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微风,酥松绵软,毫不保留地彰显清凉的个性。淡漠地拂过,随即,调皮的在地上轻轻打个旋,扶起几片秋叶,又不经意地丢下跑走,便是这样一个秋天的傍晚。我站在公园里一张木条制成的长凳旁,缓缓踱步,等待一个约定见面的人……
再一次见面,足足等了六年之久。时令的更迭,无不沁入到万物的每一处细胞中,融合成岁月的褶皱。秋风一吹,树叶竟相显露各自差异,绿的、暗红的、黄绿参半的,褪色凋零的、化为泥末的,约略描出一条有形的时间轴,将时间这一最完美的隐藏者形诸于外。我抹开些许衣袖,看看手表,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此刻不可不谓心乱如麻。心脏的跳动高亢而节律紊乱,似乎仅有这五分钟供其发挥生命的能量,随后便会衰竭不起。当下正估量着心跳的频率,远远见得一个轮廓款款而来,我再一次拉开袖子,确认时间,尽量使自己镇静下来,并装出一副淡定的模样。轮廓渐渐清晰,和着周围环境,犹如一幅以空气透视手法绘成的动态画,色彩感逐渐增强并向我靠拢。
她身着素色针织衫,外面套一件粉红色长呢子衣,敞开着,配上一条黑色袜裤和一双黄棕色的短靴,端庄而绰约。除却脸色较之以往暗淡、瘦削外,其余与往日毫无二致。
“你还是那么准时。”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是吧!”
“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还好。”
“嗯……我要结婚了。”我掂量着自己这话的分量,犹豫片刻才开口。
蓦地,她脸色煞白,口唇微张,现出惶惑的表情,眼神闪烁不定,脸上的线条变得模糊而混乱,像是一张胡乱着色的肖像画。“恭喜,什么时候?”她稍用力抿着嘴唇,口中的话语在唇齿间摩擦稍顷才慢慢释放出来。
“三天后。”
“哦……”
往下便是一阵犹如空旷原野般无边的沉默。她微低着头伫立不动,俨然一座惟妙惟肖的雕塑。少顷,秋风撩起几丝秀发,掀起几寸衣摆。
“那么,再见。”我感到异常憋闷,想尽早结束这种僵化的令人不自在的状况。
“嗯,再见。”
我提步转身,头不禁垂下些许,两手顺势伸入裤子侧袋,缓步前行,心脏确乎停止跳动。往昔情景羼入空气流,迎面朝我扑来,那些我曾如数家珍的东西,如今携着两侧五彩斑斓的景物极速退去,只恍惚可见混沌而模糊的色系流动。 倏忽,一片黄叶摇摇摆摆落到跟前,触碰鞋面的那一刻,好似开关按下,通过足底的神经接通到大脑——我,已经三十岁了,也许应该抓住最后的机会。可那些占据心里的记忆的确失却了鲜明的轮廓,只剩下支离破碎的余烬。
时间开始变得沉重,终于我转身的那一刻,只看得见一缕尚留余温的空气。
“嘿,哥们,你当时想说什么?”后来我告诉了一个朋友,他这样问道。
我想说什么?当时确实没有想好,只是下了决心要转身。或许我应该牵起她的手,去看日落,然后沿着江边的大道散步,顺便再去附近的咖啡馆喝上一杯,幸运的话也许能碰上一部讲述唯美爱情的电影。
“为什么不呢?”
“我转身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哦,可惜了。”
“是呀,可惜了。”可是到底算不算可惜,那时的我确实没个准儿。
是她打来电话约我见面的,我准备了好一番话要一吐为快。而真正见面时却怎么也没说出口。她离我只有六步远,我本可以顺势上前搂抱她,可当时的我怎么也挪不动步子。就在这十月的一个傍晚,在她消失的那一瞬间,我想起来一个确乎很久远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男孩和女孩刚刚踏入大学的校门。男孩二十岁,女孩十九岁,就在他们憧憬着新生活的某一天,两人莫名奇妙的相遇了,在两座不起眼的建筑之间的一个拐角,女孩差点投入了男孩的胸脯。他们淡淡一笑,女孩微微低下头,男孩稍稍侧身让路。至此,男孩和女孩的人生轨迹开始有了交集。
“何以这样莫名奇妙的不期而遇?”女孩疑惑地问男孩
“果然如此的话,深究起来,很多事情都是莫名奇妙的发生。”
女孩算不上漂亮,五官倒是特别的精致,头发乌黑如丝,皮肤白皙如玉,四肢纤细的像春天刚冒出的新枝。
“你喜欢我多少?”
“就像晚上数天上的星星?”
“那是什么,不无聊嘛?”
“有趣的很,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左手抓着一块热狗,右手点数天上的星星,任意的将它们连起来,画出自己喜爱的图案,数一个晚上都不尽兴。到了白天,看不见星星,就窝在被窝里美美睡上一觉,待到第二天晚上又重新点数。周而复始,不觉间一辈子就过去了,大概就是喜欢到这种程度。”
“的确有意思。”
这是男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告白。
男孩喜欢看书,女孩喜欢画画,相遇的那天,男孩抄近路通过小巷去书店,女孩抱着一叠画纸穿过小巷。四目相对,抹肩相向之际,男孩暗忖如此特别的女孩会画出怎样的非同凡响的画作。
“能给我画张肖像画嘛。”
“但是我画的不好,刚学。”
“没关系,都喜欢。”
“好。”
只是很久以后,男孩始终没有得到曾经提到过的那幅肖像画。每一次约会,女孩总是准点来到,从未早到或迟到。他们像世间所有恋人一样,每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从来不会厌烦。更别说如何的无话不谈,谈古论今,所涉及的话题花上几个世纪都无从考究。除却男孩看书的时间,女孩练习画画的时间,两人几乎天天处在一起。
从春天的桃花,看到冬天的白雪,从来都是新鲜。
“会不会有一天,这里的人们也传染了失眠症。”
“哪里来的这般念头。”
“《百年孤独》”
“想多了,没有这回事儿,那种病不会传染。”
“或许。”
时间不动声色的流淌着,机器生锈了,新楼拔地而起,从青葱岁月中走出来的人也换了副新面孔。毕业的那个六月,男孩跟女孩坐在公园的长凳上互相依偎,整个晚上都在用泪水怀念过去。
“我打算去日本学画。”女孩说。
“哦,多久?”男孩不无伤感。
“三年。”
“好,我等你。”
“出发之前再见一面?”
“好”
女孩走了,只是当时的约定没有兑现,女孩担心自己没法承受离别之苦,未能与男孩当面告别就出发了。也就是在那年,失眠症席卷了整个世界,通过蚊虫叮咬肆意地传播,人们难以入眠,以致记忆力开始减退。
男孩为了守住女孩,将过去所发生之事记录了好几本厚厚的册子。女孩为了不忘却男孩,凭着脑海的印象一幅一幅画着男孩的肖像,到后来渐渐只描得出几笔模糊的线条。
将近三年的时候,医学界研制出了治疗失眠症的药物,这是世界的福音。人类仿佛获得了重生。男孩一遍遍翻着自己记录的事件,女孩一幅幅推敲着肖像画。
“快三年了,什么时候回来嘛?”男孩拨通了女孩的电话。
“我还没学好。”女孩凭直觉知道这个打电话的是画上的人。
“哦,那好,我等你。”
“谢谢!”
男孩的父母开始催婚,接下来的三年里。男孩常常打电话给女孩,希望她早日归来和自己结婚,并讲述了很多很多过去两人爱恋的场景。女孩逐渐想起了些许,肯定这个男孩是自己的爱人,只是那样的记忆并不够强烈。
终于,女孩回来了,拨通了男孩的电话。于是,在男孩准备和一个相处几次的女子结婚的三天前,就是十月一个凉风习习的傍晚,男孩和女孩在从前常去的公园长凳旁见面了。男孩三十,女孩二十九。只是,经过十年的打磨,他们的记忆和情感火苗委实微弱,男孩游移不定,女孩无以言表。
他们,终归还是迟到了。
可惜了吗?
遗憾的是,我至今也无法确认是否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