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讪

搭讪

那一刻她才知道“前程似锦”是一句告别。--题记

向爷爷奶奶挥手前,蒋知刨干净稀饭,吃下几块回锅肉,

“待会和老同学聊聊,在旧城那儿。”

奶奶拿起纸擦擦他的嘴。

电梯缓慢的下降,门缝轻微碰撞,发出咚咚的响声,蒋知感叹着爷爷的记忆力依旧不错,

“居然还记得姬询来过我们家。”

走出小区,沿着人行道,一股薰风拂来,是有俏丽女郎小跑着擦踵而过,腋下夹着的文件袋滑落。

蒋知两步拾起,递上前,女郎颔首,

“谢谢”

他刚想说句什么,那女郎却已半度人行斑马线,红灯亮了。

“嘿,居然没搭上话,不知归处去还来,有缘还会再见的。”

走过斑马线,叩开车门,坐上座椅,他隐约看到那姑娘踏进不远处那家牙医诊所,

“怪不得急着交文件,说不定是个牙医。”

蒋知左打方向盘,观察来车,挂档掉头,车尾一转,高新园区的景色就被甩到后头了。

“这姑娘不会住在隔壁大院吧?宛礼路附近也没有别的小区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跟随着左转道车流逐步往前,三米高的指示牌上,文字逐渐清晰,白色箭头指向西邸区。

电话铃声响,来电是姬询,

“春香公主,我在新城这边堵了一会,不过左转就上快环了。”

“又想买单?你迟到就算了。”

车辆缓缓左转,两面高楼从密密麻麻过度到参差不一,红砖斑驳的旧居民房不时从车窗两边一晃而过。

“又是熟悉的感觉了,一下回到初中了。”

驶到闸道尽头,汽车随着导流线下了一个坡,蒋知耳边传来叫卖声,透过车窗,是一个肩头扛着扁担贩卖杨梅的爷爷;脚踝贴满租房信息的立交桥柱仿佛二十年前就立在那里,李生、王生电话从来没换过。

“老城日子果然是过得慢啊,百家布匹厂还是那样子。”

车辆驶入旧城,小路两旁的乔木枝繁叶茂,犹如手臂一样相交在高处,撑出一丛丛绿荫,不知是树须隔音还是小路行人本不多,坐在百货杂铺玻璃门旁的奶奶摇着蒲扇,她们的谈话都声声入耳。

“老胡闺女嫁了个公务员。”

“博村这几天早上卖的茼蒿很新鲜!”

探看杂铺紧邻的服装小店,橱窗前站着模特半身展示架,披着单色组合的衣物,

“小询今天肯定也是这种简单风格的搭配,从小就不喜欢穿红着绿。”

道路岔出一道小口子,他就近停车,想慢慢走去餐厅。

从考到西邸区的一所初中开始,他就一直寄宿在学校,平常从学校小门偷偷溜出去,和姬询看看路上的车,绕着生锈的消防栓打闹一会儿,趴在玻璃橱窗,仰着头看看衣物,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同在一个班朝夕相处,大多数同学却可以放学回家,后来姬询有时邀请这小子去她家吃饭。

“老城这旧水泥地,还是沙石凹凸的。”

他走在人行道上,突然想摸一摸贴满重金求子广告的水泥电线杆,上面十年如一日的错别字依然明目张胆的横在那。

“都快忘了我还在这摔了一跤,这不是那个坑吗?”

头顶一楼二楼阳台稍微伸出一两根线,是接收信号的锅盖,他想起那天姬询生日,他在路边捡了一块石头,用尺子刻出她的名字。

那天晚上蒋知的书包里装着石头,你拉着我的书包带,我扯你的衣服,沿着方形花圃的边缘,数着楼年上用红色喷漆圈起来的单元数,一栋,二栋,一个捣蛋的男生“啊”一声,两面一到四楼的声控灯全亮了,左转是一个昏暗的入口,蓝色的门牌上是3栋,大家踩着楼梯往上,每七级是半层楼,每半层则有一个小露台,扶着生锈了的钢铁围栏,五点多的天已经黑了,依稀看到对面顶层--七楼的小厨房里闪出火焰光,铁锅与炉灶碰撞,叮当作响。有的同学爬到三楼已经累了,扶着盘旋而上的扶手,构件顶部半弧型黑色的水磨石已经光滑而鲜有起伏。

“一鼓作气!”

小蒋知鼓励同学们一步一艰辛的爬上了四楼,

“这儿,二单元。”

说这便抬手一按门缝旁的门铃,“叮咚”一声脆响。

一个同学也抬手,摁下铁门猫眼下的红色按钮,小蒋知随口说,

“那个坏了”

女人开门,三四个同学鱼贯而入,咧着嘴问候:“阿姨好!阿姨好!”

小蒋知断后,自觉的踩在门口的黑砖上,转身一只手把椭圆转扭掰过,关门,一只手左滑门保险,黑色梯形状的锁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女人说话,

“小朋友们,把书包放在沙发上好吗?”

客厅长沙发边上的男人接话,

“不要用书包把我埋起来咯!”

他和几个男同学一起,哄笑着脱下书包,和男人打闹起来,姬询丢下笔,她的哥哥也闻声从卧室冲出来,

“我们先吃一点蛋糕好不好?”

众人欣然而允,女人拆着包装,小蒋知想起了什么,回头去书包里翻找,然后把石头捧上前。

包装四散而开,雪白的蛋糕上点缀着苹果切片、菠萝颗粒、完整的葡萄,姬询把菠萝芒果颗粒挑出来,

“这些我负责了。”

大家热闹的开始分蛋糕,一块都没剩下来。

蒋知摸了摸西裤,掏出手机时,心中感叹,

“后来的蛋糕怎么越做越大了?好像最后都得剩下好多。”

他对着街头巷尾拍照,特别是新城看不到的电线,有的混乱的卷曲在几米高的横梁上,有的吊在电线杆顶晃来晃去,转向东边,东头本来可以看到母校的操场围栏,到现在修路被隔挡铁皮封起来了,转向西头,是那个顶着广告塑料棚的台球桌,耷拉下来一条被风雨捶打多年的残片,上面印着已经褪色的动感地带广告。

放学后吃完饭,还没到回宿舍睡觉的时间,小蒋知就偷偷跑出来,躲在几蓬电线下,看西头穿拖鞋的男人端着铁碗,播进嘴里一大口稀饭,伸头抿嘴上下翻动舌头配合牙齿咀嚼后,蜕出一块骨头,正中垃圾桶;他缓慢从室内到室外来回,室内则穿出噼里啪啦的麻将声,房间里红色塑料罩下洒着白光,从投下的阴影看得到室内还有一条趴着的狗,小蒋知站在东边入口处,再试着往西看,除了更深的巷子、阴影中的台球桌、几数光从更远处几个女人透明高跟鞋透出、大同小异的花圃以外,再也看不到什么了,小蒋知就躲在入口,发着呆。除了有一次碰到姬询一家出来散步,男人向他招手,女孩把他拉起来,

“和我们一起吃甜品吧,就在那。”

女人也拉起他的手,

“怎么跑出来了?”

四个人往回走,在店中点了四份芝麻糊,室内闷热,男人拉着小蒋知在店门口来回踱步,隔壁彩票店的屏幕一道一道的闪烁着,几个秃顶的老人扶了扶眼镜,又举起彩票向光亮处聚焦,不时拿出笔写着什么。

“小知,学校宿舍很无聊吧?”

小蒋知点头,

“叔叔以前也住在宿舍,也偷偷溜出来。”

两人相对而笑。

“答应叔叔,即使跑出来,也不要超过这条线。”

男人指了指东边电线杆下的一片地方。

假如没有碰到他们一家,他就发完呆,原路走回学校。

收起手机,蒋知已经出神了许久,自己已经成了那时路边经过的中年男子,从电线下,往西走了一会,几张沿着路边摆放的炭化木桌椅出现,姬询靠在不远处的长椅上,打着电话,

“不急不急,待会咱们唱歌喝茶都可以。”

蒋知捂着嘴悄悄上前,和她坐在同一张长椅上,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注意到了,

“哟,这是哪位神仙啊。”

蒋知不说话,既然没吓到她,便起身坐到对面,双手撑着下巴。

“这不是姬大师吗?”

“您要不去别处找找姬大师?”

说完她招向服务员招手,蒋知拍桌子,伸手拉起二郎腿,

“不应该啊,难道你是春香公主?”

“你再提这名字我掐死你。”

服务员上前,她对菜单指指点点,服务员勾画点头。蒋知在一旁忙着哈哈大笑拍桌,突然神秘的俯了俯身,

“这个秘密,我保存了十多年。”

“您传出去的话,说不定那天您已经摔死在前面那个路口了。”

说着指了指蒋知走过的方向,又拿过服务员的笔,涂涂改改,示意上菜,蒋知捂着肚子拍大腿,服务员补充一句,

“两位需要喝点什么?我们有芒果,菠萝,茶水。”

“那茶水,茶水好了。”

服务员摁了摁圆珠笔,与她对了一遍单子,移步店内。

蒋知太久没有过如此畅快的你来我往之感觉,还没聊几句,已经深感身心畅快,服务员递上茶壶,为双方斟茶,她轻敲桌面,

“对了,他们说得晚点来,我们先吃,赶不上就下一场。”

“行,这无所谓,你近来如何?”

她抿茶,左手无名指的圆钻戒指闪亮,

“得结婚了呗,我看你天天这么闲,也没谈个正经女朋友?”

“哟,那我等你的请柬。”

隔壁桌干锅下的火苗突然灭了、兹啦声默,天色仿佛刚好沉下来,只有云在仿佛不动似的涌动,一声细细的蝉鸣从花圃中传到一半就稀释在空气中,嘈杂的碰杯声、猜码声、沾满油渍的风扇声一时间暂停般,挂在墙上散发紫色灯光的灭蚊灯也静音了,因为这一秒,几只蚊子附在墙壁上,望着室外,好像在寻找新的目标。

这一秒蒋知在想什么呢?

他想起后来他俩进入同一个高中后,每当下课铃响,他们就从教室阳台转到走廊,清晨的风是催睡的,小蒋知经过她的课桌,她压着那本包着旧书皮的小说,从初中保存到现在,看她读过这么多书,唯这本最爱惜,小蒋知从她手臂下抽出书,翻了翻,被她一把抢下来,蒋知歪着头,食指轻敲桌沿,

“不读古诗词了?轻舟已过万重山了?”

“人间无路到仙家。”

小蒋知从她书包中准确的抽出《古诗词选》

“幽径独行迷,得多交流交流。”

姬询转身把旧书塞进吊在椅子后的书包里,

“说真的,有什么好的小说记得推荐给我。”

前桌同学转过身,皱着眉头,

“我那个小说,看到主人公快越狱成功了,在据理力争,结果数学老师给我没收了!”

附近的三五个同学都笑起来。

回到坐在条椅上的蒋知,直到他捏茶杯的手指被烫到才回过神,“感觉我们聊着文学的日子还没过多久,一转眼小询都要结婚了。”

这一秒姬询在想什么呢?

高三结束的假期周末,有时在她家,有时在同学家,她撩动头发,架起一块蛋糕送入嘴中,围着方桌而坐的同学们各抒己见,

“前程似锦!”

那一刻她才知道“前程似锦”是一句告别。

初中时毕业,大家站在三层铁架子上参差站好,立正合影,第一排没穿校服那个--“秦菜”眼镜400度;作出XO人头马姿势的--“飞毛腿”最爱穿紧身运动裤;摆弄刘海的--“水母桑”妈妈和爸爸都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最精神不振像没睡醒的那位--“蒋知”热带水果过敏,有一颗假牙。

在每个人心里都有这么一张名单,也许有几个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绰号,也有无数个细致到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标签,在此生中,列举出最了解、最懂得自己的一些人,必然有他们的名字。到高中毕业时,蒋知仍然是那一副样子,旧同学已检点如今无一半,再一眨眼,银汉迢迢暗度,父母给她介绍的律师男在前几天向她求婚。

姬询眨眨眼,稍微清醒了一些,轻轻转动那枚戒指,来的是这么匆忙又是那么真实,服务员端上砂锅,招呼慢用,一时间沉默被打破,

“对了,最近有什么大作?拜读拜读。”

“你又猜到我带了?”

姬询侧腰挪身,拎起手袋的纽扣流苏,“砰”手稿散了一地。

“你,你不看路吗?”

“不好意思,是我躲开这服务员。”

一旁的服务员两只手提着热油覆盖的铸铁烤炉,连声道歉,撞到姬询的男子看两人都无大碍,

“没烫到吧,也是我太急了,这是我的名片,再次道歉。”

蒋知在一旁看着,怎么看怎么觉得像一场搭讪。

一个月后,蒋知从旋转门走进请柬中地图指向的酒店,

“焦虑果然是被同龄人逼出来的。”

正研究着请柬上的信息,那一层、哪个厅,手机震动起来,穿着西装的蒋知有一丝局促,接起电话不忘侧身挪进电梯,刚想把请柬塞进裤带,只注意到同电梯的那人也拿着这张折叠烫金请柬,上面印着姬询和她丈夫的大名,电话那边传来声音:“蒋先生,我司发送了几位符合您要求的女士,您参考一下。”

蒋先生目不暇接的向那位按了电梯的人点头示意感谢,小声连说了几句:“女方女方。”那人也一深表理解的神情,浅浅的微笑。

电梯门开,他跟着同电梯者移步,顺着如锦似缎的吊灯和金黄地绣牡丹长地毯,蒋知逐步走进,向着逐渐清晰的新人面庞微笑,点头,上前放下红包,饮下茶水,抓了几块喜糖,

“新郎,我认识小询快二十年,可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开心。”

话到一半时,蒋知注意到新娘无名指上的心形钻戒样式更夺目了,同时觉得新郎颇有几分眼熟,难道是因为这样的温暖灯光照射和和谐氛围下的男人都有一致的嘴角扬起角度?

迈步入座,与环形圆桌诸位颔首示意,他偷偷注意着附近有哪位认识的人,台上四射的灯光摇晃后聚集到一点,

“亲朋好友们,欢迎大家!”

主持人开始介绍新人,蒋知有些无所适从,想着还是掏出手机联系一下那几个同学,看谁已经到了,台上依旧配乐随着标准朗诵腔而动,

“两位新人仅仅认识一个月,也算闪婚了,可以说是在短短时间内认定了对方是自己的灵魂伴侣。”

蒋知按动解锁键,习惯性的按出密码,这时一旁年轻人搭话,

“先生,你知道这位新郎的故事没有?”

蒋知顾着滑动屏幕,点开社交软件,嗯嗯的应和着,年轻人伸手拎起旋转餐盘上的茶壶,给他倒茶,

“新郎不小心撞到新娘,然后赶忙跑去买药,后来几天嘘寒问暖,居然缘分就来了,哈哈。”

蒋知愣住了,一时竟无语凝噎,

“先生,先生,你说是不是真的?我也是听说。”

蒋知缓缓端起茶杯嘬茶入喉,

“喂先生,滚烫的水,你就.......”

台上台下开始了热情的互动,大屏幕上闪动起新人的婚纱照。蒋知挪眼到手机,已经自动黑屏了,再按动,屏幕亮起来,对话框中是几张照片相关名字、年龄、职业介绍,其中有位职业是牙医,她的照片竟是如此的眼熟。

(完)

徐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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