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晚天气大幅降温,果断不去桃花岛遛达,也不与邻家牌友相约在露天石桌上打“惯蛋”,趁机呆在家里。四更时分,被霹雷电闪惊醒。想起农谚曰:“梨花开杏花败,桃花开梨花败。”正值清明桃花盛开之际,即使不经风潇潇、雨纷纷,梨花也该败了。却恰逢雷阵雨,躲在被窝里臆想窗外料是梨花坠落无数,想起了一句词“雨打梨花深闭门”。
宝玉:《红豆曲》酒宴起令
雪芹先生在《石头记》中引用过这一句。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宝玉参加冯紫英的宴会,提议行酒令。原文道:“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干,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于是,宝玉先说道: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宝玉又唱了一首《红豆曲》: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
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最后:“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了令。”
秦观:《鹧鹄天·枝上流莺和泪闻》
这句词,最早出自北宋秦观(1049-1100)的词《鹧鹄天·枝上流莺和泪闻》,主题是春愁闺怨。原文是: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
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
无一语,对芳尊。安排肠断到黄昏。
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此词上片写思妇凌晨在梦中被莺声唤醒,远忆征人,泪流不止。后两句写致梦之因,前两局写致梦之果。过片三句,写女子在白天的思念,她哭干眼泪,默默无语,借酒消愁,直到黄昏时分。结尾两句,融情入景---刚刚把灯油熬干了,又听着一叶叶、一声声雨打梨花的声音,一直睁着眼辗转反侧到天明。
这首词,因声传情,声情并茂。词人一开头就抓住鸟鸣莺啭的旋律,巧妙地溶入词调,通篇婉转流畅,环环相扣,起伏跌宕。细细玩味,韵味悠然。
李重元:《忆王孙·春词》
宋词中,意境的体现主要表现在一些惯用词汇的应用上,如柳外高楼、芳草斜阳、梨花带雨、黄昏杜鹃、轩窗亭榭等等。就像古人用“宫商角徵羽”五律和现代作曲家“倒软咪发骚拉稀”七个音符的不同组合就能构成美妙的乐章一样,一些脍炙人口的词句也往往被后人重复使用或直接引用。
公元1122年左右在世的李重元,在《忆王孙·春词》中引用了这句:
萋萋芳草忆王孙。
柳外高楼空断魂。
杜宇声声不忍闻。
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这首词的特点,是通过写景传达出一种伤春怀人的思绪。那份香缈深微的情思是通过景色的转换逐渐加深加浓。场景从大到小,先是开阔的伤心碧色想起曾经的游人、行人(还是恋人?情人?),然后收束于田头杨柳、柳外高楼。继而,在杜鹃声声中,时光到黄昏,场景收束到小院梨花带春雨,其实也是收束到常日紧闭的心扉内。
读这样的词,应当是回味大于思索,联想重于分析。许多意象巧妙组合在一起时,就形成了具有更加启发性的画面。
唐寅:《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闭门》
明四大才子之首唐寅(1470-1523),也在《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闭门》引用了这句: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这首词的佳处不只在于词语之清圆流转,其于自然明畅的吟哦中所表现的空间阻隔,灼痛着痴恋女子的幽婉心态更加动人。唐寅轻捷地抒述了一种被时空折磨的痛苦,上下篇交差互补、回环往复,将一位泪痕难拭的痴女形象灵动地显现于笔端。
世间女子,性格多含蓄。有才的女子表达感情如若不好意思直白,不妨借用古诗词来表达。如本词最后一句:“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如果给心上人发半句:“晓看天色暮看云……”他若有意,定会心有灵犀。类似的诗词很多,关键为是否有心。这便是宋词之美的玄妙。
佳句的引用和化用
其实,佳句的直接引用并不多见,毕竟有抄袭之嫌。诗词的化用倒是寻常事,或者演化为用典。如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有两处明显的化用。一处是李太白《把酒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另一处是谢庄《月赋》:“隔千里兮共明月。”对应“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与“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今天也不赘言。李义山的诗词最大的特点是用典,读者如果没有丰富的历史知识,或者没有注释,读他的诗词往往看不懂。
我猜测,绝大多数名家还是喜欢自创佳句。但不管是直接引用还是自创,就如上文说到的音律,只要组合的好,自然能流传千古。如我们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毛泽东词《念奴娇·昆仑》有“飞起玉龙三百万”一句,北宋张元有“战罢玉龙三百万”。《七律·人民解放据占领南京》“天若有情天亦老”,直接引用唐朝诗人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原句。《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一唱雄鸡天下白”, 引用唐朝诗人李贺《致酒行》“雄鸡一声天下白”,稍作改动。《水调歌头·游泳》“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来自《论语·子罕》。
可见,直接引用并不稀奇,但凡人引用容易有口舌之争,圣人用则很堂皇。
诗词的体例、平仄和韵律
古人写诗词讲究体例、平仄和韵律。体例,如“古风”,即古体诗,每篇句数不限,有四言、五言、六言、七言、杂言诸题,有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如四言诗,每篇每句为四字或四句为主,如《诗经》;此外还有《乐府》、《歌行》、《赋得》、《绝句》、《律诗》等。
平仄是古人对声调的区分,平仄有固定格式如公式一般,古人写诗、写词在格式中而汇集佳句遂成佳作,广为流传。不过近体诗对平仄的要求则比较灵活。古人对诗词很讲究押韵,远的不说,就拿清朝来讲,一般套用的韵表是康熙年间修订《佩文诗韵》,这是清朝科举用的官方韵书;此外还有道光元年刊印的《词林正韵》等。
意境方面,以宋初李商隐为代表的诗词流派,后人谓为“西昆体”值得一提,此体崇尚雕章丽句、组织工致、堆砌典故,但往往给读者“注重形式、缺乏内容”的印象,宛如近年来流行的“美文”。这种诗词颇受年轻人欣赏,因为可以给读者带来文字上的享受,适合于凭轩倚窗,煮酒品茗,默享高山流水、琴瑟共鸣之韵味。
而苏轼的诗词在艺术上则不大追求法度规则,他为文、写诗、填词、作画、挥墨只强调个人心境的自然流露,“我以我手写我心,我以我心吐真情。”“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快也。”此所谓,真正伟大的艺术家,都是制定规则的人,而不是遵从规则的人。所以说,诗词歌赋在形式上创新,用情放胆,荤素雅俗不避,才有生命力,才能源远流长。
宝钗与黛玉的诗词观
《石头记》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宝钗的诗词观也值得借鉴。原文“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写情耳。若都是等见了作,如今也没这些诗了。”南宋尤袤《全唐诗话》记载,唐昭宗相国郑綮,善诗。有人遇到打趣问他:“相国近为新诗否?”对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何以得之?”所以说,写诗有时候是触景生情、乘兴而作,有时候是命题而作,有时候是后思而作,不可能随时随地出口成章、信手拈来。而且,如果要做到情景交融、意境升华,好多佳作是需要后期仔细“推敲”的。
宝钗还有“我平生最不喜限韵的,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此而难人。”这句话说的不错,不知曹公写这段时是不是受苏子瞻的影响,抑或是自己的创作感悟。朋友中有几位喜欢即兴而作的诗词,有对仗工整的诗词,也有随景随境的顺口溜,有“下里巴人”的融俗于雅,也有“阳春白雪”的雅中浥俗。但总的说来皆文由心出,细细玩味,都可品出一番情趣。
黛玉对写诗也有她的见解。在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中,她说:“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这是对诗词平仄的见解。黛玉不光写诗很有水平,教香菱做诗也有一套。
首先,给香菱圈定阅读篇目教给阅读的方法。 王摩诘的五律一百首,杜工部的七律一二百首,李太白的一二百首要细心揣摩透熟。这是现在教学里常见的一种方法——精读;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作品泛读一下,积累。其次,在香菱阅读的基础上,引导香菱谈出对诗的领悟,提升。黛玉说:“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最后,手把手现场指导练习。
香菱兴致勃勃地先后写了三首咏月诗。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第一首很幼稚,用语毫无含蓄,思路又窄,只好堆砌辞藻,凑泊成句,内容空洞。黛玉评价说“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第二首成熟不少,能以花香、夜露来烘托,胆子放开了,但“过于穿凿”,也就是说过多地喜欢拿别的东西来比附。咏物诗,不能“寄情寓兴”,则读之无味。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在黛玉等众人点拨下,香菱的第三首诗水平大涨。首句有势头,将自己的自信心含蓄的传出,第二句就像自己身世的写照,顾影自怜,吐露出自己精神上的寂寞。颔联用修辞上的特殊句式抒发内心幽怨,笔法劲健老练。颈联拓展境界,情景并处。结句的感喟,本是作者自己的,却推给处境相同寂寞的嫦娥,诗意曲折,又紧扣咏月主题;“团圆”二字,将月、人合咏,自然双关,余韵悠长。所以,众人赞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
结尾
其实,我从书上、网上搜罗来上面的这些资料,无非是为我之前或以后没事写的那些歪诗,借用、套用、引用、化用,不合音韵、不合平仄,找一些理由。咱读诗、写诗,就像看花、养花,就像看牌、打牌,无非图个乐趣。如果真的认真起来,反给自己平添个思想累赘,倒没意思了。那不如约人赛酒,然后睡到天昏地暗。
好在,圈内朋友都理解,没当回事。有个别的,甚至能和上几句,大家会心一笑,其乐融融。啰哩啰嗦这么多,全凭思维以梦为马,东扯瞎啦,反正也没几个人有兴趣看-------毕竟好看的皮囊太多,道合的灵魂太少。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