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作啼鹃带血归：文山公《金陵驿》赏析

文天祥，号文山，如果家族里那本老得已经快要腐朽粉碎的家谱记载的没错，那应该还是我的先祖，自从在十八岁成年后第一次有资格看家谱看到先祖的名字开始，我就记住了，我祖上有这样一位宁死不屈，忠义守节的伟丈夫。

文山公留下的诗词作品有上千篇，可人们所熟知的大概就只有《正气歌》和《过零丁洋》两篇。其实文山公的佳作颇多，只是传诵者甚少，而在我读了文山公大部分的作品后，个人感受还是觉得他的诗作要比词作好些，所以今天就贴这两首的《金陵驿》吧。

关于文山公的生平，也不再赘述，若是真的到了国人都不知道文天祥是何许人经历过些什么的地步，那也的确是国之悲哀了。这两首诗作于文山公兵败被俘后押往北京途中路过南京时所做，面对曾经的六朝古都，不禁悲从中来，提笔写下了这两首苍凉悲壮的诗作：

其一：

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

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首联“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以眼前的景色起兴，夕阳余晖之下，六朝古都金陵城曾经金碧辉煌的皇宫已经是杂草离离，在战乱中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这破败的景象，有些不忍多看却又不舍离去，毕竟这是中原文明的六朝古都，是凝聚着华夏文明和精神的象征。

金陵城虽然残破，可毕竟还在这片故土上，而自己这飘泊的孤云却已经无法再做什么，甚至连依靠都找不到了，为止拼命奋战的国家没有了，自己连根基都没有了，如今又被作为俘虏押解北上，那自己的归宿究竟在哪里呢？

这一联里，先用了“转夕晖”这样的词，即表达了故国临近衰亡的事实，也渲染出苍凉悲壮的画面，而“草合离宫”与“孤云飘泊”相对照呼应，则将家国天下与个人命运关联到了一起，引发出诗作者和读者的无限悲愤、无限感慨之情。

颔联“ 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从写景转到了写意，从被俘的地方一路向北行来，沿途中故国的风景没有太大的变化，可进到城廓里却发现百姓大多已经不再是先前的样子，或许有的是死于战乱，有的被敌人的贵族抓去奴役，有的在战乱到来之时逃离却生死未卜。

“元无异”和“半已非”的反差的是巨大的，这样的对照呼应，也用一种冷峻的笔法描写了战争的残酷，景物依旧，物是人非，可见战乱给人民带来的苦难有多深重？也可见诗作者并非只是一味的保卫宋室皇权，他眼中也是关切着百姓疾苦和生死存亡的，由此，这首诗的基调也就不一样了。

颈联“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看似又回到了眼前的景物，实则是在借景抒情，满地芦花预示着残败和衰朽，也像诗作者头上的白发一样预示着苍老预示着死亡，国亡，家亡，百姓亡，而原先屋檐下的燕子，现在又该是傍着谁在飞了？

这一联用了芦花和燕子两个物，还是对百姓生活的引申抒情，换个角度看，落了满地的芦花也可以看做是在战乱中亡故逃散的百姓，而旧家燕子则象征着留下来接受了敌人统治和奴役的百姓，反正屋中的主人已经换了，那檐下的燕子也就不知道傍着谁飞了。

尾联“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可谓是泪中带血，毕竟只是押解途中的路过，心中再是不舍，也马上就要离开江南渡江北上了，可我终究是会回来的，就算是死后化作啼血的杜鹃也一定会回来的，因为这里是我最深爱的故土。

这尾联颇有《过零丁洋》的尾联“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元廷一再表示想劝降并许以高官厚禄，可文山公早已抱定了以死殉国之心，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苟活偷生，这在他北上和囚禁时期所做的诗词作品中反复提及。

其二：

万里金瓯失壮图，衮衣颠倒落泥涂。

空流杜宇声中血，半脱骊龙颔下须。

老去秋风吹我恶，梦回寒月照人孤。

千年成败俱尘土，消得人间说丈夫。

——南宋 · 文天祥《金陵驿》

在写完第一首之后，或许觉得言犹未尽，胸中的愤懑感概并未抒发完，于是文山公又提笔写下了这第二首，不同于第一首的借景起兴，借物抒情，第二首几乎就是直抒胸臆的呐喊和呼号，就好似要将憋闷在胸中的郁结之气都释放出来一般。

首联“万里金瓯失壮图，衮衣颠倒落泥涂。”对于文人和臣子来说，这其实已经是直接在骂人了，原本上万里坚固的疆土已经失去了壮丽和完整，而德祐皇帝（宋端宗）也已经向元廷下拜称臣了，这一切就好似从天上跌入了泥淖之中。

颔联“空流杜宇声中血，半脱骊龙颔下须。”则是悲愤的呐喊，也呼应第一首的化作杜鹃啼血归，这里却悲痛的说道，就算化作精魂归来又如何？德祐皇帝（宋端宗）已经投降了，而不投降的小皇帝赵昺也已经投海而死了，等魂魄归来的时候也已经是无所依靠了啊！

颈联“老去秋风吹我恶，梦回寒月照人孤。”两句当是化用了诗圣杜甫名句“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诗意，却又在下半句反其意而用之，表达了自己已经老而无用，被这无情的秋风吹得心情苦恶，梦中惊醒，却无人可诉，只有天上的寒月照着自己孤独的身影。

尾联“千年成败俱尘土，消得人间说丈夫。”便是再次言志了，前面骂了人，发了牢骚，表达了孤独寂寞冷，可最好还是要对自己说，在数千年的历史过往中，一时的成败其实算不得什么，一定要坚定信念，做一个让世人称道的铮铮铁骨大丈夫。

的确，文山公也说到做到，四年后，在受尽百般折磨和苦难，拒绝了高官厚禄的诱惑，甚至在两次自杀未遂后，终于慷慨赴死，没有违背自己反复立下的誓言，也让自己成为了后世忠义不屈的楷模，在明末和抗日战争中激励着无数仁人志士坚守自己的信念。

撰文——文俊壹《东篱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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