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情(一)

小时候我们家在村子里是最穷的一户,没有之一。我却从来没有感觉到贫穷带来的局促和嘲笑。 现在到中年了,就会暗暗幸庆没过成电视里无数贪官的样子,前一秒还是功成名就,下一秒就败在贫穷附赠的金钱执念里。我想:我的“脱俗”得归功于哥哥小时候对我有意无意地保护。贫穷不但没给我烙上疤痕,反而另开辟出一条骄傲的路来。

我记得,那是一个初冬。我站在村头的大树前,身后是村村都必须配备的供销合作社。两扇气派的暗绿色油漆门四敞八开,从来没看到它合上。我背靠合作社的砖墙,头一会就伸出去老远,我想当时的我,脖子跟身子一定拉出了抑扬顿挫地弧度,活脱脱一只正在打鸣的公鸡。那时候通往村子只有一条路,还不是水泥。记忆里,高昂地激情就是压不住一个字——冷,一边哆嗦一边不停地对母亲失望,又渴望别人的母亲。我撇一眼身旁的玩伴们,继续低头恼恨棉裤棉袄总是穿不出玩伴们的蓬松合身。一群“蓬松合身”今天也都聚拢在我屁股后面。他们跟我一样都在迫切的等待一星期前我就不停在说的那个时刻。她们心里想的也跟我一样——这绝对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荣耀。即使等待中他们不断在玩耍,也都自觉地离我一丈远,有意无意都要把我从普通中摘出来。

日头从东边转到树梢正南,土路上才出现了一个黑点,渐成一群黑影又演变出蜂拥的车流。一声响亮的口哨脆脆地拐出与众不同的声调,我带着欢呼飞奔出去。哥哥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只见他双脚蹬直,鞋底刷刷地磨在地上,掀起一遛明艳的土黄色。惊呼膜拜声中,车子前轮挡板正好刹在供销合作社油漆大门前的一毫米处。

他回过头来朝我莞尔一笑,与刚刚的行为判若两人。

记忆里哥哥从来不留平头,分式头发一直垂到眼前,像姑娘的刘海,更衬出他的清秀。他五官都美,尤其是那双人类最美眼型之一的桃花眼,重眼叠皮,顾盼尤怜。我从不屑男性词与哥哥关联,他更适合女性的温文尔雅,或是蕙质兰心。却丝毫没有现代人眼里的“娘娘腔”。反而全身迸发一种让人拘束,甚至害怕的力量,绝对不是肌肉带来的直观压力,因为他很瘦,硕长。

就像现在,我咬着嘴唇走过去。疯癫的野丫头彻底从我外表退却了。他静静地看着我向他走去,直到能拉住我的手。他从口袋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两个一元和一个五角,用温和的眼神示意我,兑现承诺的时候到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他确定眼神后,慢吞吞选了一袋唐僧肉,又抬头看他,一袋无花果肉也溜进害羞的手里。我再也没有勇气抬头,搓了半天手指头才又憋出来一句自己都没听见的话,我说:“还想抽奖”。

在当时,贫穷限制了生产商们对零食的想象力,合作社里只有两样零食,唐僧肉和无花果肉,一角一袋。母亲两周给我一角钱,每半月我只有一次二选一的机会。不过还有一种做法,就是攒上两个半月,换得一次抽奖机会,大奖也是数量不等的唐僧肉和无花果肉。但那会要是听说哪个孩子要抽奖,消息刹那间就从村东头传到村西头。一路上一丛孩子拥簇着将要中奖的“新郎官”,热闹自然是不必说。

他对妹妹的承诺应该是一场骄傲自豪的盛宴,可妹妹并没有营造好气氛。他似乎不满意起来,开始自己来做:狠狠撕下十袋唐僧肉,十袋无花果肉,一股脑塞给我。又按着我颤颤巍巍的手抓奖,加上老板娘破天荒赠送的半次,一共抓了“三个月”。

我就这样兜着裙摆,盛满零食,盛满伙伴们的眼光,行走在九十年代初的童年里。

长大后我以一个成人的角度去看这件事时,才知道那是他整整一周的生活费。我不敢想,他用了多长时间,多大毅力才做到的。哥哥的付出显然是成功的。我的记忆力塞多了哥哥,连父母都淡化成影子。记忆掏空也没找到父母分离的局促不安。而对于哥哥是有的。

有关哥哥的画面里都有一辆自行车。当时的眼神看不到自行车的破旧,全变成男孩子的成熟与骁勇。他把一个大大的竹篮挂在车上,掖上一把明晃晃的镰刀,要去村外的野岭砍猪草。我慌忙地跟在后面……

“丫头,你的脸有点脏,我们去野猪岭,一定会遇见前街的李大婶,胖大妈,她们又会喊你野丫头。”他回头温和地说。我一怔,头也不回的往家跑。“记得打上香皂仔细搓一搓,我要检查的。”哥哥又大声地补上一句,再着急的事他的语气里也听不出丝毫的着急。

我仔仔细细搓手上脸上的泥。我已经攥着成串的蚱蜢站在野猪岭,清脆的鸟儿在头顶的树丛里婉转啼叫,潺潺的流水被冷不丁的水漂激出欢快的曲调……

我偷偷抹上母亲的脸油,又照了几遍镜子才放心地跑出大门,等待检查地哥哥早就没了人影……

岂不知,这件事对我以后的生活有了深深地影响。当时的感觉至今也剔不出脑海:我感觉被孤零零抛弃在昏天暗地里,没有声音,没有颜色,无法呼吸。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开始惧怕离别,毕业,工作调动,离乡,死亡更是我口头上都禁忌的事。为此,母亲总是感叹闺女就是区别于小子,多情,敏感,又开始重复那些能佐证她观念的陈年旧事。

我和哥哥的学生时代都有一样不可或缺的物件陪伴我们度过那段苦涩艰难又充实欢愉的日子,那就是母亲缝制的花书包。它的口袋用两块花色不一地粗布缝在一起,用现代的话说它是二维的,没有立体的那几个面。那时母亲没有审美的闲心,只要求实用,两条粗粗的袋子都有半米长,就是用来绑车把的,伸缩自如,永不断带。

它架起了学校与家的桥梁。周日下午傍晚前,车把上就先后系上六七个布书包,装咸菜的,装换洗衣服的,书本,鞋子,水果还有零零散散一周的用品。

每次我都偷偷躲在屋门后,看着母亲把一个个油哄哄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布书包仔细系在车把上。等她一转身我就猴一样窜出来,围着几个布书包来回的转悠,一遍遍的摸索。母亲又在厨房里哐当哐当忙起来,我偷偷瞥一眼哥哥屋没动静估计出去了。我迅速实施我的行动,从车把拆下一个花书包,一股脑抖搂出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的东西桄榔榔滚了一地。我回头瞅一眼,拼命压抑心脏敲锣一样的动静,从口袋里揪出一个新布包,又从地上往里划拉那些粘上土的东西。开始往车把上打结时,我放慢了速度,我成功了。正当我捡起那个脏兮兮的布书包放到鼻子下深深吸气陶醉时,冷不丁被一只大手抢了去。我瞪大眼睛猛然看到的也是眼睛,充满好奇的眼睛。“丫头,为什么喜欢这些脏布包?”我这才注意到他乌黑的眼眉,像家乡雨后若隐若现的青龙山。人们都说青龙山是绵延的群山,那是家乡的魂魄。里面住着龙,没有人能真正走到那里,只能远远地看到。我一错神又想起目前的处境,害羞地舌头顶起整个下嘴唇,冲他做个鬼脸,一溜烟跑开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告诉他,我只是羡慕那些书包可以理直气壮天天陪着他,我却不能。我看不惯它们得逞的样子,挂在车把上悠悠荡荡向我示威,我要留下它们,至少留下一个也行,让它经历痛苦的思念,我才心理平衡。虽然他们没有生命,却因实现了我不能实现的愿望而得到了我的过分妒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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