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鱼镇|四十七 蛾与猴

喂,喂,那是少爷吗?

那马跑得真快,一看就不是寻常的稻草、谷糠、高粱杆子之类喂出来的,两个屁股蛋子又肥又健,皮毛黑得发亮,一跳一跳地直晃人眼。咳,说到底还是怪我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了困,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想当年做学徒的时候,守窑三天三夜连眼都不用合一下,他们都说我这双眼睛是炉火里烤出来的“火眼金睛”。嗨,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站的时间稍微长一点,耳边就是打雷都能瞌睡过去,眼皮子沉得都能夹碎山核桃。话说刚才过去的那个身影真像是少爷啊,可像归像,仔细想想,应该还是我眼花了(我的这对“老伙计”辛苦了一辈子,和我一样都是磨秃了金刚钻,已经不中用了),少爷哪能跑出镇来?一路上的官军可不是吃素的,你要不用银子把他们喂饱了,他们能生吞活剥了你。那个身影应该是刚才从这条路上进镇的骑兵中的一个,想必是先行回去报信的。没错,那些人骑的马都是这样又黑又亮的好马,他们一个个威风煞人,吓得我都躲到了旁边空心老槐树的后面,不敢让他们看见我的脸,生怕他们看着我这张老脸不舒心,朝我射上一箭。记得有一次孔三爷说,“黎叔啊,你的这张脸长得真是煞风景,否则哪能找不到婆娘呀!”,我说“是啊,我的婆娘就是那憨乎乎、胖墩墩的瓷窑,别人是鱼水之欢,我们是烟火之欢,人家生的是肉娃娃,我们生的是瓷娃娃。”哈哈,那一次给他笑得直不起腰。嗨,或许是我太想老爷和少爷了吧,人一旦眼睛坏了,就总是会有奇奇怪怪的幻觉。不知道镇子里面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老爷和少爷还好吗?瓷神爷爷保佑,他们可都是好人啊,这青鱼镇虽然有不少人坏了心肠,但老爷可不是他们中的一个。

老爷这个人啊,是个不认命的主儿。命这东西,就像是漠北寒冬带着雪碴子的北风,你要是一直顶着它走,早晚会被它吹散了骨头,可像老爷这样的人,就是拼了性命、忍着痛苦也要在这漫漫红尘路上比其他人多走上一截,多瞩目一些,哪怕是第一个倒在路上的人他也不在乎。四十年前,老窑主因烧错了一个官窑的款识,致使孔家窑被革去了官供的资格(其实我一直觉得那是着了他人的算计)。皇帝仁慈免了他的死罪,可在青鱼镇这可是天大的耻辱。老窑主咽不下这口气,用黑布袋子蒙了脑袋,半夜里在窑厂正中的桑树上吊了脖子,那一年三爷才定了亲,刚满十七岁。在老窑主出殡的前一天夜里,三爷在父亲棺椁前发了誓,一定要振兴窑厂,“咚、咚、咚”他三个响头磕下去,流了一地黑色的鲜血。直到现在,每当我看到他额头上半寸长的伤疤,就能想起那张聚集了悲痛、愤恨、渴望的少年面孔,他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亮,一声声地喘着粗气,像是被猎人们逼得走投无路的小猞猁,龇着牙要向命运做最后的反抗。他的眼神让人浑身发冷,我感受得到在誓言未兑现前,他的内心每时每刻都在饱受煎熬,但那同时也是他意志力的源泉,他痛苦着,也清醒着,在一条坎坷的长路上踽踽独行。

分家后,老爷便退了亲,也断绝了和少年朋友们的一切往来。听说那个和他定亲的姑娘割去了长长的辫子,到死都没嫁人,她恨了老爷一辈子,每天都要亲手砸碎一个老爷烧出瓷器才能睡得着觉。可到她去世后,她的丫鬟在为她更衣净身时,却发现她的怀里一直都揣着老爷给她的定情信物——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瓷猫。之后的十几年来,老爷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他对窑厂的工匠们极其严苛,对自己呢比对他人还要严苛十倍,但和其他窑主不同,他真的把我们这群每天流着一身臭汗的工匠当兄弟一样看待。我们虽然私下总是在嘴里骂他,可在心里还是敬着他的,在外边也决不允许有人说他的坏话,揭他的伤疤。在他刚满三十岁时,我就从他的鬓角看见白发了,当时我还以为是他的头发在吹釉时染上了白浆,可经我仔细分辨确认后,先是吃了一惊,接着替他难过了好一会,一直到这个秘密被所有人发现,我都没有勇气告诉他。就在那一年老爷重新让孔家窑成为了青鱼镇第一大窑厂,我们烧造的瓷器顺着水路销往全国各地,甚至运到广东,被塞在洒满豆子的船箱里发往南洋或是更远的地方。也是在那一年老夫人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她瘫在床上对老爷说,在临死前一定要看到他娶亲,否则死也不会瞑目。在老爷娶亲那天,老夫人已经几乎瘦成了一具外面包着人皮的骨架了,所有人的看得出有一股信念在支撑着她的生命,那就是决不能让自己的儿子成为第二个传说中的“火眼狻猊”。在老爷一脸冷漠地把新娘带到母亲的面前时,老夫人奋力瞪着的双眼在看见新娘红盖头的那一瞬间,倏地一下子就合上了,她终于解脱了。嗨,命运真是弄人,一个女人的解脱却是另一个女人苦难的开始。府内撤去了红色的绸缎换上了白色的丝绢,夫人旧的泪水还没干透便要挤出新的,落泪的理由在同一天就由离家的不舍变作了对孝道的尊重,唯一不变的是老爷对实现誓言的激情,可除了那之外,他却冷得像是一块寒冰,无论你把它在心口焐多久,它都不会染上一丝热乎气的。

嫁到窑厂的女人总是很短命,杀死她们的不是疾病而是寂寞。夫人死的时候我能看出老爷是愧疚的,但我不敢说他是痛苦的,因为他没流下一滴泪水,哪怕眼圈也没红过。我不想把他说得太无情,可我就是觉得他好像是对自己无法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而感到遗憾,而不是因为失去结发相伴的妻子而感到心痛。那时,我的心里也冷冰冰的,浑身没有力气,仿佛是被死去的夫人附了体,从心底对老爷产生一种绝望和厌恶,但后来我想通了,这也不是老爷的错,老爷了解自己,他已经把自己全部的激情给了窑厂,其他的一切他都无法兼顾了,是命运把一只木屐安到了马蹄上,在飞奔之下它怎么可能不被磨烂呢?

三爷最让人费解的一件事,就是无论如何都要重新拿回官窑供奉的资格。所有人都劝他,“今时不比往日了,那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如今窑厂红红火火,又没有敕造的拖累,别人羡慕都羡慕不过来啊,为什么还要往自己身上揽祸呢?”可老爷什么也不说,只是暗地里用攒下来的几百两黄金四处打点,终于买回了这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官窑名号。当时青鱼镇流行了一种说法,说“孔三郎得了一种怪病,叫做孔闲症,他的手脚一刻都不能闲下来,只要一闲下来头就像要炸开一样,疼得他四处打滚。”外人就是这样耻笑老爷的,我们窑工也生他的气,在他摆下的庆功宴上,我们谁也不拿起酒杯把他晒在一边,他也不生气,哈哈大笑起来,那一夜我第一次见他喝得烂醉如泥,他一边笑一边哭,有时看着像是为自己感到骄傲,有时又像是憋了满腹的委屈无处诉说。我了解他,那个满脸是血的少年终于兑现对父亲的承诺了,从那一刻起,他就能为自己而活了。可我要怎么说呢,他还是改不了天生的脾气,仿佛生来就要和自己较劲,不能让自己有一天过得舒坦。

孔三爷经常说,“我们瓷工永远不可能像诗人、画家一样在历史中留下名字,只有完美的作品才能替我们留名青史”,这也是他的人生信条,他的后半生不知疲倦地追寻着一件能让他觉得“完美”的作品。其实,在这里我也是含糊的,因为没人知道他所说的“完美”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标准,在我看来那似乎是一个虚无缥缈,甚至是人力无法完成的奇迹,因为我们都一次次亲眼目睹了老爷将一件又一件我们认为已是无懈可击的瓷器摔得粉碎。他经常在夜里悄无声息地看着一片黑暗发呆,仿佛在常人无法目见的虚空里摆放着一架神龛,上面就供奉着那件让他无限痴迷的完美作品。他伸出手,在黑暗中轻柔地摩挲,像是一个痴情郎在抚摸着他情人的脸颊。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在担心,他的目标在成就他的同时也在将他毁灭。他时常陷入那种极度的渴望中不能自拔,从而对自我的局限感到无比的厌恶,他衰老的身体像是一具干枯脆弱的茧蛹,他内心激情的翅膀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挣脱束缚,飞向象征光明、炙热、永恒的火焰。扑火的飞蛾在翅膀被火焰点燃的那一刻,它的肉体是痛苦的吗?它的精神会不会感到超然而满足?我在梦中总是梦到这样的场景,白色的闪着荧光的翅膀在火中化作灰烬,一次又一次,但一旦我把它拦下来,它便在我的手中化作一片暗淡的枯叶,我解不开这个梦,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我的心头,我想告诉三爷,可我知道他不会听我的话,他注定不会与命运达成妥协,如果我的担心是对的(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那样的终点),他将在最大的痛苦中得到最大的快乐,就像冲入火中的飞蛾一样。

我真希望我的梦都是错了。三爷,别怪我,我真是太软弱了,说了这么多不吉利的事情。你让我离开,可你是最了解我的,我是离不开青鱼镇的,就像把一件瓷器放在地上几十年,它的下面也会生出根来,除非弄破它的底,否则你是怎么也拎不起来它的。我不是不听您的话,我真的试过了,一个月前我回到了我的家乡,我站在村子口,一切都是那样陌生,每条道路似乎都通往什么神秘的地方,几十年间我只回去过几次,曾经我还能依稀记得回家的路,可这一次我怎么走也走不到家门口,那部分的记忆似乎被岁月磨平了,突如其来的衰老加快了这个过程,过往的一切如今飞速地从我的脑海中逝去,仿佛老天爷在为我这个人从世上的消失做起了准备。更令我不安的是和前几次不同,前几次回家我知道自己像一个过客,很快还会离去,而一次我就要留下来生活了,这种揪心的感觉和我第一次踏入青鱼镇时一样,让我坐立难安。

唯一能让我依赖的就是我的弟弟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在骨子里我们俩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他像是一头驴子,厌恶一切不安的感觉,就算有一天遭了饿,他也只会围着磨盘多转上几圈,然后期待着有人会看在他的勤勉上给予他一点犒赏;而我就不一样了,我像是只猴子,总觉得远方的树上一定有着更多更好吃的果子,如果我没有找到,也没脸回去,只能再向更远处进发,直到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几十年来我回家的次数寥寥可数,可大多都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每次回家时我都会给弟弟留下一笔银两让他贴补家用,亲人和村里人羡慕的目光就是我快乐的源泉。舍弟是个宅心仁厚的老好人,每次我要返回青鱼镇时,他都是泪眼汪汪地攥着我的手,说盼着我早点回来,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让我落叶归根。我不是没想过回去,可回去就意味着我在青鱼镇混不下去了,我的脸面还往哪里放啊,只要我一天不回村子,旁人就一天得高看我一眼,所以几十年来我咬着牙也要留在青鱼镇,我没有家,没有儿女,但我有脸面,你说我是值还是不值呢?我的弟弟他知道我的苦,可他越劝我,我就越不能回去,因为我需要这份骄傲,更因为我没法像他一样心安理得地做一头驴子。在青鱼镇,我的生活马马虎虎,我烧出过无数精美绝伦的瓷器,可和所有窑厂里的瓷工一样,自己用的都是一些粗陶的器皿,我就像一个无能的父亲,每养出一个漂亮的女儿就会被别人生生地夺走,她们甚至都不能保留我的姓氏。可我还是晚景凄凉地回到家乡了,要不是怕迷了路,我真想等到夜里一个人偷偷溜回家里,然后把自己永远关在屋子里不让人知道。站在村子口,我的心慌乱无章,我甚至怀疑弟弟曾经的苦劝是不是真心的,是不是只是装腔作势地敷衍我,就算他糊弄了我我也不怪他,我甚至得感谢他这么多年都没有让我看穿,让我在青鱼镇被人骂作是“一文不值的贱命”的时候还能有所慰藉。

就在我踌躇不定时,老天爷和我开了一个荒唐至极的玩笑。一曲哀伤的奏乐声从村子里传出来,接着我看到几根歪歪扭扭的竹竿上挂着白色的幡旗,丢向天空的纸钱稀稀疏疏地,被四面而来的恶风一抢而空,直到我从刺耳的哀乐中听出几声零星的啜泣声时,身着孝服的人影才逐渐从清晨村庄乳白色的雾霭中显露出来。我下意识地低下头,可转念一想,自己上一次回来已经是十年前了,这十年里自己的面容也着实改变了不少,头发、胡子甚至眉毛都全白了,原本就不是很协调的五官,由于脸上肌肉的萎缩而更加拥挤在一起,在别人脸上最突出的鼻子,在我的脸上照眼睛和嘴巴还矮了一截。我稍微放下了心,想必村里人是认不出我来的。没错,他们没有认出我,一个个从我的面前走过去,还有那些死者的家人,与我对视时,哀伤的眼中还硬是挤出了一丝对过路长者的尊重。可我却仿佛认识他们,他们每一个人的脸我都不算太熟悉,可他们聚集在一起,拼出了一张完整的图画,一下子就唤醒了我的记忆。没错,他们都是舍弟的子孙,他们有的变老了,原来闪烁的眼神有了些呆滞;有的成年了,瘦弱的肩膀有了浑圆的线条;有的长大了,总是呵呵傻笑的小脸上也已经有了对死亡的忧伤。和老天爷在我脸上大刀阔斧地劈凿不同,岁月在他们脸上勾勒出的痕迹还有迹可循。可人群中没有那个我最熟悉的人——唯一个能识破我身份的人——那就是舍弟。我的眼神如觅食的麻雀似的乱飞了一阵后,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正从我面前经过的黑漆棺材上,我看着它,眼前一片黑暗,心里砰砰直跳,我拼命地想看穿它,看看棺材里面躺着的人到底是谁?可我在上面看到的只是我自己模糊的影子,那形象是如此地可笑,如此地丑陋,不禁让我笑出声来,当然,这副尊容让我笑起来也像是痛哭一样,并不会打破此时哀婉的气氛。就在那一刻,我的世界里一片冷清,我仿佛和弟弟的鬼魂无声地对峙着,我能感觉到他的逝去,而且他的离去带走了我身体里的某些东西,突然间,我变得更加衰老了,周围的一切都散发着寒冷的气息,我的生命之火像是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烛光,即便还在燃烧着,看起来也跟熄灭了一样。眼前遗忘了我的一切,也一瞬间被我遗忘了。我知道了,这故乡对我来说已经是他乡了,反而青鱼镇是我最亲近的地方。就算我和那些后辈相认,他们还会收留我这个漂泊半生的大伯吗?就算他们迫于孝道收留了我,背后会不会骂我是个老不死的东西?就算他们真心对我,在我死后埋在村子旁的坟地里,那些和我相熟的鬼魂来问我“你生前在青鱼镇那么风光,死后怎么也和我们埋在一起了呢?”的时候,我该怎么回答呢?

我没有选择,我只有回来啊!青鱼镇不是我生的故乡,却是我死的故乡。有一个习俗在我们青鱼镇瓷工之间流传:按照常理,官窑瓷器哪怕出现一点儿瑕疵也需要被打碎、毁掉,每到这种时候,烧造它的瓷工都可以偷偷地藏起一小片,虽然这么做不合规矩,但在这件事上,所有的瓷工都心照不宣,绝不会有人向监瓷官告发。你要把这些瓷片存在一个密不透光的黑釉罐子里,直到死的那一天,这个陶罐会和你一并装进棺材,埋进黄土中。在另一个世界,这些破碎的瓷片如同一颗颗种子,将会神奇地长成完整的瓷器,我们瓷工也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一个真正富有的人。而这样的黑釉罐子就背在我的身上——足足有两斗米的重量——它此刻正折磨着我衰老的肩膀和背脊,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它里面装着的是我一生中最为伤心的记忆,同时在来生,它们也是我最美好的希望。嗨,说到这儿,我这双不争气的眼睛怎么就停不住地流出泪水呢!

老爷、少爷你们还好吗?青鱼镇还有希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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