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家之时,看见屋前的那个石缸之后,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往事。
曾经的石门坎是一个极其缺水是地方,所以家家户户都有蓄水的缸子,以前最常见的是木桶、瓷缸。
但是用木桶装水,水会挥发得很快,而瓷缸稍有不慎就会被摔破,所以那时候家里有一个石缸是人人都羡慕的,因为它弥补了木桶和瓷缸的缺点。
石缸虽好,可是会“打” 石缸的人少之又少,一个村上顶有多一两个,甚至有些村一个也没有。
所幸的是,我大爷爷以前就是一个闻名乡里的石匠,“打”石缸这种活儿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大爷爷年轻的时候经常与石头打交道,久而久之,他的身体也像一块石头一样硬朗。 他不同于那些砌墙的石匠,与那些砌墙的石匠比起来,他的这个称呼可能来得更确切。因为那些砌墙的石匠,整日打交道的除了石头,还有一些砖块,沙子,水泥浆什么的。而我大爷爷吃饭的家伙很简单,就一把笨重的大锤,一把轻巧的小锤,以及几把“尖”和可以撬动大石头的铁杠杆。
还记得,以前调皮捣蛋的我们顺着大爷爷刚刚打好的那几个石缸周围躲来躲去的时候,在屋檐下拿着一支修长的烟杆的大爷爷便语重心长地对我们几个玩世不恭,又无一技之长的孙子说道:
“ 每一块普通的石头都有它的故事,无论大小,它都有它的作用,在我的大锤下变小的石头不可计数,在我怀里趟过的石头,比你们吃过吃过的米饭的颗粒数还多。”
我们那时候对大爷爷的话充满质疑,因为我们知道自己的饭量,也大致知道一碗米饭里面的米粒数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于是继续玩乐,时而朝伙伴们说道:
“大爷爷吹牛 大爷爷吹起牛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石头哦,就算有大爷爷打的石头,顶多能够砌两间房。”
后来才知道,大爷爷没有说谎,他说的一点儿也不夸张,他十几岁就拿着两把锤子走南闯北,路过的地方,没有人不对他肃然起敬。有时候不只敬佩他那打的毅力与手工去打石缸的细心,而且还对他那超强的记忆力大为惊叹:
“一个从未读过书的人,一个从未识得文字的人,说起故事和“摆起龙门阵”来可以接连说个几天几夜,并且还没有重复。”并且他所说的那些故事,并不是凭空瞎编的,而是有理有据,他说的故事里,有关于历史的、有关于民间传说的、有关于神话的,还有一些从老辈口里传下来关于“鬼”的……
他能说出这些故事可以说是“偷”来的,并且“偷”的时候,没有一支笔,没有一张白纸,他只带着那双与众不同的耳朵与那颗全神贯注的心。
只要别人在他耳边说过的故事,哪怕说得很快,哪怕直说一遍,他都能大致记下来,并且记下来,就是一辈子。所以他年轻的时候为了生活奔波而走过的地方,都成为了他们那辈人眼里是一段佳话,说他不仅是一个赫赫有名的石匠,还是一个让别人另眼相看的“说书匠”。
对于有关“杨家将”、“岳家军”、“戚家军”这种在历史上为国家作出众大贡献的军队的内容,他不仅能声情并茂地娓娓道来,还能用“山歌”的形式唱得别有一番味道,让人百听不厌。
他还说过,有一些东西,只要他曾经用心听过的故事,就不会轻易忘记,哪怕现在他已经年过八旬了,可是他记忆中的故事匣子里,还装着难以计数的故事,只是现在的人,真正喜欢听故事的人少了,因为他们的手里大多时候都拿着一部手机。所以现在的他也很少讲故事了,就算讲,也是遇到那些多年未见的老伙伴。不然,其他的时候,大多是讲者有心,听者无意……
不过我感觉大爷爷所知道的那些故事,都与那些石缸说了个遍了吧,可能那些石缸才是他最忠实的倾听者,那些石缸听着他所说的故事慢慢成型,而大爷爷也在不断的讲述中寻找常人不懂的乐趣……
再仔细地看看屋前那个陈旧的石缸,虽然隐隐约约中能看到几条微小的裂缝,可是并没有发现石缸里的水在滴漏;石缸的外壁被时光附上一层带有年轮的灰尘,原本的青色也逐渐被年轮的颜色侵蚀,可那个石缸却还坚强地屹立在原地。
也许这个石缸还认识那个已经有六年没有从院子里走过的大爷爷,它在想念那个慈祥的老人,只是彼此都老了,再也说不出那种“煽情”的话语了。
大爷爷已经就被二伯接到城里六年多了,在城里,大爷爷没有再看到过一把锤子,也没有再看到一个石缸,因为大爷爷“打”的那些石缸大多留在了故乡,他一直想回去看一看,看那些曾经与自己相伴多年的石缸是否真的被淘汰了?是否真的离开了储蓄水的这个舞台?曾经精心在上面留下的痕迹,现在是否被时光磨去了?
每当从大爷爷所在的那个小城经过时,我都会去二伯家和大爷爷聊会天,可是每次遇到他时,他都用苍老而深沉的话语问我关于老家的那边的事情,大多是关于院子里的人,还有那些石缸。还问家里那边还有没有记得他,记得他曾经是一个石匠,曾经是一个说故事的佼佼者……
我想如实回答,却又害怕大爷爷那种期待的表情里瞬间挂上那种难以言说的失落,所以很多时候编制了一些善意的谎言。
这些谎言,换得了大爷爷的微笑,却让自己的心里多了几分愧疚,因为自己很多时候,对那些石缸不屑一顾。后面才慢慢发现,屋前那个在风雨里屹立很久的石缸,胜过世间所有的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