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
“月亮光光,芝麻香香,香到哪里,香在印江.........”
--后天就中秋了,你明天去赶场买点新鲜肉,再给小娃娃称点月饼粑粑,好歹也是个节气,该有的规矩还是不能乱的。南珊一边拨弄手里的猪草一边和刚刚从安家水井挑水回来的荷鸣说道
--荷鸣先往水缸里舀了几瓢水,然后拎起水桶哗哗哗把剩下的都倒了进去。安家水井是口有了些年岁的古井,不知道从荷鸣祖上哪一辈开始,两个寨子上平日里洗衣做饭以及养鸡喂鸭,都仰仗这一潭能看见底却又不见底的井水。
--你去赶场的时候顺便帮他咪舅们背点南瓜去,他外婆想吃了,街上卖的那些又贵又不甜,家里头多得又吃不完,放着烂了也是凭他去了。
--好,我晓得了
八月十四的早上,第一趟进城的班车还在离寨子很远的大弯里摁喇叭的时候荷鸣就已经在马路边上坐着了,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行李比以往重,走得慢点就抢不到没位置坐了,所以没有像往常一样背着背篼站在代远门前等他一起。
他坐在马路边那块被等车的人们磨得滑溜溜的石头上抽自己栽种的草烟,荷鸣抽烟的时候动作很慢,他总是先把烟叶卷好以后才从口袋里掏出那根精致的烟斗来,荷鸣的烟斗是他祖父未去世之前留给他的,那根镶着黄铜的烟斗永远都是干净的,不像寨子上其他人的,满是黑垢。
一斗烟抽完,那辆车尾冒着黑烟的大巴才下来,荷鸣趁着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冲了进去,找了个靠着窗的位置把背篼的带子用脚踩住,然后大声地和后面上车的人打招呼。
可能是因为中秋,车上的人比往常多了很多,认识的庄稼汉大声地打着招呼,说今年的收成年岁又怎么样,年老的人坐在自己位置上同年纪相仿的老伙计开着玩笑,同辈未结婚的男子打趣着车上的新婚不久小媳妇儿.......
一条新修的柏油马路上只有这辆班车左一阵右一阵地开着,车上断断续续地放着九十年代当红的歌,睡着的人轻轻地打着呼噜,睡醒的人用划拉火柴点烟,晕车的车呢可开始打开窗户呕,小孩子饿醒了开始哭闹起来,车里的气氛又开始闹热起来,汉子们相互骂着野话,车子的喇叭闹腾起来,车窗外面说人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荷鸣知道车子已经到了县城了。
“师傅,踩一脚刹车,我下去上个厕所”,荷鸣冲满脸胡茬的司机喊道。司机把车靠在马路边卖汤粉的小摊旁,笑嘻嘻地冲车上面的人说道:“今天就拉到这儿了,我要吃碗面条,晚点回去坐车还来这里”,说完便到小摊的里屋去了,坐他车的人们都知道这个司机同小摊的寡妇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但人们也只是在吃米粉的时候笑嘻嘻带过,生活总是充满了激情的,以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方式。
荷鸣并没有跑到县立第三小学去上厕所,他背着南珊让他带的南瓜,站在张麻子的猪肉摊前,一边抽着烟一边用手来回翻看着摆在案板上还残留着温度的猪肉。
张麻子和荷鸣是老相识了,张麻子不单单卖猪肉,还是当地有名的杀猪手艺人,荷鸣家每年的过年猪都是由张麻子操刀,荷鸣养的猪偶尔也卖给张麻子。“张师傅今天卖快市哈,给我留两斤瘦肉一斤五花肉还有两根排骨,我要去水利局一趟。”“要得,你安好心去,一定帮你弄好,等下过来拿就行了”,“好,给我整点好的哈,不然老子不给你买酒喝”,“快点去哦,卵话多得很”,张麻子一面同荷鸣说着话,一面拿过刀在案板上摆弄起来。
荷鸣背着南瓜在大街上穿梭着,经过那些卖假药酒的摊子前时偶尔会停下脚步看看那些不知道什由么材质制作的蟒蛇、乌龟、鳄鱼以及脸盆大的灵芝,他没见过那些东西。灵芝在陈家湾树林里那个板栗树桩上偶尔还可以看到,但是那些灵芝都如筷子一样纤细,不成形。鳄鱼和蟒蛇就从来没见过了,荷鸣小时候听说房子左边的杉林里面有一条海碗口粗的菜花蛇,但是直到荷鸣娶妻生子都没看到过。那条传说中吃人吃牛的菜花蛇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荷鸣也不知道。荷鸣见过最大的蛇应该是在自家水缸后来爬出来的黑乌梢,那是荷鸣的儿子东东发现的,那条蛇被抓起来后荷鸣偷偷去丈量了一下,大概和自己平日里担柴的扁担那么长,除此之外他再没见过大蛇了。
荷鸣来到小舅子家的时候小舅子正躺在沙发上,佝偻着腰的岳母在厨房忙活着一家人的早饭。
“鸣子,你来了呀”岳母连忙放下手中的铲子去给荷鸣搭手放下背篼来。
“嗯,今年栽的南瓜有点多,南珊喊我帮你背点下来炖汤喝,还有些鸭蛋,让你给妹崽做点咸鸭蛋。”
“难得背哦,这些东西街上到处都是,还辛苦你特意跑一趟”,
“反正在屋头放着也是放着,放烂了也是凭他去了。”
“今年秧子好不好安,你三哥上次来赶场的时候说是要转起工程收,不然怕是弄不进屋。”
“今年谷子好得很,我今天就是来赶场买点菜回去,准备打主意和人家转工程了,小哥今天没有上课安?”
“他们放假了,昨天打牌到半夜,现在还在沙发上挺尸哇”。
“哈哈哈”荷鸣笑了一声。
“他姑爷,今天赶场来了哇,七嬢和那三个小崽崽在家里身体如何啊,买月饼粑粑没得?”
“还没有哦,下车了就过来了,等哈回去的时候再买点”
“嗯,粑粑还是要给那三姊妹买点的哈,不然人家都有就他们没得造孽兮兮的”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小舅子翻过身又睡着了。
吃过饭,小舅子执意要开着自己的摩托车送荷鸣去坐车的地方,争拗了一会儿,荷鸣败下阵来,临行的时候小舅子还往荷鸣的背篼里塞了一盒包装精美的月饼,佝偻着腰的岳母悄悄地在背篼下面放了好些水果糖,糖果是荷鸣回家以后才发现的。
小舅子把荷鸣送到坐车的地方后便掉头离去了,车还是稳稳当当地停在马路旁边,小摊上照看生意的也是寡妇请来的小工,“这个寡妇和司机真的甲,大半天了还没有整撑展”荷鸣在心里说道。
荷鸣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还俏皮地挂在县政府大楼的屋顶上,荷鸣突然想起来叫人帮忙收谷子需要的包谷烧和陈家凉菜还没有买,便背着背篼往菜市场的方向走去了,买好烧酒和凉菜后,荷鸣在大桥光滑的桥面上看了一会儿江湖术士摆的残棋。
荷鸣也是个爱下棋的人,逢年过节的时候寨子上的男子都打牌赌钱去了,唯独荷鸣家的炉盘上摆着象棋,荷鸣的棋品很好,不悔棋,不乱骂野话。荷鸣看那局残棋入了迷,原本闹哄哄的街面上逐渐变得冷清下来荷鸣都没有发觉。路过的洒水车叫醒了睡在楚河汉界中的荷鸣,荷鸣又抬头看了看刚才那片天,不久前还挂在县政府大楼上的太阳已经到大坡后面去了,荷鸣才意识到自己误了最后一班车,不过最令他担心的是张麻子猪肉摊上的三斤肉和两根排骨。
“那狗日的麻子会不会已经收摊回去了哦,要是没得肉带着回去我又该怎么和南珊解释呢,打谷子转工程要这个当紧呀。”荷鸣的脑海一刹那间出现了很多场景,他怕回去挨南珊的骂,也怕转工程的时候被人家饭后说三道四。他一步一步地走着.........
“你个哈儿终于舍得过来了哈,老子还怕你落在玉溪河头喂鱼去了哟,要是等你回来请老子喝酒吃午饭的话,老子投胎都长成你这么大了!”荷鸣还没走到张麻子的摊子前,就听见张麻子母猪般的叫喊声。
荷鸣先是一惊,然后又诧异起来,“老子的猪肉给我整好没得哦,没得肉马尿都没得你还想喝酒。”
“给你弄好准备齐了的,要是其他人这些肉老子早就卖了收摊回去睡瞌睡去了,像个妇人一样啰啰嗦嗦。”
两个人相互骂着不伤人的野话,张麻子从案板下面掏出用荷叶包的严严实实的猪肉递给荷鸣,荷鸣接过猪肉后顺手丢进了背篼。
“走,老子请你喝十二快的,你快点把你的烂摊摊收拾好”荷鸣冲张麻子喊道;“算了哟,你快点回去,下个场我们再打主意嘛,不然天黑了大猫猫把你雀雀吃掉,哈哈哈哈。”张麻子在案板下面回应荷鸣,“好嘛,下次请你吃安家荞面,多给你龟儿加块菜豆腐,明年给你养个肥猪。” “快爬远点哦,等哈天真的黑了。”“好”说完,荷鸣从背篼里拿出三个月饼放在满是油污的案板上,匆匆往回赶了。
荷鸣到家的时候月亮已经挂在牛圈旁边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上了,月光像霜一样倾倒在去年新修好的水泥地面上,小儿子东东穿着荷鸣给他新买的鞋在院坝里跑来跑去。
“人家他们都是坐车回来的,你今天是去找张麻子喝酒了蛮还是又去大桥上面看他们下象棋了”
“我看了一哈哈,酒没来得及喝就回来了,怕大猫猫咬我”
“下次再不注意点,大猫猫真的把你抓去当下酒菜,听见了没”
呼~呼~~,荷鸣打呼噜的声音如同山洪般奔涌而来
月光照进木窗来,小儿子东东断断续续地唱着荷鸣交给他的歌谣:“月亮光光,芝麻香香,香到哪里,香在印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