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碾冰辙。
说来这是一个隆冬的早晨,寒鸦还躲在巢里打盹儿,门前趴着的黄狗一个劲儿地哆嗦。
小顺子依然是全村最早苏醒的人,他早早地打开柴门,披上一件破旧的棉袄,两只胳膊紧紧地揣在怀里,好像藏了谁家的宝贝一样,急匆匆地走了。
他的神色有些慌张,见了乡亲也不笑着打招呼了,好像真做了什么亏心事儿似的,茫茫雪地里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小顺子忖道:“大夫说娘的病再不吃药就治不好了,娘给我的这枚玉簪,也不知道真能值十两银子不······”
不一会儿小顺子就到了小红家门口,小红正在院儿里烧火做饭,见了小顺子神色匆匆的,小红说:“小顺儿哥哥,你慌里慌张的去做什么呀?”
小顺子说道:“我娘让我把她陪嫁的玉簪当了,这样我就有钱给我娘看病了,要是能剩下点儿来,我兴许还能娶你呢!”
说着小顺子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小红也笑道,我才不愿意嫁你哩,那你快去吧,给你娘看病要紧。
王记当铺是附近几个村最富丽堂皇的建筑,当铺的招牌金光熠熠,装潢古色古香。
每次有人来当东西的时候,当铺的掌柜总要端详个半天,就差掏出放大镜看看了,给人一种他很懂的感觉。
事实上他也确实懂,因为眼睛小,人们给他贺号叫一线天,另外一层意思就是说他眼光极准,凡是经他手的宝贝,就没一件儿打了眼的,是好是赖都逃不了他的法眼。
可正因为他懂,所以才黑,本来挺好的东西,他非说哪哪有瑕疵,给你说的五迷三道儿的,迷迷糊糊就低价给当出去了,等过了期没赎出来,他再高价给转了手,一来一去全凭着这张嘴,攒下了不少不义之财。
但是今天不行了,小顺子把玉簪往桌上一摆,掌柜的看了看,还没怎么白话呢,人家就说了,少于十两银子不当。
掌柜的确实是相上这枚玉簪了,可十两银子当了,也不是自己的风格,总觉得心里头别扭,就跟小顺子说:“你这簪子啊,你看,这,这,还有这,都裂纹儿了你看看,再说这个玉的成色啊,主要能分成三级······”
“当剑!”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叫喊,话音未落,人已经走到了柜台前。
这人一身劲装,紧绷绷的,显得格外挺拔魁梧,小顺子从没见过这样挺拔的人,但与他拿在手上的剑相比,他的人一下就失了光彩。
那是一把寒气逼人的剑,好像在寒冰之下沉睡了一千年,古朴的花纹依然难以掩盖它的锐利,小顺子从未见过这样锋利这样寒冷的剑。
掌柜的和剑客对视的那一瞬间,小顺子仿佛看到了两人眼中迸发出的电光。
“听说你就是一线天?”那剑客先开口道。
“正是。”掌柜的恢复了平时那种从容的状态。
“我听说你看宝贝从未走眼,也凭着这手绝活儿,行走江湖攒下了不少基业。”剑客悠悠说道。
“正是。”掌柜的道。
“那你看看我这把剑,能值几两银子?”
“一文不值。”掌柜的道。
“哦?”剑客问道。
“因为天下第一剑从来不会卖掉自己的剑!”
说罢掌柜的叫了声得罪,小顺子仿佛看见了太阳,他的目光猝然一痛,那是掌柜的出手了。
小顺子下意识躲到柜台后面,账房先生也躲到了柜台后面,两人听着外面兵器相撞的声音,划破衣服的声音,叫喊的声音,像是在磨刀,又像在杀猪。
小顺子小声问道,这是什么人呀,账房先生说这是走江湖的侠客,老爷早年行走江湖,凭的都是嘴上功夫,难免不招惹些恩怨。
账房说,他们俩打来打去倒不要紧,就怕把这店里的东西都打碎了,那可都是这半年来收的最值钱的东西啊。
言毕小顺子就听着耳边叮当声不绝,想必是陈列乱飞,屋里已经一片狼藉了。
小顺子想,也许掌柜今天得赔不少钱,掌柜的心情可能一天都不会好,我这玉簪不知道能不能当出去,也许我应该明天再来。
小顺子忽然想起自己的玉簪还在桌上躺着,便急忙站起身,想从桌上把簪子拿下来。
可他刚一抬头,就又看见了太阳一般灼目的剑光,耳畔传来嗖的一声,待回过神来时,一枚飞刀已经插在了墙上,只比他天灵盖高了一寸。
小顺子被吓了一个激灵,赶紧缩了回去,趴在桌子下面一动不敢动。
良久,屋里的光影和声音都渐渐平息了,小顺子慢慢地站起身来,只见掌柜跌坐在门口,奄奄一息,一只眼睛里汩汩流着鲜血,那剑客双手抱着宝剑站在门外,小顺子逆着光线看过去,只觉得那剑客更加高大挺拔了。
“我天下第一剑从不取人性命,念你还得凭这招子吃饭,今天废你一只,望你日后经营之时,莫要再信口雌黄了。”
说罢人已经不见了。
大侠们惩奸除恶,为了心中的正义
小顺子心想,掌柜的瞎了一只眼,今天这簪子是当不出去了,我还是明天再来吧。
可他左找右找也没找着自己的簪子。
终于,他在桌子腿旁边找到了那枚玉簪,只不过它已经断成了两截。
“不值钱喽~断了就不值钱喽~”掌柜的坐在门口,悠悠说道。
这声音不绝如缕,飘荡在冰冷的寒风中,渐渐飞到了远方。
小顺子坐在自家的灶台边上,锅里煮着一堆野菜和树枝,望着白茫茫的大地,望着烟囱里升起的阵阵炊烟,世界安静得像一场梦。
小红打破了这场梦,她说,“我爹要把我嫁人了。”
她还说,“他们能给三两银子得聘礼。”
小顺子点点头,没有看小红,说,我知道了。
小红说,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你不想带我一起走吗?
小顺子说,可是我没钱。
小红把小顺子得脑袋掰过来,让他看着自己,说,我不在意你有没有钱,我们走吧,离开这个村,离开这个镇子,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顺子硬把头转过去,说,我不能走,我娘还病着呢。
世界又陷入了寂静,小顺子和小红就这样呆呆地坐在那里,像是小时候两个人在集市上买的小糖人。
锅里渐渐传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小顺子抹了抹眼泪,转过身来把锅里的东西倒到碗里,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小红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娘,药来了!”小顺子端着碗进屋,掺起躺在床上的母亲,一勺一勺喂给他的母亲。
“这药,怎么这么苦啊······”
那一天村子里好生热闹,东边这家聘闺女,西边这家埋娘,一时间吹吹打打,锣鼓喧天。
母亲埋在村子外的山上,小顺子跪在母亲的坟前,遥遥望见雪白的大地上行走着一条血红的细线,那是小红出嫁的车队。
小顺子看着手里断了的玉簪,想,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决定去报官,江湖中人随意出手伤人,总得有人管吧。
小顺子在公堂上要官府缉拿前些天来镇上的江湖人士,县令问他,你知道是哪一个吗。
小顺子说,是天下第一剑客。
县令勃然大怒:放屁!天下第一剑向来最是公平正义,他惩奸除恶,打抱不平,还从来不取人性命,是江湖上人人景仰的大英雄,岂容你说三道四?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来人,杖责四十,押进牢里,听候发落!
“这黄口小儿,竟然血口喷人,兀自坏了本官的好心情。”
衙役们拎起水火棍,把小顺子俺在板凳上,就是一顿招呼,小顺子也数不清究竟被打了多少下了,直打得皮开肉绽,这才停下。
小顺子迷迷糊糊地感觉正被人拖着走,这许是要把自己押入牢里,原来我就要死了。
西风不那么紧了,小村里升起烟火,衙门前小顺子的喊叫,淹没在冬日黄昏的锣鼓声和欢笑声中。
忽然,他好像又看到了那灼人的太阳。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县令和衙役爬在地上挣扎着,他们每个人双腿上都破了一个窟窿。
他看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抱着剑,背对他站在夕阳里。
“我天下第一剑从不取人性命,汝等为官不仁,叫你们也尝尝水火棍的滋味,望你们日后莫要再鱼肉百姓了!”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带银子来,抛给小顺子,小顺子没有接,银子掉到了地上。
“这是十两银子,你的伤应该还能治。”
说罢,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夕阳在西边的山间闪了闪,就不再向人间投射光芒了,暮色四合,冬风又呼呼地吹了起来,远方飘荡着欢歌笑语,那是有人正在拜堂成亲。
小顺子看看两截簪子,有看看十两银子,蓦地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