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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匠坐在善安堂的屋檐底下,面前支着一张小矮桌。桌上不锈钢盆里装着弄堂口小卖部买来的小鱼军团,一壶黄酒炖蛋,这就是他的晚饭。

太阳还没有下山,西边屋脊上的火烧云灿烂得像年轻女子飞扬的裙角,散发的光芒把蹲在屋脊上的脊兽都映得琉璃斑斓,让善安堂这四百年的古老建筑群都堂皇起来。

或许是习以为常,老木匠对这种美景视若无睹,他在意的是桌面上的小鱼干,或者还有将要发生的事情。所以他一口小鱼军团,被辣得吐舌吸气的同时仰头一大口黄酒炖蛋,而后就捂着右脸上的瘤子朝弄堂口张望,待嘴里的鱼干嚼烂了,就再重复一遍这样的动作。

天色将黑未黑之时,弄堂口开始传来隐隐人声。老木匠闭上眼睛,用筷子敲着空盆子作节拍,唱了一段《未央宫》,铿锵有力的老生唱腔传得很远,想必弄堂口那端也能听见。

唱完一段,老木匠利索地搬着矮桌回屋,坐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凝神听外面的声音。

人声越来越近,一个女人压低着声音:“你说今天晚上这个神秘的吹箫人会不会再出现?”

“谁知道呢!我同事他们一连着来了好几天都没有碰到。听我那个音乐学院毕业的同学说,从网络里流传的视频来看,那个吹箫的水平绝对是殿堂级的,那曲《苏武牧羊》都把她听哭了!只是遗憾一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呀。”男人的声音毫不含蓄,把隔着墙板的老木匠的耳朵震得痒痒,老木匠掏了掏耳朵,心想,年轻人一点没有公德心,也不怕吵到了老年人休息。

那个男人继续说道:“不出现也没有关系,以前哪里知道就在我们CBD一丘之隔的地方竟然还有这么大规模的古建筑群,太精美古朴了,免费参观,嘿嘿!以后要多来来!”

听到这里,老木匠放心地去睡觉了。

隔了几日,老木匠吃过晚饭,清清嗓子准备来一段的时候,斜刺里突然窜出一个女子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举着手机的摄像师。

“老先生!请问您认不认识这个人?”女子瓜子脸,长发披肩,衣服布料极少,白生生的大腿几乎都露在外面,把捏在手里一个播放着视屏的手机凑到老木匠眼前。

“我又不近视!”老木匠缩了缩头,嘴里咕囔着,眼睛在女子凹凸有致的身段和白花花的肌肤上不着痕迹地扫了一遍,才装模作样地看视频:“不认识!我们这里住的都是老年人,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他们不愿意住黑洞洞的老房子。”

视频里一个赤裸着精壮上身的男子站在屋脊上,长发飘飘,分不清是裤还是裙的白色丝绸下装被明月映出金属质感,夜风拂拂里仿佛要乘风而去,手里一支洞箫悠扬得穿金裂骨。

“那您有没有听到箫声呢?它的出现有没有什么规律?”女子锲而不舍地追问。

老木匠抬眼看了看在拍摄他们的手机,摇了摇头:“我们老年人睡得早,半夜发生的事情怎么会知道。”

老木匠上床准备睡觉的时候,在上海谋生的儿子打来电话:“老头老头!我们家老房子火了!你知不知道?”

“会不会说话!什么火了?!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万一真着火了……”老木匠停住话头,咂咂嘴,觉得自己这样说也不对,于是粗声粗气骂道:“你个小鬼!一年到头不知道打个电话,更不懂得来看看我,今天打电话肯定没好事!”

“嘿嘿!我看铺天盖地的视频放的都是我们家老房子顶上那个吹箫的,还有那些破房子被专家说得天下地上仅有,我想着你能不能给我物色个好位置,我来开个奶茶店,顺便好照顾你。那些房子都空着,应该也花不了几个钱,你说这主意怎么样?”儿子大概是被骂惯了,毫不在意,还洋洋自得于自己的商业眼光。

“奶茶店呀?这里现在挺热闹,已经有几家奶茶店了,靠马路些还开了个酒吧,李老师还弄了个工作室带了几个学生……”

“哎呀!那你赶紧帮我抢个地方!自己村里的房子都租不到,那你也太不顶用了。”儿子用了激将法。

“哦!知道了,没其他事的话,我睡觉了。”老木匠似乎懒得跟儿子计较。

隔了一天,儿子又打来电话:“老头老头!那房子别租了!吹箫的是安庆那个傻子!人家视频已经拍到他那张丑脸了,全网都嫌弃的丑,我们家要红转黑了!”

“嗯?你怎么知道是安庆?他很少出门,本地人很多都不认识他。”老木匠疑惑。

“小时候我跟他玩过呀!”

“跟傻子一起玩?那你也是个傻子!或者是欺负安庆?欺负一个傻子,那比傻子都不如!”老木匠嗤笑儿子。

“哎呀!都多少年前的事情!反正房子不用租了!我忙去了哈!”

“小鬼!我跟你说,房子呢最好还是租一个!不然你会后悔的!还有哦,别在网上瞎比比乱说安庆是傻子的事情,善安堂的事情你一句都别给我说出口!不然老子揍死你!”老木匠威胁。

“切!现在站着给你打你也打不动了,掉了牙的老虎还逞威风,挂了挂了!”儿子很势利,用不到老木匠了就连尊敬都欠奉。


头条

三伏天过后,天气温和起来了,秋意越来越浓,善安堂那些老房子的缝隙和雕花刻兽的门窗上,都向外喷薄着沧桑。最近在屋檐底下的弄堂和四方天井里转悠的人越来越少了。老木匠按耐不住,背着手去外围转悠了一圈。

外围的房子有些租出去了,花店、咖啡店、书店、蛋糕房……都是年轻人开的很时髦的店铺,或多或少都带着青春和阳光的味道。老木匠想起以前在城里打工的时候最喜欢去的就是这种商铺云集的广场,找个树荫下的台阶,一手攥着烟,一手握着水,一坐就能坐一下午,城里大姑娘小媳妇的飘扬的裙角和修长的大腿是最看不腻的风景。

于是老木匠在一家花店的遮阳棚下的花圃边坐了下来,虽然来来往往的人不多,但好在都是年轻人,他觉得自己仿佛黑山老妖,哪怕只用眼睛看,也能从他们身上吸收点青春味道。

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年轻人走了过来,看见老木匠便本能地想往他身边蹭,被老木匠瞪了一眼后,委委屈屈地挪到隔壁李老师画室外的长椅上坐下来,掏出一管箫,咿咿呀呀吹了起来。

人群很快将那个年轻人围了起来,有人在惊呼:“这个人就是视频里很火的神秘吹箫人!我认识他!”

有女孩子说:“最近他都会在附近吹箫,白天的时候。但是他只会笑,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话。”

“他笑起来真好看!穿着这衣服好有正气!那个视频把他拍丑了!”一个胖女孩花痴般尖叫。

“天呐!他还会画画!这水墨画的水平太专业了!快快快!拍下来上传!”人群突然轰一声沸腾起来,像一群受到惊吓的苍蝇。

老木匠挤到人群里,探头朝里面看,那个中山装男子的余光扫到老木匠,马上抬起头来,朝着他笑,笑容真挚且无邪,腼腆而婉约。一个笑容又把人群激得沸反盈天,老木匠在心里叹了口气,缩回了脑袋。

一摇三摆回到家中,老木匠照例搬出小矮桌开始晚饭,一壶黄酒炖蛋下肚后捏着筷子来一段老生。《斩马谡》堪堪唱到“见马谡只哭得珠泪洒”,便突然被手机铃声堵住了嗓子。

皱着眉头掏出手机,扬声器里是儿子的大呼小叫:“老头老头!快看头条!快看头条!善安堂上头条了!安庆竟然有乐器演奏和美术双硕士学位!他是个傻子呀!这怎么可能!快快快帮我租店面!我要来开店!”

老木匠从兜里掏出根牙签,像掏耳屎一样在牙缝里摇来摇去,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一会儿不要租,一会儿又要租……你这主意变化太快,我老头子跟不上!真个儿看好这里的发展,你就打铺盖回来再说。”

“上头条,都上头条了!我们家要红呀!善安堂要大红!我回来!明天就回来!”隔着手机都能感觉到儿子魂不守舍。

把小矮桌搬回房间,老木匠又掏出手机:“小叔,晚上坐你的大三轮去山那边耍耍呗!”

“这手里又没有多少钱,还没有捂热就要花出去!他们会同意不?”听小叔这瓮声瓮气的低音就能猜到他应该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

“没问题,租金明天就先涨一些!你把李画画、六指、骚老太婆都去捎上,骚老太婆知道哪里有最漂亮的姑娘。赚了钱就要花,这才是人生嘛!”老木匠挥斥方遒。

一群人坐在小叔的电瓶大三轮车上,向着山那边进发。山那边是繁华,是灯红酒绿,也是他们的青年时代。

老木匠儿子长得非常英俊,在上海那个大城市又学会了如何穿得人模狗样,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不知内情的人都会以为这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起码是个青年才俊。只可惜遗传了老木匠走路一摇三摆的模样,走到正在晚饭的老木匠的矮桌前,斜着膀子头一探,形象全无。

“我说老头!你每天就是小鱼军团、鱼皮花生……能不能换点花样?年纪大了要注重营养!我回来了你也这样给我吃?那我还怎么继续发育?!”儿子随手拖过来一把比老木匠年纪还大的瘸腿凳子,大马金刀一坐,伸手就往矮桌上的鱼皮花生捞去。

“去!”老木匠一筷子抽开儿子的手:“租了店面准备做什么?想好没有?带了多少本钱?行李铺盖呢?几时结婚给我抱孙子?……”

“停停停!”儿子打断老木匠的话:“老头你怎么这么啰嗦!没钱没房哪个女人会给你生小孩?天真!我带了三万块钱,只有这么多,不够你帮我借点,你儿子能在你身边孝敬你,再多借点也是划算的!”

儿子又伸过手去,终于给他抓了一把鱼皮花生,咯嘣咯嘣嚼着继续说:“行李铺盖都送人了,家里都有,还带来干啥。至于做什么……开个奶茶店呗!我们是地头蛇,你每天去其他人开的奶茶店捣乱,这样我生意就好了。”

老木匠气极而笑:“哈哈哈!你特么肯定不是我的种!我生不出你这样只有脸没有脑子的东西!”

“既然要我借钱给你,那你就得听我的。”老木匠滋溜了一口黄酒炖蛋,咂吧咂吧嘴:“我帮你找好了投资人,店租和装修投资五十万,占五成股,你出三万加技术,占五成股。开一家中式糕点铺子,只售颜值高卖相好的糕点。你做了十多年中式糕点,要是这点事情做不好就给我去吃屎!”

老木匠说完站起来眼睛一瞪,对着正准备开口的儿子说:“别跟老子讨价还价!明天开始你做饭。”

互联网时代的信息传得飞快,只需要一秒就传遍全世界,互联网时代的思维也是极快,无数人看到古色古香的善安堂蕴含的商机。上过头条后的安庆和善安堂这几天炙手可热,只不过安庆被吓得不敢出门,而善安堂的租房生意风生水起。担任村长的小叔带着文保局的人脚不沾地,监督着各个装修队伍的施工,毕竟四百多年的善安堂建筑群也是文物保护单位。之前不怎么受重视,如今红起来了就变成需要保护的名片了。

儿子的糕点铺在金桂飘香的时节开业,因为地段好,兼之装修得古色古香,还有儿子的神仙颜值,生意很是好了几天。

那几天晚上老木匠都会劝儿子一起喝几杯酒。儿子酒量不好,但酒风很好,来者不拒。喝到七分就开始跟老木匠吹嘘城里的生活,什么狗屁倒灶,什么风流韵事,一股脑儿倒出来,毫不藏私。爷俩看起来倒也是父慈子孝。

但幸福不了几天,一件事情的发生,让善安堂的口碑一落千丈,很多店铺纷纷要求退租,连儿子都嚷嚷着要退股。

翻手为红

事情起因还是在安庆身上。

因为秋风开始萧瑟,江南的湿冷一阵寒过一阵,头条的热度也一齐消褪下来,来善安堂逛街的人开始稀疏。安庆看着人少了,便鼓起胆子出来画画。给一个女子画画的时候,那女子的闺蜜色胆包天凑到安庆面前亲了安庆一嘴。

安庆是个傻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下意识就反抗。若只是反抗本来也造不成多大伤害,奈何安庆是个傻子,下手没有轻重,扯过女子头发就是一个膝撞,顺手卸了女子的肩关节,往屁股墩一脚就把女子踢到五米开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若只是冲突也没多大事,关节卸了拍上就行,反正也没伤多重。问题是安庆是个大网红;问题是无人知晓安庆是个傻子;问题是视频被人拍了下来传到网上,还是只有安庆打人的后半段。

网络上群情激愤,铺天盖地地声讨。儿子唉声叹气,糕点铺刚开业的时候还以为人生就要起飞,不料这翅膀还没有扑棱几下就一头栽了下来了。想着又一个梦想破灭,便嚷嚷要关了店铺远走高飞,再去大城市追逐梦想。

老木匠滋溜着黄酒炖蛋,不紧不慢:“你可得想好了!外人退租都是损失颇大,租金只能退一半不说,装修也打了水漂。你退股可是白白投入了三万,这三万可是让你积攒了十年!虽说以后你想再回来,人家多少也会给我个面子,但股份可能连三成都没有了!”

“回来?!打死我也不回来!老头,这回你可把我坑惨了!还我三万块钱!”儿子横眉怒目。若有观者定当以为前几日的父慈子孝是自己的错觉。

老木匠阴恻恻一笑,掏出电话:“小叔,你过来一趟。”

小叔过来后被老木匠拉到檐柱后面叽叽咕咕如此这般一番。儿子当时气在头上也不屑于偷听,待到半夜梦醒才惊觉老木匠胸有成竹的反应很值得推敲,于是天不亮就跑到小叔家门口候着,更是跟随扯着安庆的小叔在城里转了一天。

“老头!你说你叫小叔带着安庆去给那女人赔医药费,还去公安局自守有什么用?!哪怕跟他们说安庆是个傻子也不顶用呀,现在安庆也被关进去了,人家肯定以为安庆是装傻!”儿子痛心疾首,背着老木匠的双肩包准备往外走:“你真是老糊涂了,尽出昏招!按我说就应该说那女人性骚扰在先!算了算了!在这里着实没有出息,我去上海了!”

“你个呆大儿子!”老木匠放下筷子:“你明天早上看看新闻再走也不迟呀!反正只是多住一天。到时候你真要走我也不会拦你,莫以为整日里看着缺智商的你会让我很开心。再说了,来来回回上海火车票也要好几百块钱,这钱还不如让我去KTV抱小姐呢。”

儿子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觉得老木匠这么有把握的样子也颇为可疑,多住一晚也不是不可以。

一晚上儿子都在刷手机,安庆打人的事情持续发酵,不过到今日本来已经热度渐消,不知道怎么回事,讨论的人突然又多了起来。而且又出现另一种声音,说的大概是安庆本来就是一个智力低下但有音乐和画画天赋的天才,在互联网时代一不小心就成了网红,至于双硕士则完全是万恶的资本为了流量而编造的谎言。到了凌晨,那种声音已经成了主流,并且有人贴出了安庆的残疾人证明,还有事发当日的监控。

儿子心里疑窦丛生出一万个问号,起床一脚踢开老木匠的房门:“老头老头!事情不对了!”

老木匠吓了一跳:“怎么?走水了?”

“安庆好像又要红了!我认为你疑点很大,你得给我讲清楚!”

“滚!”老木匠重新钻进被窝,闷声说:“等老子明天睡醒再说!早上记得去给我买生煎馄饨回来!”

老一辈犯罪团伙

大老远买来生煎馄饨的儿子抓耳挠腮等老木匠起床。老木匠起床都要十点出头,刷牙洗脸刮胡子一套流程下来又花去半个小时,等他坐下来吃饭生煎馄饨老早凉透了,于是儿子又被他遣着热了一遍早餐。

“老头,安庆是个傻子,这个我一直知道,怎么突然就会吹箫会画画了?而且他本来就单眼皮、细眼睛、马脸、薄唇、雷公嘴,长得算得上难看,哪怕现在我依旧觉得他长得难看。我本来以为是这小子真的有天赋,无师自通,而这天下女人又都瞎了眼,或者被韩国人坏了审美,可是现在我敢肯定这事情背后有一只手!”儿子探头凑近老木匠的脸,一只手伸出呈爪状,在老木匠眼前舞了一下。

“你嘴巴怎么这么臭?早上吃屎了?!”老木匠嫌弃地缩了缩头:“跟你说了我有什么好处?!”

“随你说!”

“真的?你这人一直没有什么信誉!”老木匠不信任的眼光扫了扫儿子,见儿子坚定地频频点头,思索了一下:“去把我鱼皮花生拿来。”

儿子屁颠屁颠拿来鱼皮花生的时候,老木匠恶狠狠地说出他的条件:“明年年底给我抱孙子!孙女也行!”

“准了!”儿子同样恶狠狠地一拍矮桌。

老木匠用警告的眼神睨了一眼没规没矩的儿子:“这四百年的善安堂太旧了,三年前我就打算捡起我的木匠手艺,慢慢修缮,反正能活几年就修几年,好歹给后人留点东西,虽然我很怀疑我有没有后人会继续住在这里。”

老木匠终究是个退休的老头,体力有限,最好有个年轻力壮的帮手,自己儿子指望不上,就把主意打到了被无聊的小叔带着练武的安庆头上。安庆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不会说话,只会啊叭啊叭,但并不是真的白痴,其实听得懂人话,只是心思单纯得像五六岁的小孩。他父母本来就是老来得子,所以死得也早,死之前将安庆托给了老木匠。而老木匠哪里会闲到管一个智障小孩,于是以村干部要负起责任的大义,让小叔背了一个锅。

安庆一直练武,所以很有力,并且在帮老木匠雕刻描线的时候发现安庆对线条非常敏感,得益于长年练武,手也极稳。于是闲下来的时候,安庆就会交给李画画学书法和水墨画。

原本老木匠只是想让安庆学好字画,以后善安堂的雕刻,对联什么的可以交给安庆。没有想到一日李画画旧事重提,又跟六指吵架了,大概为了彰显自己的能耐,就向六指显摆自己把一个傻子教出了成就。六指不服气,左右在这本来就没人气的善安堂也没屁事,于是跑来找老木匠要人,说是他也要教安庆乐器。老木匠烦不胜烦,大手一挥放了人。于是安庆清早跟小叔习武,上午到李画画地方学字画,下午在六指地方练乐器,弄得老木匠又没人帮忙。

“老头!停一下!”儿子打断了老木匠的回忆:“我知道善安堂怪人多,李画画、六指还有你都算怪人,以前善安堂人多的时候你们也不受人待见。只是我看你跟李画画和六指还偶尔有往来,但李画画和六指却是好像有深仇大恨。你是善安堂长房,而你又只有我一个儿子,这家族里的恩怨情仇你总要给我交代一下吧。”

“我想揍你,但又挑不出你话里的毛病,就是那个说话态度很有问题!”老木匠又睨了儿子一眼:“李画画年长几岁,先入了一个大学当教授,之后把六指也介绍了进去。那几年,那哥俩好得穿一条裤子。”

“有一年六指睡了一个女学生,大概是什么事情没有谈妥,被女学生举报到了校长地方。不知道六指怎么想的,把李画画也招了出来,原来那个女学生李画画也睡过,还介绍给了六指。最后两人都开除了,也都离婚了。事后两人还打了一架,李画画一个蛋蛋被六指踢碎了。”老木匠往嘴里丢了一颗鱼皮花生,咯嘣一声咬碎,儿子仿佛听见了蛋碎的声音,打了个冷战。

“你说这能不算深仇大恨?”老木匠把矮桌上的两个空碗推了推,意思是吃饱了,又从兜里掏出牙签往牙缝里插,一边含糊说:“给我一支烟,听我继续说。”

老木匠一人吭哧吭哧干了半年木工活,差点腰肌劳损,觉得这样效率太低,于是喊来李画画、六指和安庆,说要检验一下培训成果。本来是打算找个由头把安庆讨回来,好继续给他打下手,不料一番考较下来,让老木匠有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接下来的时间老木匠几乎没有干活,就是天天打磨那个新想法,今春的时候把小叔、李画画、六指和骚老太婆召到一起开了个会。

“老头,等等!”儿子皱着眉头抬起手示意,迎上老木匠酝酿出怒火的眼神,忙不迭地说:“小叔、李画画、六指和骚老婆为什么会听你的?”

“这事儿呀……”老木匠沉吟了一会儿:“嘿嘿!九十年代初我也是走南闯北过的,没赚到钱就搞起了传销,他们都是我的团队骨干,也是我的第一批下线,当然那时候我是真的想让他们赚钱的。”

“他们这么傻?会跟你搞传销?”

“那时候传销少,还没有到大江南北尽传销的巅峰期,他们也不知道传销的套路。况且小叔五大三粗只有一身肌肉,现在这个村官也无非是因为他年轻兼我们看不上才落到他头上,那时候他没有啥正经工作,加上从小就是我跟屁虫,自然就是招之即来。至于李画画和六指两人都快要落魄到去讨饭了,被我收编他们还不感恩戴德。还有一个骚老太婆,那时候她是做高级化妆师的,漂亮妖娆,偶尔还接新娘化妆,有一回,江苏的一个有钱人家嫁女儿,她给新娘试妆,老太婆一波操作就勾引得新郎当天就要跟着她私奔了,啧啧!”说到这里老木匠语气里全是敬佩。

“老头!你糊涂了!这情节太不符合逻辑,都要结婚的人,还能被她截胡了?!”儿子用手指敲敲小矮桌提醒。

“你懂个屁呀!骚老太婆年轻时就是善安堂最艳的花,加上化妆术出神入化迷倒个涉世未深的富家子弟还不是手到擒来。她看上人家新郎家里有钱,又英俊听话,只是没有想到新娘家里虎得很,黑白通吃,硬生生追杀了她半年,东躲西藏,最后入地无门便来投奔我了。骚老太婆真是个狠人呀!”老木匠继续敬佩。

“好好,我错了!那传销这么赚钱,你的黑心钱呢?怎么没给我留几套房子?!别跟我说经营不善亏本了!”想到老木匠可能是个隐形富豪,儿子不由生出自己马上就是个富二代的希望。

“哼哼!怎么可能亏!你以为以前善安堂的人为什么不待见我们几个,那是因为他们都是我下线的下线!哈哈!传销就是从自己人开始下手的呀!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候我们也是自己把自己给洗脑了,利欲熏心到六亲不认。”老木匠说着抬手搓了搓脸:“要不然我怎么会绞尽脑计做如今这档子事,这是费尽心机想弥补当年的过失。”


下一个网红

老木匠召集几人开了个会,就像传销时代一样,只不过站着讲的老木匠现在头发花白,下面一圈听的也都是头发花白,还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手段不违法,是这一次的目标是振兴善安堂。

善安堂也算是建在风水宝地上,四百年间出过太师、翰林、道台、小官更是无数,近代还有教育家、银行家、企业家、军阀,建国后这里才渐渐没落起来。随着族人一户户往大城市迁徙,善安堂古老而庞大的建筑群也迅速腐朽下去。

老木匠觉得是因为没有了人气才影响了风水,所以首要的事情是把人气提升上来。而提升人气肯定需要噱头,眼前的安庆无疑足够吸引眼球。

于是老木匠设计了一出神秘人吹箫的故事,通过网络引起别人的好奇,在所有人好奇心涨到顶点的时候再让安庆的丑崩塌世人的期望,梦想被破碎的经历能让每个人印象深刻,同样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善安堂宏伟、沧桑、古朴、巨大的建筑群。

这时候有人来问能不能租房子,这又给老木匠带来了新的想法,于是差遣小叔到处奔走,从搬迁出去的户主地方先手把房子租下来,然后再租出去。这样既维护和翻新旧宅,又能让这帮老传销再生大笔收入。至于安庆,当然是由骚老太婆循序渐进地装扮得越来越好看以后,继续扮演超凡脱俗的网红。

后来头条上安庆的双硕士学位完全是以讹传讹,不过恰好是老木匠喜闻乐见的。安庆打人则是纯属意外,但善安堂风水好,辉辉的团队也足够给力,才能让舆论风向一转,阴差阳错下让安庆名声更显,也必然能让退租的回来继续经营,只是让这帮头发花白的奸商再宰一刀也是在所难免。

“等等!老头!等等!”儿子又打断老头话:“辉辉和他的团队是怎么回事?之前没有这号角色呀!”

“哦!辉辉嘛……是否还记得你小时候家里经常来个叔叔,他总是能猜到你心里想的,每回过生日送你的都是你最想要的。”

“记得记得!这人好神奇!”儿子想起那个脊梁笔挺的男子,他一度视为神人和偶像:“那他是干什么的?有什么故事?你看你们都有故事,他要是没有故事也说不过去吧。”

“辉辉原来是混社会的,被小叔揍了几顿后成了他的小弟,被收编到传销团队的安保人员里。应该是在团队里被洗脑了,变成了一个非常努力学习的人,自学财务、自学编程、自学心理学。再后来成了核心人员,财务、安保、提成设计、政策、对外交流、人员管理……大小事务都是他在管理。没想到……”老木匠突然用力一拍矮桌,把儿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一下。不过老木匠并没有打他:“没有想到他还自学了骗术!把我们都骗了!卷了我们赚的昧良心钱逃走了!这人也是个奇葩,理应说在传销团队里的人只会越来越傻,越来越没有自我和理性,他却跟别人相反,洗脑反倒被洗出正义来了。那年恰好九江发大水,他跑去九江把钱都捐了,还在抗灾中断了一条手臂……英雄呀!”

“后来他又回来找我,我能拿他怎么办?总没有道理再让小叔揍他一顿吧,这样的英雄得贡着呀!”

“现在他自己开了传媒公司,有团队专门给人设计和经营短视频账户、微博账户等东西,还有水军业务……我也搞不懂他在做的这些业务,毕竟我老了!对了!他还拍网络电影和做直播。”边说着老木匠边朝旁边的窗棂上指了一指。

看见窗棂上那个隐秘的摄像头,儿子期期艾艾地问:“直播?直播账号叫什么?”

“哦!这个我知道!我让他用你的名字认证了一个账号。我觉得你不幸没有遗传到我的智慧,但幸亏有一张漂亮脸蛋,我有责任和义务让你成为一个网红,你也有责任和义务为祖堂做出点贡献。所以我在家里和糕点铺装了很多摄像头,从你回来第一天开始,已经录了很多期了,今天应该可以开始放送了。”老木匠很无所谓地,说的似乎是晚上你做饭这样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儿子搜索到那个账号,凑近摄像头,手机里一张满脸惊恐的男人脸铺满屏幕。

“不!!!!”一声尖利的惨叫在初冬的善安堂的上空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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