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修坟

她洗完脸,看了一眼客厅的时钟,发现才四点多。手机来电显示灯却在不停闪烁。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然而她一点也不想理。每次恶梦,都像要抽干她全身的精力,她全身酸软地爬回沙发,外面清亮的月亮透过沙窗,朦朦胧胧的如水一般,令她渐渐有了睡意。她终于又闭眼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十点多,她脖子歪在一边,此时一侧的筋正拉得死疼。手里上的闪烁灯还亮着,她拿起来,正是陈玉书的4个未接来电和一条微信:“宝宝,我刚从酒店出来,你睡了吗?”时间是凌晨4:37。

她放下手机,先洗了脸,又回沙发上坐着,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便又躺了会儿。起身的时候,感觉到脖子仍难受着,便觉得应该去按个摩,约了地方。才慢悠攸攸的换了衣服, 拿起自己的LV小包,一边抚着脖子一边就出门了。先在楼下吃了饭,快吃饭时,才开始给陈玉书拨电话,陈玉书很快就接起来了,两人没头没脑的话聊了有快一个小时,龚晓楠中间大笑好几次,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发笑,快挂电话的时候,她突然问:“如果一直做恶梦,梦到某个死去的人,有什么办法解决吗?”

陈玉书有浓厚的广东口音,但因为他语速不快,听起来还挺舒服,“是什么样的恶梦?”

“就是反复梦到他生前的一些事情,他最后看向你的时候,突然满头满脸的血。”龚晓楠抠着手指,声音里带了些颤抖。

陈玉书道:“如果是亲人,肯定没有恶意。可能托梦想要点什么。你要不要去祭拜一下,或是修一下坟墓?”

龚晓楠坐直身体,“修坟,有用吗?”

陈玉书道:“如果害怕,就去道观或庙里拜拜。有些事情,信则有嘛。修坟有没有不保证,但方法都试试嘛。”

龚晓楠沉默片刻,道:“那我想回老家一趟。”

陈玉书没有再追问其他事情,他是个老辣的商人,晓楠只是问了相关问题,并没有透露更多细节。他是个懂得适可而止的人,只问了她有没有钱,要去几天。又安排司机第二天给她送了两万现金,订了机票,把她送去机场。龚晓楠要修坟是福至心灵,先给苏立英打了个电话,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去,苏立英拒绝了。

外面的日子逍遥又自在,每个月还能向龚晓楠要生活费,她已经很少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放在别人家了。

龚晓楠其实不太喜欢回老家,家里的二层小楼长期无人住,已经完全废弃。晓楠每次回去,都住在三姨龚芳那里,龚洪三个姐姐,大姐龚净有三个儿子,嫁得离此不远,但极少在家。龚汀更是长期在外。只有龚芳,本来嫁在晓楠家的邻村,前些年村庄合并,已经并为同一村。龚芳两颊瘦削,有微微龅牙,眉眼极温柔,留着空气刘海,和小辈说话总是轻轻柔柔的,晓楠对于女性的温柔认知,基本始于龚芳。她是所有长辈中,唯一一个不会朝小朝发脾气的人,即使你朝她发脾气,她也只是朝你笑笑。

晓楠的很多感动,都与龚芳有关,特别龚洪去世后,她住在龚芳家,每晚晚自习回去,厨房的锅着,都热着宵夜;也只有她,每年都记着她的生日,送上小红包和祝福。父亲去世后,家里原来的亲戚朋友都不太来往了,就是自己的舅舅、姑姑,看她的眼神也带着异样。有年她舅舅苏立人生日,她专门回老家给他拜寿,没想到吃饭的时候,她的表姐苏佩佩指着她的鼻子叫她滚,叫她不要来自己家。

那次龚晓楠是边哭边回广东的。

龚洪去世后,她不是没有受过冷眼,但大家不在她眼前说,她也能当不知道。被人指着鼻子这样骂,是第一次。她无法理解自己的表姐对待自己如仇敌的态度。从此之后,她也不太去苏立人家了,除了去看看外婆。

龚芳家在村口,长年尘土飞扬。姨父崔仲新在旁边开了一个小的水泥砖长,每天也很吵。不过即使他不开厂,这条里也不安静,因为面前就是村里的水泥路,很多长途车也会因为想绕近路,而从这里穿过,所以常常睡到半信息被一大长串的气笛声而吵醒。

但其他地方是真舒服。龚芳做饭好吃,晓楠坐在楼上刷电视剧,一个小时左右龚芳就会送吃的上来。在这里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 她一说起要修坟,龚芳就极赞成,并说:“你爸爸的坟在山上,要修坟得先推出一条路来。”

晓楠一听就觉得极麻烦,“要叫推车吗?”

崔仲新道:“这个容易,只要有钱,还怕找不到车?”

晓楠点头,“钱不是问题。”

龚芳又道:“你想要怎么修?洪子的坟包也很小。”

晓楠道:“该怎么弄就怎么弄,立个碑,用水泥修修?就按大家修坟一贯的作法就好。”她顿了顿,道,“我最近总梦到爸爸。”

说到龚洪,龚芳也有些伤感,“那修坟之前,我们先上山祭拜祭拜,烧点纸钱过去。你们不怎么回来,我也只有过节才上山看看。”

龚晓楠问:“要做法事吗?”

龚芳道:“你想做吗?我是觉得没必要,你父亲不会在意这些。”

龚晓楠道:“如果可以,还是做一做吧。”

他们便决定,先租了一个小挖机把路挖出来。然后又请了阴阳先生,在家里做了一场小型法事。因为龚洪过世太过意外,家里连张照片都没有。家中原来的相册因为一直没有人打理,早就毁了。龚晓楠千找万找,才在龚洒的大女儿,她的表姐陈悦那里找到几张用数码相机拍下来的,有些毁坏年轻龚洪,她选了张清晰的,在照相馆放大,作为陈设。龚晓楠对于龚洪具体的出生时辰也不了解,爷爷龚再生用来记录家人信息的本子,在家中遭受多次意外之后,早不知哪里去了。后来只能由阴阳先生反推了一个时辰,才算把这场小型法事做完。

晚上,龚晓楠就一个人在老家的堂屋烧纸。

她白天制作了很多大元宝,这时候便一个一个的烧给龚洪。

她不知道龚洪在雨夜刹不住车,车身倾翻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会不会像她一样,想起那场因为躲她而飞向田里的极限运动。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次的侥幸,令龚洪对自己的技术尤其满意,以至于在那样的雨夜,在车子刹车不好的情况下,还敢装满车的楠竹。她甚至觉得,她的名字“晓楠”与龚洪那晚的“楠竹”,都是龚洪死亡的凶手。

记忆怎么会如此残忍,如同一根皮筋,紧紧地缠绕着那些似乎不相干的画面,堆积成如今龚晓楠要面对的负罪感。她不止一次地反问:“是我害死我的父亲吗?”

她知道不是。但是她的思想、她的记忆、她的良心不放过她。

最终不断在记忆、梦境中,重新还原成她对自己父亲犯下的一场谋杀。 

假如那天,她不在那里玩耍……

假如那天,她提醒父亲去修理刹车……

然而没有如果。

其实她心里明白,无论她做错什么,龚洪都不会怪她。只会拍着她的脑袋说:“小傻瓜”,但或许就是这样,在她的身体里、脑袋中种下不可逆转的悔恨。假如,自己更关心父亲一点,或者少花点钱,他便不用在那样的雨夜,还要工作。

她眼泪终于控制不住的流下来。

她决定和陈玉书在一起之后,再也没有流过泪。因为她再没有被钱为难过,而世界上的事情,即使是亲情,金钱也能买到。而她正在出卖的,就是自己的爱情与自尊。这些都没了,又还有什么值得哭泣?

那晚上她没有梦到龚洪。修坟的事情交给专门的人,她只是偶尔去一下看一下。她不太喜欢出门,村里都是陌生的熟悉人。她在外面呆久了,有时候看他们,有种时光穿越之感。她不喜欢村里人拉着你的手,问东问西,问个不停。她并不想敷衍这种无聊的事情。但是她越不出去,村里的各种流言也就越多。

你可能感兴趣的:(二、修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