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一生 | 01

张怀民直起身，望着眼前郁郁葱葱的韭菜，叹了一口气。

快到晌午了，乡亲们都埋着身子在地里割韭菜，想早点干完回家。空旷的几百亩田地里，只听得见羊叫声，鸟叫声，虫叫声，飞机偶尔经过的轰鸣声。

没有人肯说话，也没有人有闲聊的兴致。

太阳仿佛就挂在几十米外的天空上，那样直接而热烈地炙烤着他们的身体。怀民的汗水已经浸透了白背心。

女朋友打来电话：“怎么样？割完了吗？”

他：“还早，望不见地头呢。”

女友：“我从小就向往田园牧歌的生活，将来我们退休了，就在农村养老，一起种点菜，养点鸡鸭鹅。啊！还有小羊！我们白天去地里干活，夏天的晚上就买个大西瓜，切成两半，一人一半，用勺子挖着吃，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星星。”

怀民不忍心戳破她的幻想。这个娇生惯养的女朋友，恐怕连赤脚下田都做不到。他不想告诉女友，田里不仅有植物，还有会割伤人的野草，乱窜的蛐蛐，滑腻的蚯蚓......西瓜虫藏在某个不经意的角落里，蜗牛脆弱的壳经不起随意一踩，便化为一小坨粘液包裹的软肉。

他敢打包票，最害怕虫子的女友，一见到独角仙，会吓得即刻尖叫出声，让方圆五里都听到她对土地的恐惧。

面对女友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只能敷衍道：“好好好，都依你。先不说了，我忙了。”

怀民的女朋友叫赵婉儿，是他的高中同学。高考分数线出来后，怀民离三本都差一大截，干脆辍学回家当壮丁。婉儿则考上了本市一所985大学，过着寻常学生的日子。

那年八月，是婉儿的暑假，但不再是怀民的暑假。他只能将之称为毕业后的那个夏天。他灰心丧气地过了一个多月，就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未来的人生大抵如是的结果。

他换上了老爹的同款背心，同款大裤衩，同款结实的凉鞋，同款的农民的身份，一滴眼泪也没落下，就实现了从孩子向大人的转变。

可婉儿却不期而至，八月的某天下午，村西头的李婶拖长了调子在他家窗外喊他的名字：“怀民——怀民——”

他穿上拖鞋，脖子上的凉毛巾也没取下来，一开门，就看到婉儿跟在李婶后面，穿着一条纯白的连衣裙，冲着他笑。

李婶说：“刚刚这姑娘问我张怀民家在哪儿，说她是你同学，我也没什么事，就给她带了个路。”

李婶的脸上成分很复杂，两分邀功，两分看热闹的激动，两分预备传播村里新话题的兴奋，还有四分，叫“我也年轻过，我都懂”。

张怀民赶紧道了谢，李婶说：“那你们聊，我先走了。”然后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走了。

怀民这才仔细观察婉儿的打扮。才一个多月不见，她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样。三年同窗，印象中她从未穿过裙子。夏天是朴素的短袖中裤，冬天是朴素的棉服，头发是千篇一律的单马尾。

但眼前的婉儿，说不清眉眼哪里精致了。披肩长发如秋水一般垂顺，鬓边还扎了两条细细的小辫子。

他在班里甚少和女生打交道，没想到会有人来找他，更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婉儿，最没有想到的是，婉儿居然是来倒追他的。

婉儿朝他靠近了两步，说：“嗨，好久不见啊，你们家可真难找。”

他往后退了一步，保持安全距离，说：“你怎么来了？”

赵婉儿弯着眼睛，笑得像只小狐狸，说：“你猜？”

对这句“你猜”，怀民觉得还是先不猜比较好。于是说：“走，带你去外面转转，别站这儿说话了。”

婉儿：“好是好，但你要不先换个衣服？”

怀民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白背心，脖子挂着湿毛巾，脚上还穿着一双脏拖鞋。他不好意思地歪下头，挠了挠，说：“等我两分钟。”

为着婉儿的白裙子，他没有带她去田边转，而是把她带到了村口的马路上。他们沿着马路，一路往西走。夕阳将天边的云照成深深浅浅的红，达到鼎盛之后缓缓衰弱，消逝，天色一分一分地暗下来，远处的蝉鸣却一声一声叫得更欢。

那天聊了什么，怀民已经忘了。他只记得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晚风吹着婉儿的头发，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照着她的侧脸，那一刻她好像会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