冢田虎 | 注孔子家语序

《家语》者，何也？《论语》之耦也。二《语》皆实录孔子之言行者，而七十子之所以升堂入室之门阶也。而《论语》者，择其切要者以别集之，而后诸弟子各有所得焉，则既有《古》、《齐》、《鲁》之传，以列之经籍，且齐、鲁《论语》，汉时诸儒更名家，以讲授之，则夙行于天下。而《家语》者，收其遗滞者以都录之，而独藏于孔氏家，未有传之者。而后遂与诸子同列，反免秦焰，又郁湮不显。至于汉兴，元封之时，孔安国获之，乃参考之壁藏古文，虽以撰次之，而会值巫蛊事起，与其《尚书》、《论语》，俱寝不施行。及乎成帝时，因博士孔衍上书辩之，将立之于学官，而会遇帝崩，遂不果焉。然班固志艺文，犹以《孔子家语》二十七卷者，载录于《论语》家。则当时自有《家语》，以与《论语》耦也者，亦应知也。而后展转殽乱，历乎东汉，未有修之者。魏文帝时，王肃初能论其义，时孔子二十二世孙有孔猛者，尝从学于子雍，而其家所藏之书，与子雍所论，若重规而叠矩云。于是子雍特作之解，以贻好学者，而后《家语》复传不绝。及乎唐太宗，魏徴奉敕撰《群书治要》，乃以《孝经》、《论语》、《家语》相次。此其及乎唐，犹《家语》与《论语》耦，而天下崇信之，复亦应知也。是以唐代学者司马贞、张守节、李善、李瀚之辈，皆能引《家语》以徴其所解说，而《唐书·艺文志》曰，王肃注《家语》十卷，此与《班史》所志，其卷数不同，颜师古谓《班史》所志曰：“非今所有家语。”盖以其卷数不同与？惟虽其卷数不同，岂得谓全非今《家语》乎？虽《论语》也，今之《论语》，与《齐论》《古论》，皆篇数不同，章句亦有多少乎。此于其大义，无所乖谬也，则又何嫌于卷数不同。下至于赵宋，自穷理之学兴焉，程朱之徒，皆不信《家语》，遂妨其所以与《论语》耦，而妄举孟轲氏之书，以为《论语》之配者。何为其污圣经矣！此与夫谓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者，不亦异乎？且司马迁作《孔子世家》，错综《家语》《论语》，以为圣迹统纪，又旁取好事浮说，而属其文辞者明矣。而朱熹氏《史记》则取之以作《论语序说》，而《家语》则不信之，是为浊其源而清其流也，岂不亦戾乎？朱熹曰：“《家语》虽记得不纯，却是当时书。”又曰：“《家语》只是王肃编古录杂记，其书虽多疵，然非肃所作。”以此观之，夫虽不能信之，然非亦不敢取焉。故及其注《论语》，引《家语》以断焉者，不亦鲜也。而今世溺其（岐）歧流之徒，有或曰《家语》不取者，无乃亦为朱氏所叱乎？而其所以谓不纯多疵者，何以也？惟以其有不合于穷理之见也夫。呜乎，《家语》与《论语》耦也久矣，而以其有不合于己之见也，驳以妨其耦者，乃不亦妄乎？但此经，至属文下辞，乃以展转殽乱，而虽间有所涩滞，恶可以细釁害鸿美矣。夫夏侯氏之璜，不能无暇；明月之珠，不能无秽，然天下莫不宝之者矣乎。此不啻《家语》而已。盖从周室灭，至秦始皇，罹其兵燹，而失圣业之旧，六经以下皆然也。又纵如朱氏之言，使此书实王肃所编古录杂记。所谓古录杂记，皆将所以记录圣人遗言也，则亦不可有害于以为《孔子家语》也。如彼戴圣之《记》，当时既立于学官，因循以为礼经，则后儒莫敢议焉者。况《家语》固非《戴记》俦，自汉以上，其与《论语》耦也者久矣乎。故七十子而后，诸子百家书所称引孔子之言，其不出于《论语》，则咸存于《家语》。若夫比孔衍上书，天假年于成帝，得果立之于学官，因循以为圣经，虽乃朱熹氏也，不可敢复错唇齿焉。而自其既举孟轲氏之书，以夺《论语》之耦，其徒皆不信《家语》，不信则废而隐没，隐没则裂而紊乱，势之所以然也。及乎明兴，从正德至万历之间，以学者多好古，复能知《家语》可尊，而后数家校本出焉。然又未能攘除彼妨害，则犹未复乎其耦焉。而我东方，自古文华开，经籍之逸于中夏，而存于我东方者多，且二百年来，升平之渥泽，浃洽于率土，则以事多复古，俊迈之士，殆有所发明焉。学亦将归阙里之风于此乎！我博士家所传之《家语》，尝所以刊行之本，往往有崇信之者，岂不亦乐乎！然其经文及注，监之魏徴以下唐代学者所引证，事有出入，文有异同，乃似亦非唐全本。近世太宰纯所增注及冈白驹所补注，既与施行之，则不以为无益于学者也。然我党子弟，依二氏之所增补读之，犹颇有不晓文义者也。虎也少而读《家语》，犹读《论语》。今而诱子弟，亦传《家语》，犹传《论语》。然为其颇有不晓文义者，乃以累年务，而比诸本异同，兼方传记及诸子百家所记载，参之以校文，伍之以合义，从其多且稳者，谨以修经文讹舛，更私作训解以立之于家塾。唯欲使我党子弟，益信之犹《论语》，而永不失二《语》之耦也已矣。若夫同志之徒，有以此罪于虎，固所以不避也。虎尝注《论语》，《论语》则经文简而幽，且汉魏以降，说者实夥，异义纷扰，则不得不详之解，故饜而饫之。《家语》则经文曲而章，且王肃以来，说者未多，皆祖述王注，则不得不略之注，故约而要之，读者若有不得于此，以《论语》相照，乃其绪意应知也。庶几我党子弟，与为御侮之友，而能防彼妨害，守二《语》之耦，以熟习于此，则亦遂得所以升堂入室之门阶矣乎。宽政四年壬子春正月

                                信浓冢田虎叔貔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