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

​​​前些日子听说,猫儿山已经不叫猫儿山了,一场大雨导致的滑坡使得山顶的两块大石头掉了下来。现在山和山脚下的村子,我长大的地方,就一同改了名,叫帽儿山,说那山像是一顶草帽。其实这样也好,我从未觉得那座山像过任何猫儿,垄生也这么认为,实际上,这可能是我与垄生之间极少的相似处之一。

我二十岁的时候读完初中,后来没了钱,就去投奔我二舅。二舅也正愁没处讨生活,就拉着我去了猫儿山,我母亲的故地,看看能不能靠着往昔的亲戚关系讨些营生干。后来他讨了个墓地打更的活,一个月的钱勉强够他一人吃饭—关于此事我并不笃定,他也有可能跟我说了假话,我不知道。因为我在认亲的第三天,就被他甩给了乡绅做长工。

彼时我正年轻,但身体却不大好,肺痨不说,也没个半把子力气,做长工是显然不济的。但好在我念了两年学,能读书写字,就被安排了给别人带孩子,教认字的活计。其实能干到这个活,也是仗了母亲在村里留下的好名声:认字在猫儿山那种乡下完全是多余的能力,会认字的人比起响指弹得响的人也没什么区别——无非是多了一样用不上的特长罢了。反之,因为身体不好,我在当地所有的同龄人里要被迫做地位最低的那一个,被人当成浑话的主角取乐,偶尔还要挨两顿饱揍。

垄生就是我说的那个响指弹得响的人,也是主导了九成饱揍的主谋。他是村西边李寡妇的儿子,也是村子里身世最神秘的人。李寡妇三十九岁死了老公,听说后来就再也没找过相好的,可就在四十一岁的时候却莫名其妙在田垄里生出了垄生。她说,一年之前他曾被城隍托过梦,梦里城隍骑着一只大老虎,没等李寡妇弄清怎么回事,就跳到了她的肚子里。因此,猫儿山的人都把垄生看作虎爷再世。垄生也担得上虎爷的名头,除了一张脸长的有点寒掺,力气嗓门都大得离谱,胆子也大,揍起人来也疼。

猫儿山很奇怪,我受排挤,垄生居然也受排挤。我听传言说是因为乡绅看不惯垄生,就不给他活干,也不让别人给他活干,想要把他逼出村子。可垄生也倔,就是没有过离开的意思,靠着一把子力气,隔三差五就从人家里扒些吃的穿的,再偶尔走运打只野鸡,居然也能把自己和李寡妇养活。但无论如何,我和垄生成了村子唯二不欢迎的人,可就连我们两个都无法好好相处——垄生嫌我“磨叽”,总是打我;我也不喜欢垄生,因为他总打我。

就算这样,我们两个还是因为些我至今没搞懂的原因,一直在一起待着,他打我,我就在心里默默骂他。也好在他偶尔也打别人,所以在他身边就不会有别人来打我。不知道这么算行不行,初中可没讲过这些。

我是五月份来到的猫儿山,干了大半年,总算挨到了过年,这一天全猫儿山都会装得不那么冷漠。初五的时候乡绅要接财神。我们这些长工也能回家过年,我没地方去,就只能回二舅那儿。说起来有趣,猫儿山是我听说过的地方里,最热衷于“迎财神”的,初五这天但凡是有些积累的人家,都会换上新衣服,好不热闹。但说这穷乡僻岭,就算来了财神爷又能如何呢?我不懂,反正背着包裹走过几条泥巴路,就到了二舅家。

我很难用言语描述二舅这个人,初中也未曾教过类似的词汇。在初五这天,别人接财神,他就非要不一样。他说,反正能吃上饭了,家徒四壁,穷也不会更穷了,于是就接穷神。对他来说,这可能也是一种宣泄压力的方式,在这样一个满街充满了贪婪欲望的节日,他带着白绫招摇过市。

如此一想,似乎我熟悉的人都不太招人喜欢,唯一的区别是,有人挨揍,有人揍人,有人欠揍。

事情发生在正月十四,正是春节将尽又未尽的时候。那一天乡绅办宴,请村里所有人吃饭,不发请柬,不做声明,每年到这个时候,他都会让人在自己门口摆出二十几张长桌子,无论谁来都可以随便吃喝。当然了,吃的也不会特别有油水,大多是些土豆烩白菜之类的素食,但好在馒头饼子管饱,所以这一天就成了村里春节的另一个高潮。至于乡绅这么多钱是哪来的,我听说他一个人管了周围八个村子的野货生意,虽然当时的野货还不像现在这样值钱,但也足够让他富有。

乡绅有多富有?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我强烈怀疑太多的钱会给人带来精神疾病,故作潇洒是其中最恶劣的症状。那天我正吃得急切,跟坐在我身边的垄生抢着把饭菜往嘴里塞(他说虎爷在春节的时候打人不吉利,有失身份),乡绅突然宣布要助助兴,就叫人去南城,离村子最近的镇,请来一些吃腿饭的女人。乡绅那时已经六十多岁,瘦巴巴的像是晒成干的河鱼,这句话不仅让我,就连他的跑腿们都有些不知所措。

“阿爷,请几个来?”

“有几个来几个。”

跑腿的一听这话,就笑得一张脸挤成一块儿,估计心里也等着看这干巴老头的笑话,一帮人到了城里见到吃腿饭的就统统塞进面包车,回来的时候满满当当装了二十多个。

这些女人里有一位很有特色的女人,看模样有四十多,眉毛浅浅的但颧骨很高,鼻翼很刻薄地收束着。她穿着黑色的裙子,上边有些挺廉价的粉塑料花,隔着衣服也看得出她瘦得惊人。我想这也是我的毛病之一,从小到大我喜欢过的人都不大好看,倒是各有各的独特,说白了,正是那种独特和其所包含的生命力,能让我的荷尔蒙加速分泌。毫无疑问,在那一刻,她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尤其是在这刚刚改变环境的第一年里,我需要如此一个女人来慰籍我。

我明白这种女人是不会对除了钱以外的其他东西感兴趣的,年轻和认字这两点优势在她面前毫无意义。我感到伤心,因为我是没有钱的,我更感到愤怒,因为乡绅是有钱的。我不信乡绅一晚上能应付二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女人,但万一他瞎了眼跟我同样看上了这个女人,他们两个就会一起睡觉。然后那个女人无论是拿了钱回去城里,还是被瞎了心的乡绅看上养作情妇,我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我没想到的是,在乡绅看上她之前,我先多了另外一个竞争对手。

“欸,阿骡,你看那婊子,就那个一身黑的,咋样?”垄生说。

对呀,我如何就忘了这件事呢,那女人像极了垄生他妈李寡妇。

“你这怪物,真恶心。”我说

“今天我一定要想办法跟她上床。”他没有在意我的话,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似乎要用目光将她的皮肤剥开,露出里面鲜红又发猩的肉。

我忘了后来我又说了些什么,那一瞬间的动摇不亚于我生命中遭受过的任何一次重击。如果我没有这么胆怯,或许我可以站到垄生的面前,让他掰断我两根手指,然后把上床的机会让给我。但是我确凿地是个胆怯的懦夫,而且生活不是电视剧,就算垄生掰断了我两根手指我也不能得到任何东西,除了疼痛。

我说过了,乡绅是个精神病,他最后做的,只是让所有的女人脱掉了上衣和胸衣后躺在地上,然后他踢掉鞋子,露出黑泥指甲,踩着她们的肚皮像古时候的皇帝那样走了过去。仅此而已,随后他让跑腿给女人发了工钱,就结束了当天的筵席。

吃过了宴我和垄生蹲在路上,我们没话可谈,他扔石子砸树,我蹲着用捡来的树枝在地上画鸡巴。我本以为垄生忘了那女人的事,但他没有。

“阿骡,我打算一会儿强搞她一顿。”

“……”

“你得跟我来,我需要个放风的。不然肯定不尽兴。”垄生突然走到蹲着的我面前,俯视着我说。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

“行。”我说。

我经常思考自己与垄生之间是什么关系,若说是朋友,他总是打我,我也总是希望这世界上一切的不幸都能发生在他身上。不是朋友,但也算不上是敌人,我们平常总是待在一块儿打发白天的时间,时间久了,倒也能略微接受彼此的存在。后来我想明白了一部分,垄生和我恰好是两个极端,怯懦对凶悍,弱小对强大,废物对人渣。我们平常守在彼此的身边,就是为了看一看,一个同样受排挤的人,如何比自己过的更悲惨,从而证明自己的生存方式的正确。可能这也是我们全部活着的意义,谁知道呢。

那天我得以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胴体——体态消瘦,肋骨一道道数的清,身体上肌肉的走向即成熟也丑陋,就像是张铺不开的牛皮纸。她正被垄生压在一片灰黄的野地里起伏,不发出一丝声响。垄生要我把风,于是我站在了能用身体挡住路上视线的角度,背对着他们发呆。猫儿山第一次如此的清晰地被我感受到了它的恶心。远处传来的狗吠,柴火味道,近处传来的厕所的恶臭,还有身后若有若无的汗臭味,都是如此的杂乱又明了。

“我好了,你来一次不?”不知过了多久,垄生已经穿好了裤子站在我背后。他想让我也做一次那种勾当,这样追究起来谁也跑不掉。

“不,我就算了。”

“你其实也想搞,小鸡崽子”他说,“你太好懂了。”

“算了,都这样了。”我拒绝地很艰难,眼皮在颤抖,任何一秒都可能有一颗不可抵抗的拳头砸在我的脸上。

但是这一拳头迟迟没有到达。

“你是不是也嫌我?”垄生说话的时候声音显得有些沉闷。

我回头看垄生,他站得笔直,树冠的影子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也看到了他背后正在地上扭曲翻滚的女人,看到那翻着白花浮着黑油的景象。我一阵晕厥,不由自主地逃离了那里。边跑边吐,把衣服前胸吐满了白菜。

我忘了后来我如何到了二舅的家里,在之后的几天里我都躲在那里,无论二舅怎么抱怨,我都不会离开。我怕在这个小村子里再遇见垄生,被他掰断我一根或几根手指,或者把我的肋骨一根根打断。我故意在自己的沉闷之上表演得更为沉闷,骗取二舅的同情心。不知道我的表演是否奏了效,但二舅有一天早晨离开了家,晚上很晚的时候才风尘仆仆地回来,手里拿着一张票。

“这是张动物园的票,就在南城,上次我去买锹,据说那儿新来了只凤凰。” 他唬人的时候习惯把小眼睛瞪得很圆,“你自个儿去看看。”

南城的动物园是很小的,里面只有些常见的小型野生动物,并且臭气熏天,从来没有人清理。门票的印刷很简陋,就是普通的硬草纸,上面写着“一人/次”。上面没有写日期,我就当它是永久有效,于是揣在兜里保管了起来。我知道他花钱买这张票就是为了赶我走,假惺惺的男人过了中年都这样。

“那行,我走了啊。”我收拾好了东西就准备离开。

“看得开心点,回来后跟我讲讲。”他说

“嗯。”我说

我没有去,也从来没想去看什么凤凰。这世界上哪有什么凤凰。我只是接受了被赶出门的事实,并且假装自己收了他的施舍,这样好歹他能对自己过的去,也当我付了这几天的住宿费。

我也的确碰到了垄生,我刚走到乡绅家门口,垄生正坐在那里,脸上带着淤青,似乎在等什么。见我来了,他就迅速站了起来,本来他是要走过来的,但他顿住了脚步,站在原地,带着微笑等我走过去。他看起来在期待些什么。

我辜负了他的期待。

我没有走向他,在经过他的时候我加快了脚步,一个闪身走进了乡绅家,我知道垄生不敢跟我进来,这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当时我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安全了,为自己的机警感到庆幸。

后来我就再也没见到垄生,直到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去隔壁村买杂货,途中突然下起了暴雨,我躲进了一个废弃了很久的土庙,在那里我看见了垄生。

我进门的时候垄生背对着我,他的头发比之前任何一次见他都要肮脏,撒发出呛鼻的油腻味。他正在土地庙的地上挖洞,看得出来已经挖了挺长一段时间,旁边堆的土已经可以埋死一头大象。他很专注,直到我走近时才回头。

“阿骡?”他用手腕摸了下满是泥土的脸。

“垄生,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唉呀,就是。”他哽咽了一会儿, “唉呀。”

垄生顿了好一会儿,说:“我后来被城隍托梦了,说这里地下埋了好多金子,要让我发大财。”

我觉得垄生傻了,但他没有,他从来都比我聪明,尽管我一直幻想自己能是在智力方面较有优势的那一方。

“我果然是真的虎爷转世,我一直都没错。”

垄生透过肮脏的头发看着自己的锹:“金子要是特别多的话,我分你一半,这样咱们就能离开这里了。你之前说你是从哪里来的?咱们就去那儿,就去那儿。”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你那里好不好,猫儿山糟透了,我怕其他地方也一样糟糕。”

“在城市里我会变得不重要,但能被人忽视,也挺好。”

“但会不会也像这儿一样糟?”

“真他娘的傻逼,有没有一个地方不这么傻逼。”

因为我们平常都不说话,所以垄生没有让我接话的习惯,说完了自己的话,就拎锹跳进了洞里。

我学的初中课本里讲过,神仙什么的都是假的,所以我不信虎爷,也不信城隍。但是我想要相信那里真的有黄金,那时,我满心期待地相信黄金能为我带来一些改变。

我开始思考垄生的话,是不是每一个地方都如同猫儿山一样,所谓离开,只是从一个猫儿山搬离,去到了另一个猫儿山?或者说,这整个世界就是个巨大的猫儿山,无父无母,无依无靠。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但我开始谋划一次完全自由的选择,在这方面我终于领先了垄生一步。

又几个月到了春节,那是又一次乡绅的筵席过后,在席上我未见到垄生,自己吃完后就回去了二舅家里躺着发呆。听到敲门声,我趿拉着鞋开门,垄生就站在外头。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他要去南城看凤凰。他还是没让我接话,就转身离开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垄生。

此后我进行了唯一一次完全自由的选择:我辞掉了长工的工作,跟二舅告别,然后带着一些工具和用品,搬进了那个垄生留下的地洞。

住在地洞里的日子暂且不表,总之再后来我真的挖到了黄金,满满一箱。但那已经距离我的二十岁很久了,久到我已经忘了为什么要挖黄金。对我来说,住在洞里,就是逃离猫儿山的唯一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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