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困时代

您不要以为,那个试图宽慰您的人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那些对您或许有裨益的、简单而平静的几句话里。他的生活中必定有许多艰辛和悲伤,远不如您过得好。不然,他绝不可能找到那几句话。——莱纳·玛利亚·里尔克(1904)

        七月上旬一过上海就是出梅的季节了,到了中旬开始了伏暑的日子,城市的蒸笼似乎要毫不留情的把身体里的油和水都蒸干,燥热到恨不得把自己冷藏。但也似乎只有到暑假开始的时候我们才有了独处的时机,才可以静下心来思考点充盈自己内心的东西。两周前夜里补完了《声名“却”起》这部毕业电影,看着别人的毕业季发现自己的大学生活要过半了,这是我们二十来岁的年纪。

         沈从文在三十岁的时候用“温习一下个人生命发展过程”的态度为自己作传回顾自己前二十年的生命,回顾的过程也是站在生命岔路口眺望的过程,这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路口:选择用一种新的生命状态活下去,或者,走回人生前二十年的状态再去活完接下去的一生。

        不要觉得后者是一种倒退,事实上,六百个月后的我们或许才会发现,人的一生这样过或许更好,但即使有人对此打了包票,也极少有人愿意尝试,因为此时的我们站在风口浪尖上。

         那天和室友Y夜聊,又是谈人生谈理想的时候,窗外静的连风声都没有,知了大概醉在了夏日没风的夜里毫无声息。我说,在复旦的两年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我们和身边的同龄人都如此的焦虑,多少人做着牺牲自己生活的事,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过得充实,并说服自己去相信充实的意义,为的是刻意积攒自己的力量,希望越有把握,越能把未来看得清晰。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奋力寻找生活的答案,可是我们有没有想过,或许生活本身就没有答案?

        其实根本不用“或许”这种小心翼翼的字眼,生活的魅力就在于它根本没有答案。

        这是Y和我夜聊许多次后才想明白的慰藉,姑且称它是一种慰藉,而这两年来的我却是彻彻底底的上面那类人,而那一年我曾经反驳道:那也比那些大把大把的整日无所事事过完四年大学生活的人要强。

        现在,Y说,你也开始比那些不停让自己生活过得“充实”,却从没有深入思考生活的人要好了。

        但是Y却对“未经反思的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持保留意见。我说,每当我和长辈们讨论我为什么这么做,内心是何以挣扎痛苦在与现实的对抗和妥协中徘徊的时候,他们总会告诉你,是你书读多了反而想太多了,没思考过人生的人多了去了,不都照样活着?我笑了,因为杨绛曾说,现在的年轻人之所以纠结是因为书读得太少而想得太多。Y告诉我:没有人能证明对人生反思的意义,已发生的日子并不一定需要不断回首,也许那些长辈们是对的。

        事实上,我们嘲笑这些“行尸走肉”的时候,自己也未曾想明白过。我们真的能说清反思生活的意义究竟何在?还是只是去敬仰那些名言在生活境界上的价值,用主义理论去修饰言语和思考,而我们自己的思想是如此的贫困。

         7月22日澎湃发表发刊词的那天,我在那个曾经幻想着高霸上有着落地窗的办公室里实习着,彼时期许阳光洒进来的场景无非只是以前某个时刻我的意淫,而事实是,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打在脸上,把周围空调的凉风围剿,让人感到空气黏腻却又无法逃离。

         那天我在朋友圈里说,“我所身处的象牙塔里听过太多对知识分子陨落的叹息,对理想主义被埋葬的扼腕。......我们感动绝不仅仅是因为怀念二十四年前那个嘈杂时代到来之前最后的那片宁静,事实是:我们回不去了。十年前我们窃窃私语的认为这是社会的隐痛。如今,这也不再是隐痛了。......”

        事实是,如今也绝不仅仅只是娱乐至死的时代了,我们嘲笑芸芸众生的娱乐精神,窃喜自己成功的逃脱所谓社会大众“低级趣味”的娱乐汪洋,但怕也跌落在精致的工具理性的价值泥潭中,可怕的是,这个时候连嘲笑我们的人都没有。

        大众们娱乐至死,精英们工具理性,所有人都进入了所谓嘈杂的时代。然后我们会慢慢发现,声音的嘈杂掩盖了思想的贫困;也会渐渐明白,所谓被埋葬在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和如今再提到的理想其实根本就是两码事。

       或者如今这个时代我们更应该关心自己吧,回到那个两年来我想明白的事。如果我们从一周三架飞机的坠毁中看到了人生无常,也许我们更能理解生活本身的魅力,但这不是幸灾乐祸。

        人生的变数太大了,要明白在某一刹那与自己现在所追求的的未来擦肩而过是一件多么轻易而又自然的事情。我们中的多少人走在现在认为正确的道路上,过着偏执般的生活,像是从外界汲取生命的力量。但如果在这些所谓的努力拼搏后没有价值理性的思考,那倘若有一天生活在我们面前崩塌,我们便是真的贫困了,就如同这个时代一样。

        这从来就不是一种对庸碌生活态度的鼓励,只是为了追求一次更宽广的眼界。有天回寝室的时候我对Y说,课上讨论的时候我才知道,身边有许多同学小时候都曾想过要让自己的名字留在历史或文学史上,我从小就没这样的想法,我真是太没理想了。然后我问Y,你的理想是什么?

-退休了以后开一家书店。

-太理想主义了吧,我还是希望自己找一份好工作,最终的理想是能让家里人日子过得安逸幸福就好。

-你那个找个好工作不算理想,这些不过是手段而已,我也会找一份工作,工作只是为了努力去做自己真正最想做的事情。开书店就是一个。

        可能变成了文字就没了感觉,但我还是记得那天下午,光华楼的反光照进寝室朝北的窗户,松树摇曳,那是我真正想要静一静的时刻。  

        如果经常在上海坐地铁的话,有机会一定要尝试四号线从海伦路到宝山路的那一站路,从地铁变成轻轨,从隧道冲出地面的一站,看周围的房屋渐渐下沉,远处的眼前是耸立在陆家嘴的环球金融中心和上海中心,近处却是只有两三层的砖瓦矮平房。有天泡泡对我说上海人过得是精致而浮夸的生活,我说,这里是我家乡,我更希望你说的“精致”是一个褒义词;我知道“精致”这两个字已逐渐偏向了贬义。而我大概明白在这个贫困时代里,最后能剩下的东西也不会太多。

        下周的今天已经在英国了,昨天是大二这一年实习的最后一天,临走的时候老板给了我一个拥抱,背身告别才发现真的会难过,“人生无常”这种词汇,大概只有在别离这种常态出现的时候才不适用。

     文章的开头是里尔克1904年写给一位青年诗人的信里说过的话,在这个繁荣到贫困的时代里,还是做自己的宽慰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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