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张德思索片刻,当机立断道:“明天如果不能辨明是非放人,那能不能先给她换个监房?”
闵政浩眼睛一亮,暗暗佩服张德应变之快,这件事左相大人便可以做主。
朝堂之事瞬息万变,他也不敢保证密报交上去会如何,可韩尚宫的身体他清楚,绝不能再拖了。只要不在地牢,那送饭送药自己就能做主通融,至少性命无忧。
“首医女您先回去准备药食,我就在这里等,再有两个时辰就要议正,左相大人一来,我就去要换监的手令。”
张德回头看了眼地牢,她把心落在那里。纵然千般不舍,仍向闵政浩一顿首,飞奔进夜色之中。
长今抱膝坐在檐下等张德归来,听到脚步声慌忙站起,不妨脚筋酸麻,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张德扶起她,摸摸她浑身冰一样,斥道:“你这样子做什么?难道你也要生病吗?”
长今敏锐地抓住那个“也”字,急道:“娘娘病了?”
张德顿了一下,看她凄惶的模样心有不忍:“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挨冻受饿,进了大牢,哪里能不吃苦呢?等放出来养一养就好。”
长今这几年诊脉的手段突飞猛进,每天给韩尚宫诊平安脉是她必做的功课,韩尚宫的身体什么情况她比张德更清楚。
张德说得尽量轻松,可长今受过牢狱之灾,就是好人进去也要脱层皮,更何况是久病初愈的娘娘。
张德见她神思不属,知道安慰也没用,“她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不能立刻吃药,该给她煮些什么吃你比我有数。我去熬药,你来搭把手熬些她能吃的粥吧。”
长今听她这样说,果然振作起来。大婶家的东西她熟门熟路,不一会儿就架起锅子熬上了粥。这粥的名头叫五子粥,是当年最高尚宫竞赛时今英做的。事出仓促,长今把能翻出来的果仁都用上了,一边翻动,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闻到身旁的药味,看向专心致志的张德,忍不住开口:“首医女…”
“事已至此,就算把你换进去也没用,非但没用,还得罪加一等,治她欺君之罪,你不用想了。”张德眼都不抬,一边熬药,一边截了她的话头。
长今瞪大眼睛,惊讶地问道:“您怎么知道…”
张德放下药杵,叹气道:“你以为我就不想吗?你当我看到她那副模样心里就好受吗?可看到她那副模样,我也才明白为什么她要想法设法把你替出来。你是她的命,是她的希望,长今。”
看长今黯然神伤,她也不忍再说,熬好粥和药,她把药箱扒拉一遍,能用上的全都带上,背上一堆东西又出了门。掐着时辰走到义禁府门前,闵政浩已进了宫门。她不知道要等多久,这样近在咫尺却无能为力,心中不免焦躁。
“首医女!”
就在张德快要把脚下的地皮磨掉寸许时,闵政浩举着一张纸跑来,“拿到了!马上就能给娘娘换监!”
张德大喜,拎起药食跟在后面走进义禁府。有闵政浩在,狱卒的动作很快,两个膀大腰圆的女监婆子,将韩尚宫从地牢里拖上来。
她看到张德,嘴角微微翘起。
张德忙从她们手中接过她,半扶半抱将她送进女监,让闵政浩把门外的药食拿进来,将带来的大袄给她披上。
“长今…”
韩尚宫看到粥碗,便知道长今也跟来了。
张德舀起一勺送到她嘴边,“她是跟我奉召到汉阳的,没事。”流放的官婢不能随意离开流放地,否则视同叛逃。
韩尚宫松了一口气,张德果然是个周全的人,她不再出声,小口小口地吃粥。
喂完一小碗,张德不敢让她再吃,看她精神恢复些,问了一件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你是怎么办到的?”
韩尚宫怔愣片刻,才知道她说得是什么,微微一笑,“牧使大人不过是要找个顶罪的人,自然是越软的柿子越好捏。我跟他说,长今是首医女的徒弟,首医女不会善罢甘休的,换了我就不同。有你那些绸缎开道,不过是换个人罢了,有什么难呢?”
张德看她如此云淡风轻,并不肯信,“你既然把长今看的比性命还重,为什么拦着我?”
韩尚宫不敢对上她熠熠生辉的眼睛,左右顾盼,伸手去拿药碗,被张德避开。
这狭小的空间里避无可避,韩尚宫不得不道:“牧使大人宁可拿长今来抵罪,也不愿捉拿你,你去他也不会答应的。”
张德不肯罢休,“只有这样?”
韩尚宫咳嗽一声,见张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脸微微发烧,低声道:“小时候,我听明伊讲过一个明朝的故事。有一个村子,一到冬天就会下大雪。雪封了山,村子里就没有柴烧。所以必须在下雪之前把柴薪备足。村子里的青壮年轮流去山里砍柴,砍回来的柴要均分给每一家,以保大家都有柴烧。有一年,一个年轻人进山为大家砍柴,没等到回来,就被大雪封山,结果他的母亲因为没有足够的柴烧,被冻死了。第二年,大家就变成自己砍自己家的柴,家里没有青壮的,就没有柴烧,那一年冻死了很多人。后来村子里就定了一条规矩,不管柴薪多寡,谁进山砍柴,要先分给他家足量柴薪,其余才能拿出来均分。从那以后就再没有冻死人的事情发生了。”她气息不足,声音低沉柔和,却让人无法忽视其中的力量,“不可使抱薪者冻毙于风雪。您本可以不回来的,救我们并不是您的责任。连牧使大人都跑了,您为什么回来呢?”她不再回避张德的眼睛,目光清澈见底毫无保留。
张德端着药碗听得呆住,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浸湿了大片衣襟。
韩尚宫轻轻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举起衣袖替她拭泪。张德回过神来握住她手腕,破涕为笑道:“这个故事不对,哪有那么傻的人!上山砍柴却不给自己家留的?”
韩尚宫看着她轻轻笑道:“可不是,哪有那么傻的人。”
张德看她温柔中带着揶揄的神情,心中一暖,跳起来道:“我这就给咱们家砍柴去!”
韩尚宫不解:“去哪里砍?”
张德眨了眨眼,“哪里有柴就去哪。”忽地想起一事,“你之前说,让尚膳大人把济州的事情告诉中殿?为什么?”
药劲上来,韩尚宫裹在大袄之中有点犯困,“啊,那个…”张德给她把袄子系紧,拿出金创药帮她涂在镣铐磨破的地方。
看她歪着头拼命睁着眼思考的模样,张德心里爱到不行。
“您知道我当初是怎么当上最高尚宫的吗?”韩尚宫终于想到怎么跟张德描述中殿,把当初最高尚宫的三场竞赛,那个“白饭”的考题以及后来授予权力,助她平复御膳厨房的事讲给张德听。
张德听完立刻了解到两件事。
其一,这位中殿非常聪慧并且具有分辨力;其二,这位中殿的话可以影响大王的判断。
看韩尚宫已经睁不开眼睛,张德扶她躺在稻草上,拎起食器药盒,走出牢房,边走边想“砍柴之策。”
在牢房里的两日,有闵政浩的关照,除了不能行动自由以外,其他没再受什么苛待,韩尚宫的脸色渐渐褪去青白。两天后,闵政浩亲自带旨意来放人。
卸掉沉重的镣铐,顿时一身轻松。抬头望望青天,凛冽的寒风也是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张德笑吟吟站在面前,韩尚宫向她微一颔首,笑道:“看来您是砍到柴了。”
张德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在她耳边道:“还要多谢你的好刀。”
韩尚宫不解,张德扶着她道:“先回去再说。”
走进德久家的小院,长今迎面扑到韩尚宫怀中,“娘娘…娘娘!我这次再也不原谅您!”
韩尚宫百感交集,任她搂住,抚着她背道:“那种地方,无论如何我也不想让你再去一次。”
张德在一旁道:“赶紧进屋里去吧,外面可太冷了。”
长今破涕为笑,“是,我高兴糊涂了。我们快进去梳洗。”
大婶儿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大捧干艾叶,蘸上水绕着她们周身扫一圈,“去去晦气,万事顺心。阿一古,您能顺利出来真是太好了。”
韩尚宫向她行礼,“劳您费心。”
大婶儿下意识不敢受她的礼,忽然想到她如今已不是尚宫娘娘,便不那么拘谨。
众人进屋围成一团坐定,闵政浩和德久也跟着挤进来。
“首医女!您是怎么做到让那位老大人上折的?”闵政浩太激动了,顾不得坐下就直入主题。
张德看看韩尚宫,见她也一脸好奇,忍不住有些得意,口气却十足谦逊:“嗨,一个大夫想结缘,还能靠什么?我治好了他夫人的牙齿,他就帮我传话了。”
闵政浩搓着手十分高兴,“那位老大人被赵静庵案激怒退隐,我和左相大人几次登门都没见到人,没想到您竟然可以走通他的门路!”
张德看着韩尚宫笑道:“还是您的故事提醒了我。”
韩尚宫颇为讶异:“砍柴的故事?”
“是,那位大人和我的遭遇差不多,他也曾击退倭寇,非但不曾被褒奖,还因被牵连进赵静庵案愤而辞官隐退。我去找我以前的病人,请她帮忙结缘,这个年纪的女人,要说病总能找出一些。也是运气,恰好他夫人的牙齿出了问题,于是在治牙的时候跟她讲了你说的那个故事。当然,不是说我,而是说闵大人。”
闵政浩击节赞叹,“您这个人选找的实在太好!如今倭寇横行,大王正在为此事发愁,加上对吴兼护等人不满,有意重审赵静庵一案,这条密折一上来,不但娘娘这次没事,说不定,硫磺鸭子那件案子也能重审!”
韩尚宫眼睛一亮,看向张德。
张德也很意外,继续道:“其实中殿那里我也下了点功夫,不知道有没有影响?曾经跟我一起学习的医女,如今在照顾中殿,我把长今被捕的缘由讲给她,请她适当的时候透露给中殿。”
闵政浩哈哈大笑,“难怪大王会提起医女这件事,进行特别赦免。”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卷帛,“这是大王的手令,直接放人。正式的谕旨应该过会就会到了。”
正说着,宫中就来了人,除了韩尚宫其他人都出门跪迎钧旨。大王不但赦免长今,还赐下牛肉与布匹。有了这道钧旨,长今就不必躲躲藏藏,可以光明正大走出大门。需要隐藏的,就变成了刚刚出狱的韩尚宫。
张德轻轻推开屋门,发现她已经伏在桌上睡着。
“啊,娘娘…”
“嘘…”张德扶她躺下,展开被褥给她盖好。“她太累了。让她歇两天,我们就回济州。”
深夜,张德一个人坐在廊下望月。
白天闵政浩提起“重审硫磺鸭子案”,触动了她的心事。
相处经年,她早已知道韩尚宫被流放的来龙去脉。鸭子能解硫磺毒,是个大夫都知道。只不过在宫廷里,无中生有的罪名何时又少了?
只要时机合适,此案重启,她身为宫女,多半要回到宫廷。到那时,她们的身份是云泥之别,就算她进宫做医女,想必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
可是她已经把韩尚宫嵌进了血肉,从第一眼看到她,到她奋不顾身护着自己“不冻毙于风雪”,这一生又到哪里再去找这样一个人,可以携手并肩,可以坦诚信任,可以…毫无保留地爱。
她从德久家的酒窖翻出一瓶酒,想一遍,心痛一回,就喝一口。她是那样灿烂耀眼,张德想要把她藏起来,不给别人看。苦笑着摇头,难道,你要跟大王抢人?
不,不是抢。那是她心心念念想要洗清冤屈恢复名誉的地方,哪怕做卑贱的医女她也要长今回去。她不惧一切,护着自己这个“抱薪人”,更加不惧自己去做“抱薪人”。
结局已经注定,别无选择。
既然如此,那就再送她一程吧。
张德闷下最后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