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期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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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清辉之下,鄢郢之地静谧如常,远处蒌蒿满地、芦芽清扬,粼粼波光倒映张狂之象,楚风,便是如此。

成年以来,埋身江湖,领着列国的赏,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却也见过三秦巍峨、燕赵雄浑、齐鲁风雅、陈蔡恬然,却从无一国,如楚国这般近乎分裂的热烈和沉着。

中原列国端着周礼的架子,当作称霸的幌子,可楚国却顶着蛮夷的名声,干着更疯狂的事,个中体会,周王室了解,刚刚被吞并的淮上诸国了解,鞭长莫及的东方列国又何尝不知。

只是霸业都是国君们的囊中物,遗恨尽是亡国人的一生思。

郢都城门之外,溶溶月色之中,不属于任何一国的刺客,隐入楚都的街巷,迈向旖旎纷繁的楚宫。

“王上,他回来了。”

内侍的匆匆来报,打断了楚王左拥右抱的饮乐,他收起抛掷一边的威仪,屏退了左右,“让他进来。”

寒吝缓步上前,跪地行礼,“庶民寒吝,拜见王上,愿王上万年。”

楚王阴鸷漠然的神容里流露出几分杀意,却又稍纵即逝,“不榖怎么不知,周游列国朝堂如入无人之境的刺客寒吝,也能如此客气。”

寒吝俯身于地,正声道:“寒吝有负王上之托,未曾寻得蒋国至宝侯樽,请王上治罪。”

楚王商臣神秘地捋了捋短须,站起身来,幽幽地立在寒吝身前,目光睥睨,注视着寒吝,忽而长剑出鞘,厚重的剑刃压在了寒吝肩头,令其不由得心下一怔。

“究竟是未曾寻得,还是不忍寻得,寒吝,莫要欺骗不榖。”

寒吝目视楚王的锦履,朗声道:“侯樽乃蒋国重器,当为蒋国宗室所珍藏,寒吝遍寻数日,无所获。”

楚王长剑履地,又以剑刃着力抬起了寒吝的下巴,俯下身去,冷声道:“既如此,期思城外的蒋国公主,又当作何解释?”

近在咫尺的飒然寒光令寒吝甚为不安,但乍然听到“蒋国公主”四个字时,此行的来意又涌上心头,他猛地抬头,对上楚王商臣如刀般的眼神,“蒋国已亡,宗庙不存,江淮之地已是王上彀中之物,王上何不施雨泽之恩,留蒋国苗裔。”

“哈哈哈哈哈哈……”楚王抚掌大笑,“留此苗裔,他日好找不榖寻仇?”

“倘若楚国所灭之国,皆有后人找王上寻仇,尚不知王上能抵挡几何。”

“放肆!”

“王上!”寒吝一步上前,按住了楚王欲策剑的手,一字一句地厉声道:“寒吝一介匹夫不足惜,莫让王上因一时贪欲,失天下之心!”

楚王惊地定在原处,眼前杀人无数、令列国胆寒的刺客寒吝声色俱厉,似是杀心已起,纵是杀父夺位、威慑诸国的楚王商臣也惧怕顷刻之间,血溅五步。

“寒吝,你胆敢威胁不榖!不怕不榖列国追逃,族灭蒋国宗室吗?!”

“蒋国存世数百年,岂是你楚王一人杀得完的,纵使蒋伯身死,宗室一个不留,这世上也必有蒋国血脉,与王上你不共戴天,不死不休!”

僵持至此,寒吝已是双目血红,怀中利刃早已抵在楚王颈间,只身赴楚,本为了保全祯宁,却不料此时箭在弦上,竟成了刺王杀驾之举。

“王上!”

似是宫中卫士听得殿内争吵,将军成嘉推门而入,见状惊呼,拔出腰间佩剑掷向寒吝,寒吝侧身躲避,单手钳制着楚王,回身望时,宫廷守卫已遍布周围。

“全都退下!”

楚王虽有惧色,却不曾失神,他以眼神示意成嘉,成嘉后退数步,夺过王宫弓箭手的弓箭,迅疾之下瞄准了寒吝,拱臂张弓,射出一箭。

寒吝不及躲开,箭矢正中其肩,寒吝吃痛,手中利刃松了松,楚王见状以肘击寒吝胸腹,挣得脱身时机,寒吝中击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楚宫卫士蜂拥上前,围住了他。

“慢!”

成嘉赶紧上前搀扶楚王,“末将救驾来迟,王上恕罪。”

楚王推开了成嘉,抬手正了正衣冠,狠戾地盯着寒吝,道:“无妨,将军来的正是时候,传不榖之令,期思设邑,统管蒋国旧地全境,邑守即刻赴任,追查蒋国公主下落,寻得当即处死。”

“不!”

寒吝正要起身反抗,又被卫士以长戈阻隔在原地,无法动弹。

“既然寒吝如此心系蒋国,那就让他亲眼见到蒋国成为我楚国的疆土,蒋国的百姓成为不榖的子民,蒋国的宗室,一个不留。成嘉,将他推出去,车裂。”

“喏!”

“寒大哥!”

祯宁猛然从一场噩梦中醒来,茫然四顾,除了荒废已久的桌案银屏之外,再无其他,这是祯宁在期思城里寻得的唯一一个无人问津的废宅,风雨如磐时,什么也抵挡不了,可夜色晴朗时,却也能清晰看到璀璨星空。

可,寒吝呢?

这些天来,祯宁听从寒吝的话,从城外茅屋潜进城里,眼见城中楚国驻军越来越多,街巷之间的巡逻愈发严密,偶尔还有楚兵挨家挨户盘查搜刮,惹得城中人人如惊弓之鸟,莫非他们在找自己么?

蒋国已经亡了,楚王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纠缠的思绪还未理清,外头的喧哗声变得刺耳起来,祯宁从茅草上爬起,小心地走出去。

“楚军来了!”“听说啊,城头还有个死人。”……

百姓竞相奔走,涌向北城门,祯宁失神地跟上,心头的慌乱一分一分地加重,直至收紧,直至有了一丝窒息的感觉,就这样,随着人潮走到了城门前。

“传楚王令,自即日起,蒋国故都期思设楚国期思邑,统辖蒋国全境,城中百姓一律着楚服,推行楚国货币,凡违令者,立斩不赦!”

“此人意图谋反,行刺楚王,今日悬首于此,敬告蒋国军民,我国王上仁厚,只要诸位诚心归附,王上必将一视同仁,尔等自此便是我楚国子民。”

然而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语,尽皆消散在祯宁的耳畔,她只是循着楚将所指的方向望去,那双目圆睁,血迹未干的头颅,赫然是自己久待未归的兄长,寒吝。

周遭百姓惶然不已,纷纷跪地叩首,大呼“王上万年”,可这声声高呼,竟如利剑一般,一下一下地插在祯宁的心口上,她难以置信地环视着周围臣服的百姓,他们扶老携幼,个个心悦诚服,昨日还是蒋国的百姓,今日欣然成为了他国的黎庶,原来百姓健忘至此。

祯宁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几近崩溃地逃离那个人群,不敢回头看寒吝无法安然闭上的眼睛,也不忍心回头看那座改了姓名的城楼,这个地方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故国不再,母族不再,传国之物还有苦守的意义吗?

回到藏身的废宅,她从一堆杂草里取出苦守多日的侯樽,上边的锈迹似乎又重了几分,这支离破碎的血脉,终究再也回不到从前,去齐国寻找君父于事无补,四处藏身也毫无意义,恍惚之间,寒吝的言语又回响在耳边。

“既然列国觊觎,公主更要藏好此物。”

“公主,往后你我就以兄妹相称吧,这样也安全些。”

“等我回来。”

他的确回来了,却再不能护自己周全。

再从袖中取出“止风”时,睹物思人之处,祯宁不由地失声痛哭,一为萍水相逢而情深意重的兄长,一为骨肉离散、孤苦无依的自己。

而在她的心中,一个念头也骤然浮现,逐渐占据她的心神,她要去洛邑,周王畿。

那是她幼年时,跟随君父朝拜周天子的地方,那时蒋国还是声名在外的晋南列国之一,因是周公血胤,周天子对君父甚为敬重,可蒋国灭国之日,羸弱的周室只是派遣一支人马在城外数百里处驻扎,见楚军远来,便如鸟兽散去,连期思城门都不曾触及。

天下诸侯争雄之风乍起,谁还在意蜷居洛东的天子呢?

再踏进周王畿的城门时,她只是觉得可怜,自己可怜,周天子也可怜,放眼望去,守卫寥寥,那凛然屹立在天地之间的九鼎,却还在固执地坚守着天子最后的门面。

“烦劳通报,蒋国公主祯宁,求见天子。”

王畿护卫闻言面面相觑,不知真假,谁能想到,会在被天下人遗忘的周王畿,见到失国的孤弱公主呢?

但他们还是前去通报了,倘若天子不见,打发走便是。

等待召见时,祯宁凝眸九鼎,幼年时的景象历历在目,君父领着自己瞻仰九鼎,说九鼎便是天下,天子便是天下之主,那时的自己不谙世事,不知道天子意味着什么,她只觉得恐怖,一种沉重的恐怖。

“传,蒋国公主祯宁,觐见天子。”

祯宁亦步亦趋地,一如当年君父教自己的那样,走进了深邃清冷的大殿,在略显寒碜的堂前,跪地行礼,“臣女蒋国公主祯宁,拜见大王。”

“祯宁?”

一个虚弱的声音从重重纱幔后传来,他和幼年时自己见过的天子不同,明明还是壮年,却显得病体沉疴,一如这周王室一般。

“是蒋伯之女祯宁吗?”“是臣女。”

“不榖为太子时,蒋伯曾带你前来朝拜先王,不榖见过你,那时,你还是个小姑娘,如今,都长这么大了,近前来与不榖说话。”

“喏,”

祯宁恭敬地走上丹陛,在纱幔前跪下,双手捧着装有侯樽的锦盒,道:“祯宁此来,是要将此物,归还大王。”

“呈上来。”

内侍上前,将锦盒呈送周天子,从纱幔之后,传来意味深长的喟叹,“不曾想,不榖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周公之物。”

“大王,周公系出周室王族,臣女的母国蒋国亦是周公血脉,如今当世仅有的侯樽回归周室,自此不再流离,免于列国觊觎,臣女幸甚,君父幸甚。”

“好,不榖就替你,替蒋伯,也替周公,守好此物。”

“多谢大王,臣女此行心愿已了,就此告退,请大王保重。”

“祯宁,若有机会,前去齐国与你君父团聚吧。”

祯宁没有回应,只是在周天子的面前深深行礼,转身要走时,身后传来周天子怅然的自语:“不榖能守的,只有这么多了。”

离开王畿时,祯宁不知为何,总想多看几眼九鼎,小时候不敢看、不敢碰,如今,竟然有些舍不得。

但未做太多停留,便消失在了洛邑的熙攘国民之中。


其后的许多时间里,无人知晓这个零落的蒋国公主去了哪里,直到她葬身于楚军的营帐里,手中“止风”剑深深地插在一个军官的咽喉中,鲜血淋漓满地,却不知是那军官之血,还是祯宁之血。

一月后,周天子崩于周王畿,同年,楚王商臣病逝于楚宫,太子熊旅即位,是为楚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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