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钱闻萍
父亲去逝一年多了,母亲随妹在县城居住十几年了,老屋也就像家里的那台时钟,停摆在十点十分的位置上(父亲过世的时间)。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回乡下看看老屋,长江中下游特有的梅雨,勤奋地把山乡大地洗刷得一片洁净。时日,雨过天晴,妻提意我要回去看看老屋,于是我便简单地吃了点早饭,骑上那辆已经十五岁高龄的雅马哈,急驶家乡。
急切地打开那把已经锈迹斑斑的门锁,推门而入,一股浓烈的梅浪扑面而来,豆大黑色的蜘蛛在昏暗潮湿的老屋里,密密麻麻地拉起了一道道灰白色的网障,像似要阻止一切进犯之物。我顺手便操起一把靠在门旁的竹枝扫帚,愤怒地挥舞了起来。借着手机手电筒的亮光,我认真地检查着老屋,发现老屋已经老的不堪负重了,屋面大部分桁条都已像饱尽沧桑的老人,佝偻着腰,努力地在支撑着自己的身体。黑色的小瓦也是千沧百孔,像位乞丐褴褛的衣衫,破烂不堪,星星点点地透着光亮,墙上漏迹斑斑,雨水在灰白的土坯墙上随意作画,立体而略带伤感的水墨画,像一根根利针深深地刺痛着我的心脾。
在发现老屋有两根桁条断裂后,我断然决定要再次重新翻修老屋了。
老屋是一九八二年盖的。那年我十八岁,初中三年级在读。时年,家里仅靠父亲教书(民办教师)和母亲务农挣点工分,远远满足不了九口之家的吃饭和家庭开支,经济十分的拮据。一家人挤在祖父建造的不到六十平方米的平房里。父亲见到我和脚下的五个妺妹都相继长大成人,便决定重新盖房子。
选择好的宅基地是隔壁生产队的山场。协调商议,经村、乡两级政府批准后,开始破土动工开挖屋基场。屋基场在一个半坡的荒山上,经木工大叔初步测算后,定下了大致的场地方位,时年三十九岁的父亲便利用星期天和一切的空余时间,带领我们姊妹几个“啰啰兵”,再现当年的“愚公移山”精神,开始挖山凿石。父亲虽然是名教师,但年轻有力气,一把扬镐挥舞起来不知疲惫,虎虎生风。山场的土石板结,岩土坚硬,父亲硬是一镐一镐地开挖,我和母亲以及妺妹们用借来的小木板车运土。父亲的手磨出了很多血泡,他好象不知疼痛似的,用缝衣针刺破血泡,戴副手套继续开挖。夜晚的山乡,豪月当空,父亲带领我们乘着月色挖土运土,没有月色的夜晚,点盏煤油马灯也要干上几个小时。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屋基场也在一天一天地扩大。到了后期,山势渐高,岩石多,土质更硬,扬镐已无法施展它特有的功能了,父亲便想起了放炮。那个年代,炮药管理的不像现在这么严格,父亲便跑到井边铜矿找熟人搞了些炮药、雷管和导火索,请来家门口的一些放炮行家进行爆破,终于在两年后,一块一百多平米的平整屋基场地,漂亮地呈现在眼前。
盖房子材料又是一道难题,桁条、橼子、小瓦等材料又出至何方?父亲的初步方案是打土墙,后来,父亲的几位同事好友来家里看看我们的屋基场,听说要打土墙,出于脸面,他们极力反对,他们坚持他们的意见,充分利用从屋基场地里挖出来的石头,砌当时十分时尚的石子大片墙,内墙用土墼做墙。没钱他们借给我们(几位好友是公师)。于是我便主动分担起家里的盖房重任,带领妹妹们利用晴好天气,协助爸妈挑泥巴,打土墼,一天下来两千多块土墼就打制完成,经过几日的翻晒、修整,上架堆码就可以运于建房了。
桁条和橼子是在家里的自留山上和自留地里自种的一些树木,砍伐后制成,数量不够,本村和邻村的一些亲朋好友捐赠了些。那个年代,我们虽然身处山区,但人口居住密集,柴火都不够供给,山上哪有能做行条的大树,也不讲究那些树木是否能胜任屋面瓦砾的重量和风霜雨雪的侵腐,东拼西凑,总算凑齐了屋面的木制材料。小瓦也是以其极少的数量从很远的窑场赊帐运回家的。
选择一个良辰吉日,老屋便在一阵隆隆的鞭炮声中开始建造。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建造,终于在一个紫微高照,祥云聚集的吉日里,又在一阵隆隆的烟花和鞭炮声中,披红挂彩地耸立在家乡的那片洒下父亲半生汗水的荒山岗岭上了。
上梁的那天,父亲早早的就起床了,认真地漱洗了一把,仔细刮去了满腮的胡子,穿上了他那件洗得有点发白且平时很不舍得穿的藏青色中山装,挺有精神地在老屋的前前后后,欣赏般地这边看看,那边瞧瞧。
光阴像村前小溪里的泉水,周而复始地流淌着,一晃,便到了一九八九年,我已走上了工作岗位,也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了。父亲为了给我装饰一下婚房,便决定乘机翻修老屋。
第一次翻修老屋主要是解决屋面漏水的问题。父亲找了村干,写了报告,得到批复后在自留山上砍了些相对粗壮些的桁条和橼子,请来了木工、砖工和一些小工,掀去了屋顶,重新换上了桁条和橼子,增加了一些小瓦。为了给我装饰一下婚房,父亲叫木工用当时十分流行的三合板吊了顶,用木线条在吊顶上打出正方形和棱形的格子,美观、大方、漂亮。几位妹妹那些年也跟随村庄里近房的叔爷们在江浙一带做油柒工,回来后给老屋内墙刷上了洁白的油柒。老房又一次地穿上了“新衣”,显得格外的清秀整洁。
清楚地记得,父亲在修好老屋的那天,又早早地起床,去了临近的街上买了些许鱼肉之类的好菜,回来时又换上了他那件暂新的黑色甲克衫(妹妹们在外打工给他买的),喊来了村庄里的一些长者很很地庆贺了一番,那天,父亲很高兴,喝得有点醉意。
老屋第二次维修是一九九八年,我结束了安庆石化十年的农民合同工的生涯,老屋已装不下我从安庆带回来的一双儿女。父亲便与我商量,决定在两间老屋的西面,再建造两间新房。时年,父亲也从民师跨入了公师的行业,每月也能拿到二千多元的工资,经济条件自然也有所好转。
空压机风镐开挖扩展屋基场,农用拖拉机运输红砖、砂石、水泥等材料,木工、砖工齐上阵。那隆隆的机声和建筑作业的叮当声,响彻不大的山乡上空。父亲自嘲着说:我家盖个小平房,像三峡工地上的一般热闹。
经过一段时间的忙碌,房子终于在老屋的基础上又扩大一倍面积,以暂新的面貌展现在翠绿温茵的丛林之中。父亲也就像遇到了喜事一般,穿上了他那件深蓝色挺括的西装,还打上了一条紫红色的领条,花白的头发也染成了黑色,显得那么的清新、高雅、年轻,有气度。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父亲就在当年发现自己身体有些不适,去地级医院一检查,报告单惊现前列腺癌症中晚期。见到报告单,我如五雷轰顶,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我与几个妹妹及妹夫们商量,尽一切力量挽救父亲的生命。经过九年的医治,往返上海数百次,花费一百多万元,最终父亲还是丢下老屋,再三嘱咐我要保护好老屋,一个人安详地走了,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考虑到年老多病的母亲一人独住老屋,无人照料。我和妻子决定接母亲到镇上我的宿舍楼居住,但几个妹妹执意要把母亲接到县城居住,说是要有个头痛脑热的,去医院方便些。我被他们所说服,同意了妹妹们的意见,妹妹和妺夫们对母亲照顾得十分的体贴入微,母亲很幸福快乐。从此,老屋便被一把铜锁紧固,静静地安卧在曾经热闹的山岗上了。
今年的梅雨季节,连续几天的绵绵中雨过后,妻提意我回老家看看老屋,老屋已破旧不堪。断裂的桁条,如果不是小瓦橼子的拉扯,老屋也就垮塌了,于是我断然决定再度重修老屋。在工匠们的共同努力下,一个星期的时间,老屋又换发了新姿。
站在修整好的老屋门前,看着挂在堂中墙上满面笑容的父亲遗像。我强忍着要流出的泪水,关上那扇沉重的木板大门,把我对父亲的思念和满脑子过去的岁月,都锁在这间老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