人有本质上的不同。但科尔并没有看出什么区别。
昨天的少年，和今天的亚姆士兵一样，都长着跟拜因村人相似的面孔。
甚至，穿上同样的衣服，吉克都分不清，谁是利斯维人，谁是亚姆人。科尔想道。
这可不是他想象的战斗。科尔没看出这种战斗，有什么值得崇拜的。勒维还说什么勇敢坚强，可他却被打倒在泥地里，没有人想成为他所说的那种士兵。
现在看来，像村里杀猪的屠夫一样，面无表情杀死对面的活人，才是真正的士兵。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骗了。
科尔不敢说出来，从昨天扣动扳机之后，他胃里就一直翻腾着，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口，想吐又吐不出来，带着点腥甜的气味，在舌尖萦绕不去。
他也不敢表现出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他不想成为勒维，被当作俘虏，任人踢打、辱骂。
“哗啦。”
科尔条件反射，举枪指向草叶摇动的方向。
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女，挎一个篮子，身上穿的裙子打着破旧补丁，让科尔的反应给吓愣住。
被女孩的眼睛看着，那双干净，毫无防备的眼睛，科尔惊愕发现自己居然有些愤怒和躲闪，有种想扣下扳机的冲动。
女孩张了张嘴：“你……”
科尔放下枪，把手指堵在嘴前，紧张地警告。
女孩紧抿住嘴唇，脑袋往后仰。
科尔朝左右后方看看，弯腰蹑手蹑脚走过去。
“你是什么人？”
科尔的神经质，弄得女孩儿也跟着紧张，下意识压低声音：“我，我是克里村的，就在不远处……我出来捡蘑菇，还有果子。”
“回去！回去！”科尔推她。
“可是，我们这里有人受伤了。你能不能帮帮他？我力气不够。”
“回去！回村里去！别管别人！”
女孩被推得往后趔趄，死顶着不走：“可你不帮他，他会死的。”
科尔做贼一样四下警惕，狠狠挠头：“你村子在哪？”
“不远，很快就到了！”
斯图亚特他们看不到我，时间长了会被发现。
可这里有人需要帮助。
他们会把我当作叛徒，俘虏！
我只是帮人回村，应该没什么大事。
如果他们来找我，可能会发现那个受伤的人。他们会发现这里有个村子。
不能让他们知道，这还有个村子。
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想着这些，明知道这是前后矛盾的，科尔还是跟着女孩，去找那个伤者。
“我叫古斯娜，谢谢你帮我。”
古斯娜说着，把科尔引到一处小土坡下面。
一个男人，穿着亚姆的制式军装，腿部中弹，用撕下的裤腿，绑在伤口上方，减缓失血。
他手里拿着一把手枪，正按住伤口，痛苦挣扎。
双方一照面，几乎同时举枪。
男人似乎对来者竟然是个如此年轻的小孩，感到有些惊愕，枪口微降。
然后，两个沾满血腥杀戮的枪口，被古斯娜两只洁白柔嫩的手捏着，生生压下来。
对峙的两人都愣了。
“你们疯了吗？都这样了还打什么打？现在难道不是回村更要紧？”古斯娜恨铁不成钢，骂道。
科尔被骂愣了，呆呆垂下枪口。
或许是没从少年身上看到杀意和仇恨，而只有本该朴素的瞳孔中，满溢的呆滞迷茫，亚姆指挥官也放下枪。
也没什么区别了。他心里自嘲。他的子弹打光了，即使面对一个小孩子，也毫无反抗之力。
他盯着科尔：“利斯维疯狂到这种地步了？让小孩子上战场？”
话语里的轻视，激怒了科尔：“我杀了两个人。”
“你几岁？”
“十四。”
“你父母呢？”
科尔没说话。他想起自己被带走时，母亲压抑的哭声，他现在有些理解其中的含义了。
“天啊。”指挥官仰天长叹一口气。
“我们到底干了什么？”
在古斯娜指挥下，科尔扶起指挥官，一瘸一拐，朝克里村走去。
穿过突然茂密的树林，脚下出现一条顺坡而下的小路，小路尽头，山丘下是一个村庄。
科尔一瞬间有些恍惚。广场、仓库、奔跑的小孩、训斥他们的妇女、坐在树下乘凉的老人。一切都让科尔有种回到拜因村的感觉。
然而，他知道，这里应该是亚姆的属地。
科尔他们的到来，在村里引发了不小的轰动。科尔因为临时入伍，并没有穿军装，自然被当作是亚姆指挥官的同伴。
几个人扶着指挥官进屋，老人们忧心忡忡跑来问：“仗打到哪了？会不会打到我们这里？”
“还远呢，不会的。”科尔随口扯谎。
老人们安心回去乘凉了。
“你真的是士兵吗？”一个女孩凑上来。
科尔点点头。
“你好厉害！看着跟我弟弟差不多大。弗雷，你看看人家，和你差不多大，都已经上战场了！你连锄头都不愿意抡。”
被称作弗雷的小子嘴上不屑，眼睛却死盯着科尔手里的枪，满脸艳羡。
“利斯维人不好打吧？我在佛尔萨村见过一个哥哥，能把跟他同岁的男孩两手举起来，力气可大了。”
科尔只能沉默。
古斯娜把他拉到一边：“要不你也留下来吧？别去打仗了，打仗要受伤的。”
科尔不敢直视她的目光：“不了，我得回去。”
昨天晚上的枪响犹在耳边回荡，被视作逃兵击毙的尸体上，还有科尔填上去的新土。
临走之前，科尔走进屋里，看着躺在床上的指挥官。他腿里的子弹已经取出来了，正有一个男人在为他包扎。
科尔并不避讳：“告诉我基地周围的部署。”
指挥官盯着天花板，明明没有生命危险，却气若游丝：“跑吧，孩子，你不适合这里。别去那个地方，你活不下来的。那是地狱。”
“告诉我。”
指挥官不说话了。
科尔没时间等他回心转意，只好离开。在他身后，只一面之缘的小孩儿们，在村子口招手，喊着“以后再来”之类的话。
科尔恨不得捂上他们的嘴，告诉他们小心藏好，别再让任何陌生人发现这里。
但最终他也什么都没说。
一路回到大部队分散的地方，科尔才和其他人相遇。吉克面色阴郁，正在听斯图亚特汇报。
看到科尔来了，所有人一惊。
“你去哪了？”
“走太远，迷路了。自己摸回来的。”
斯图亚特开口：“我们以为你跑了。”
“我杀了两个人，为什么要跑？”科尔理直气壮。
对面一帮大男人面面相觑。
“不是说军队里，立了功会有奖吗？”
吉克半气半笑：“才杀两个就邀功？我杀那么多，谁他妈给我奖？你才十四，日子长着呢。”
众人不疑有他，甚至没有追问科尔见没见到目标，稍作休整，决定换个位置扎营。
吉克刚要下令，一个士兵走上来：“长官，那个自以为是的混蛋改主意了。”
“莫斯比，你说的是谁？”
莫斯比拽出鼻青脸肿的勒维。
科尔趁机躲在吉克后面。自从开枪杀过那个亚姆小孩之后，他就不敢面对这群俘虏了。
尤其是勒维，现在的他，经常在不被殴打时，以一种半怜悯，半厌恶的眼神，看着科尔。
这让科尔如芒刺背。
他又看向押勒维上来的莫斯比，作为同村人，科尔越来越不理解他。当初，吉克让莫斯比看守俘虏时，科尔还觉得，他会对勒维照顾一些。可结果，平时最常殴打勒维的，就是莫斯比。
“你改主意了？”吉克斜睨着。
勒维依然高昂着头：“是的，我愿意加入你们，我要成为一个士兵。”
吉克挑眉：“为什么？我可不认为，你是会因被殴打而屈服的男人。”
勒维神色哀伤，扫了一眼科尔：“因为士兵，是一群勇敢，坚强，保护弱小，给人希望和未来的人。”
所有人一愣，莫斯比发出一声鄙视的嗤笑。

队伍往前走了六七公里，吉克刚下令扎营。
一名士兵看到地上扔着一个苹果，走过去想据为私有。
“轰——”所有人都被炸得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去看，那名士兵，已变成破布袋一样，散落在地上。
“警戒！”
所有人就地寻找掩体，可半天也没有发现敌人。
吉克往地上锤一拳：“该死的，是陷阱。”
在这样满是草叶枯枝的林地，排查陷阱极为困难。吉克带队，顺来时方向退回，另寻出路。
依然被一颗地雷拦住。
斯图亚特惊愕道：“不是吧？所有通往基地的方向，全都埋伏地雷？我们还怎么过去？”
“不可能，亚姆人没那么多炸药可以浪费。就算他们真这么干了，我们也有办法解决。”
吉克命人带来所有俘虏。
极粗的绳索，绑在脚踝上，俘虏们被枪顶着，走向前面的林地。
一共十几个人，蹑手蹑脚往前走，每落下一步，都要小心试探很久。
作为勒维第二次入队的仪式，他被要求监督俘虏排查地雷。勒维尽可能显得凶恶，大声喝骂。但这在士兵们眼里，还是太温和了。
“走快点，这么下去，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通过这片区域？”
说话的士兵顺势开了一枪，子弹在空中尖叫，掠过一个亚姆人的耳边。
那名亚姆人正在全神贯注，仔细观察脚下的树枝叶片，有没有隐藏东西的痕迹。子弹掠过耳边的灼热，吓了他一跳，他大叫着往旁边跳开。
一枚竖起的钢钉，藏在落叶堆里，正正扎穿他的脚掌。
惨叫引来所有俘虏的目光。大家看着这个可怜人，匍匐在地上，两手虚抱着伤脚，滚来滚去，然后压到一个机关，“轰”的一声，被炸得粉身碎骨。
勒维站得靠前，俘虏又没走出多远，爆炸来得太突然，他都没来得及蹲下，只是缩了缩肩，就被混着泥土和血水的黑色液体，糊了一脸。
“你们在干什么？他本可以不死的！”有俘虏喊道。
“你们本来就是去探查陷阱的！发挥你们的作用！”
有人受不了，撒腿开始逃跑，被脚下绳索绊住，挣扎着拉回来。
还有聪明的，想蹲下来解绳子，刚弯腰，就被扽得站立不稳，他又去找绳头，一发子弹在他脚边炸开。
“快！往前走！”
有一枚子弹，命中了隐藏的地雷，炸药炸开，并没有伤到人，只是卷起一大片尘土。
但这一下子让俘虏们清醒过来。
回头被枪打死，往前被炸死，有区别吗？于是干脆站着不动。
看着纷纷停下脚步的俘虏，勒维抬手一枪，打断一根绳子。
“嗨，你在干什么！”抓着绳子的士兵骂道。
绳子那头的俘虏呆了呆，转身就跑。
“咻。”
勒维又一枪，子弹从俘虏右边掠过，他朝左拐，又一发子弹打在左边，他往右拐。
第三发子弹，正中大腿，他哀嚎着扑倒。
这时候，这名俘虏已经跑出去将近百米。
勒维冲后面点点头，“这边差不多了。”
这让其他人赞叹不已，纷纷效仿起来。科尔在人群中看得合不拢嘴，勒维的变化太大，让他想不清缘由。
第一轮探查过后，勒维对俘虏们说：“继续。放心，鉴于你们中有人腿受了伤，只能往前爬，我们开枪也会慢一点，只要你能爬出我们的射界，你跑了我们也不会追的。”
勒维的残忍，赢得大量士兵欢呼。科尔注意到，只有莫斯比的神情，有些阴郁。
士兵们期待着这样残忍的实验，可惜早在第三个实验对象之后，其他人都已经放弃幻想了，不等自己的绳子被打断，就主动往前走。
最终，只探查出三颗地雷，和几处小陷阱。队伍终于成功到达下一处预计地点。
夜里，白天被打断腿的俘虏在惨叫，有士兵嫌他吵，把他绑了，嘴里塞上布条。
这是一个稍大的雨棚，专做俘虏的拘留地。如今里面很空旷了，白天死了四个俘虏，除了两个被炸死的，剩下两个，都是在阻止逃跑过程中，被枪法不好的士兵打死。
莫斯比守在旁边，百无聊赖。他似乎失去了很多乐趣。
斯图亚特搂着勒维的肩膀，用壶里的水当酒，感叹道：“人真是神奇啊！之前老大说的时候，我还不信，没想到你真能变这么厉害！”
勒维笑笑：“人总得付出些代价，才明白该怎么做事。”
斯图亚特不知想到了什么，喃喃附和：“是啊，总得付出些代价。”
另一个士兵大笑着来找勒维碰杯。勒维本就聪明，处事也伶俐，此时立场一转，马上收到大量欢迎。
科尔坐在远处，看着篝火旁围着勒维热闹的人群，心里嫉妒起来。
接下来几天，路上依旧有零星地雷拦路，都被勒维用老办法排除。俘虏们现在，可真是恨透了勒维。
而在几场小规模遭遇战中，勒维简直像战神附体，他在战场上的勇敢果决，甚至连吉克都为之动容。所有士兵都越来越喜欢他，斯图亚特甚至说，勒维是他能交付后背的兄弟。
只有科尔觉得，勒维在针对他。
好几次了，敌人冲到他面前，他正要开枪，对方就被勒维一枪爆头。也不知道同是村里长大的，勒维枪法怎么那么好。
总之，多少次立功的机会，就这么被勒维抢去，在科尔面前溜走。
这也让科尔越来越远离这支队伍的中心圈，吉克现在甚至都不会对他打招呼了。

一天晚上，队伍扎营没多久。
“所有人！准备战斗！”吉克突然喊道。
全员瞬间紧绷起来，科尔跟在斯图亚特和勒维后面，随吉克跑到一个山丘上。
“怎么了？”
“该死的，我就说陷阱为什么只有那么点。那些地雷不是用来阻止我们的，是用来报警的！敌人已经知道我们的位置了，正在往这边赶。”
“要不先撤？”
“不行，咬太紧了。得先打停先头部队，免得他们发现我们的撤退线路。”
灭掉火堆，匍匐在地上，科尔才听到耳边的虫鸣。抬头，掩映的树枝之外，夜空星光璀璨。
这让他想起部队来到村子前那天晚上。
树上警戒的士兵喊：“他们的火把灭了！”
科尔呼吸一下粗重起来。
夜晚静谧，但里面藏着择人而噬的恶魔。在夜色里，那些吃人的野兽，随时会从角落冒出来，把我们连皮带骨吃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咔嚓”一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响起。
科尔感觉仿佛一只冰冷黏腻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眼前有淡淡的人影勾勒出来。
“开枪！”
一轮齐射应声而发，最前面几个黑影倒下去。枪声此起彼伏，穿插着伤者的惨叫。
然后，仿佛商量好的，两边枪声同时停止。
“咔啦咔啦。”
衣服摩擦地面的声音，落叶被碾碎的声音，小石块滚动的声音，周围人移动位置的声音。
科尔只感觉寂静的世界里，全是这种“咔啦咔啦”的噪音，听得让人心慌。
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一抹黑影。对方利用他们的视线盲点，从山坡下摸上来。
黑影扑到他身上，捂住他的嘴，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科尔死命挣扎。他终究才十四岁，力气当然比不上一个成年人。那黑影隐约长着张人脸，神色狰狞，像传说中的鬼怪。
眼前越来越模糊，只有那双闪着恐怖光芒的眼睛，在科尔眼中越来越清晰。
“砰。”
黑影被一枪托砸到，勒维掉转枪头要打，被身后一个人推翻。
“敌袭！”斯图亚特的声音，穿透黑夜。
黑影站起来，被一颗子弹打中胸口。
枪声再起，科尔像一个胎儿，蜷缩双腿，抱着脑袋，死咬着牙闭眼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把他翻过来。吉克满脸血污的脸上，充满惊讶，他似乎被科尔的样子吓到了，没说什么，拍拍他。
“走。”
科尔稀里糊涂跟在后面，发现队伍兜了个大圈，依然往之前的方向前进。
隔天夜里，科尔被噩梦惊醒。
他在梦里听到“咔啦咔啦”的声音，然后被丑恶的人形怪物扑倒在地，那双恐怖的眼睛，像锥子钉进他胸口，吓得他不敢动，任由怪物将他撕成碎片。
他坐起来大口喘气，发现勒维坐在旁边，看着他。
“梦见敌人了？”
科尔点点头。
这么多天来，两个人第一次面对面坐着，相顾沉默无言。
科尔注意到勒维有些不对劲，双眼空洞得像是死人，对着夜幕发呆。
周围没什么人，大家都休息了，这几天高强度的行军和战斗，耗干了所有人的体力和精神。
“我有些撑不住了，”勒维先开口，“这比我想象的难。”
科尔犹豫片刻，还是问：“你为什么……”
勒维叹了口气，脑袋深埋下去：“我看到你杀了那个亚姆士兵的时候，就后悔了。如果让你第一次杀俘虏，是迫于无奈，让你第二次杀人，就是我的错了。”
“我没要求你照顾我。”
勒维摇摇头：“不是照顾，是良知。如果战争避免不了，杀人成为必须，那也该是我这个二十岁的先来，而不是你这个十四岁的小家伙。对不起，我很羞愧。”
科尔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他觉得，这时候自己应该抱着勒维哭一场。
但是有些东西扼住了他，科尔说不清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好像很厌恶这个东西，但他也隐约明白，正是因为有这个东西，他才能在战场上活到现在。

接下来，连着两天，队伍像陷进泥地里，动不动就有小股兵力前来骚扰，弹药消耗极为严重，每个人都是一脸麻木疲惫。
当天晚间，吉克终于决定，休整一夜之后，改变原计划，撤向大部队方向。
当晚，科尔再一次被梦里的异响和黑影吓醒。
他扫视一眼，发现勒维还没睡。他好像已经好几个晚上，这样盯着夜幕发呆了。
勒维的精神状态很差，看到科尔过来，他白天坚毅的脸上，露出一丝松动：“科尔，我们逃跑吧。”
“这里不是人该待的地方，你不该变成这个样子。要撤退了，他们没空管我们，我们回家。”
科尔没给他明确答复，他起身在营地转悠，发现吉克正坐在篝火旁。
他走过去，坐下。不知道为什么，在勒维面前都没放下的防备，却当着吉克崩塌了。
“我害怕。”科尔说。
“尤其是晚上，我总感觉会有什么东西扑出来，把我撕碎。有的时候，我会看清对方的脸，那是我杀掉的两个人，他们来报仇了。”
吉克盯着火堆：“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因为我第一个报名参军？”
吉克不置可否，笑了一声。
“我在老家有个孩子，跟你差不多大。”
两人都沉默下来，不知再说什么。
“明天撤退，你走右翼，那里离你家近一些，希望能让你多点勇气。”
黎明将至未至时，队伍开拔。因为树木遮挡，这里照不到东方渐起的白色，依旧一片暗沉。
周围刚刚亮起来，敌人的攻击就到了。
“该死的，他们到底在基地周围，埋伏了多少人？连撤退的都打，这是铁了心要吃掉我们？”
斯图尔特骂着，手上动作不停，一枪撂倒一个投弹手。
一颗手榴弹炸开，掀起的尘土，把科尔埋在下面。
这两天的战斗，他几乎没怎么开过枪，都是抱着身子，找一处沟壑躲着。
那晚和勒维的交谈，似乎唤醒了他内心的软弱。
一个老兵被他绊倒，起身时发现他还活着，一脚踹过去：“起来！废物！拿你的枪去杀人！”
科尔被他揪起来，站在原地不动。
子弹尖啸着从他面前飞过，爆炸声此起彼伏，厮杀和惨叫汇聚在一起，所有声音，渐渐融合成一体。
“咔啦咔啦。”
一股阴森寒冷的气息，像一条蛇，爬上科尔全身。
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转身就跑，朝战场的东边，朝家的方向。
吉克看见了，什么话都没说。
勒维就在科尔身边不远，看见他跑了，立马也跟上去。
莫斯比发现异常，转身对着勒维就一枪。子弹划过勒维身边，射进地里。
“逃兵！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大喊。
枪声越来越远，等到科尔和勒维停下脚步，周围已经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跑，跑出来了，我们跑出来了！可以回家了！”
勒维大喊，科尔也跟着哈哈大笑。一切阴霾自此扫去，恐惧和死亡，再也不会如影随形。
“谁！”
科尔闻声，调转枪口，指向对方。
亚姆军装。对方是亚姆人。我们又掉进亚姆人的陷阱了？
仔细看，对方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也用枪指着科尔，神色紧张，额头上流着一层细汗。
“别开枪！别开枪！”勒维挡在两人中间。
“他只有一个人。我们不想起争执。放我们走吧。我们不会回战场了。”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开始有默契地后退，直到看不见对方，才转身飞逃。
可没多一会儿，身后就传来追击的声音。
该死的！科尔心中骂道，利斯维人正在交战，吉克应该没有功夫，分心追剿逃兵。
是那个亚姆人，他带着部队来了。
当时就应该杀了他！
“不，不！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勒维哭喊起来。自从离开了队伍，他的所有伪装就崩塌了，为了不让科尔杀人，他强装出一副屠夫模样，如今终于崩溃。
科尔停下脚步。
“这样逃不掉的，我们分路，你往东走，我往西。”
勒维此时意志涣散，顺从地点点头，转身就跑。
科尔朝敌人放了两枪，拐向另一个方向。跑了两步，又停下，找了个陷坑埋伏起来。
两个逃兵，在满地陷阱和敌人重围中，有多少机会能逃出生天？
概率应该不大吧？但科尔希望，自己能为勒维赢得一些机会。
这么多天，科尔一直在思考，那晚勒维对他说的话。
自从勒维加入部队，他再没让自己杀过一个人。哪怕战况再焦灼，他也会在科尔逼不得已前，干掉科尔面前的敌人。
这几天见到敌人就躲，应该就是被勒维惯出来的？
他说，这不是责任，是良知。
科尔总算明白了，他和勒维之间的区别，就是那晚阻止他在勒维面前哭出来的原因，那个他厌恶的东西。
那是个空洞，良知的空洞。
自己已经不觉得杀人有什么不对了。
他恐惧被杀，却很自然地想要杀掉那个报信的亚姆兵。
利斯维的士兵们，显然也不觉得杀人有什么错。那些追击在身后的亚姆人，肯定也不是心慈手软的货色。
只有勒维，他一直都知道杀人不对。他杀人，是为了能让科尔不再杀人。
可自己已经没救了。勒维作为一个人，比自己更有价值，更有希望。
这时候，科尔才真正明白，做一个士兵的感觉。就像勒维说的，士兵，是一群勇敢，坚强，保护弱小，给人希望和未来的人。
亚姆的排头兵已经出现，科尔抬枪撂倒一个，将另一个打退到树后。趁后方部队还没跟上来的空隙，快速检查一下弹药储备。
飞弹在他头顶掠过，敌人的呼喝此起彼伏。
恍惚间，科尔想起队伍来之前那天晚上。那晚的火光，让他激动地无法入睡，可当他身处火光中，才知道灼痛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受。
如果我没有杀人，是不是也有资格逃走？
这个想法像一个诱饵，勾得科尔蠢蠢欲动，但等他翻身时，却只是换了个掩体，继续开枪。
“砰！”
一朵血花，随着枪响，在科尔胸口绽开，敌人一支小队，从侧面包抄过来。
倒下的同时，科尔看向天空。清晨的温暖阳光，即使隔着重重枝叶的阴影隔挡，也挣扎着，在黑暗中撑出几份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