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一:《郝绣花的天空》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梁家半年里换了三次保姆。头两次是辞退的,第三个是没留住。第四个迈进梁家别墅弧形栅栏门的是郝绣花,她跟前三个最大的不同,是熟人介绍来的,没经过阳光家政老板娘热情洋溢的举荐。郝绣花进门后,手勤脚勤,这勤快不像初来乍到表现给人看,更像一种本能。桌子上淌了水,弯腰就去抓抹布,客人走了,立时将沙发上的坐垫抻抻平。据说是第一次出来做事,却也不束手束脚。老两口刚被第三个保姆炒了鱿鱼,决定见好就收。

郝绣花进门的第二天早上,听从梁老太指点,去胡同口买菜。那里有个自发形成的小市场,摊子上摆放的菜蔬,茄子蔫出了褶皱,黄瓜也并非乌漆似的绿,而是泛了黄。一个老大爷握一个洒水壶正往芹菜上喷水,那芹菜叶沾了水珠,立时鲜润些。梁老太统共给了27块钱,捏在手里四小张,还叫买点肉。郝绣花颇费踌躇,最后买了1斤肉、1斤豆腐、2斤菠菜和1棵白菜返回。

郝绣花进门的时候梁老太正打一个电话,电话里梁有以的声音绣花能听得见:“不是说这个很厚道,能吃苦吗?我正开一个重要的会议……”梁老太说我跟你爹俩人,一天吃不了她一顿的。那边的沉默里传递出隐忍的意味,老太改了口,别的也没啥,你快忙吧,就挂了。绣花只做没听见,走到厨房里择菜切菜,梁老太跟进厨房,在绣花边上体己而热心地问这问那,像担心绣花听到了什么。

一盘白菜炒肉片,一大碗菠菜鸡蛋汤,郝绣花端到老两口面前。待她拿起筷子,梁老太忽然想起似的,又去冰箱里端出一盘头天炒的西葫芦摆桌子上,往绣花面前推了推。吃过饭,梁老爷子照例去二楼午睡,绣花收拾碗盏洗刷,拖地,拖完地又洗衣服。梁老太说坐下歇歇吧,来,歇歇说说话。她拍拍身边的沙发。

就在这时门铃响起来。梁老太跟在郝绣花后面走到院门口。黑色的铁栅栏门外站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穿得也还体面。梁老太扯郝绣花一把,转身往回走。男人却在身后叫:大姑,我是东升,你不认得我了吗?快给我开开门。梁老太再回头仔细辨认。东升说,王胡子湾后邻,大牙子是我爹。梁老太嘟囔着,娘家村是有个胡大牙子,论辈分,胡大牙子的儿子叫我姑也不假。她迟疑着过去开了门,东升却转身走了,再回来时手里提了几个礼包,绣花看到有“棒棰岛海参”的字样。

绣花去烧水,沏茶。梁老太说,绣花,你把这几盆菊花搬出去晒一晒。绣花于是弯下腰,搬着桶似的菊花盆,小步快走挪到院子里。墙根边的阴影窄成了细条,菊花正落在阳光里,粉白灿黄十分鲜丽。搬最后一盆的时候,她听到东升说:孩子高三了,明年就考,还好很知道学习。最后一句,是门掩上前钻到绣花的耳朵里。

绣花不由想起海杰,海杰上完高三没再考。绣花说我跟你军明三叔说说,你去他厂里找个活儿干吧。军明是村主任,也是轮胎厂的厂长。村里下了学的孩子多去厂里干,工资高,比种棉花强。这一二十年间,棉花地也没有多少了,轮胎厂和防水材料厂多出来好几个。北海郡的海口镇,以前是盐碱地,旱,只能种棉花,现在成了小有名气的轮胎生产基地。海杰鼻子里哼一声:“妈,你让我去他那污染企业干?我要去,除非自己开工厂,当厂长。”到底是没去,也不跟绣花做农活,反向她讨了四千块,几个月后拿到了一个驾驶证。

东升坐了不久就走了,梁老太感叹不已,没想到胡大牙子的儿子这样出息。东升当兵转业,分配到县农业局。梁老爷子睡醒了,从二楼下来,看到楼梯角的礼品盒:“老二不是早嘱咐过你,都忘了?”梁老太说我娘家人,人家开口叫大姑,你让我关到门外去?又扳着指头数算起老一辈的谁谁已经不在了……老爷子说什么娘家人,要不是咱那老二今年调到教育局,他一辈子眼里也不会看见个你。梁老太这才住了声。


讲好的每月底歇两天,因为槐五叔过世了,郝绣花跟两个老人打了招呼,一大早乘公交车回村。槐五叔早些年干生产队长,很照顾这一对孤儿寡母。浇地排号,绣花争不过人家,他就把自家的号先让给她。槐五婶也厚道,但说来奇怪,这两个公认的好人,却一辈子都合不来。枝枝叉叉间的一片坟地,让人诧异的好像忽然间多出来好些个坟头。绣花拉住槐五婶的手,两行眼泪落下来。她愧疚地说婶子,我回来晚了。又说婶子想开点,五叔到了这份上,光受罪了,看着他受罪,不如看着他解脱。槐五婶点点头,紧握着绣花的手,人都有个先后,他撇下我,我也不用再为他难受。一边说,一边抬起袖子擦眼泪。

送完殡,绣花回到家,收拾了一下院子,再去田地把几十棵白菜出了,一棵棵码在南屋里。又给萝卜挖了深坑,下到窨子里。烧火,做饭,一个人吃饭。吃着饭想起海杰,这次去梁家做保姆,一直想跟他商量下,却不知怎么联系不上了,这都两个多月了。


北海郡有一条河,叫洛河。河本在城外,这些年城市往东发展,新起的楼房把洛河围成了城中心,成了一条穿城而过的河。高低错落的高楼倒映在河面上,为这个平坦单调的北方城市平添了几分灵秀之气。左岸大酒店作为这个县级市唯一建有高尔夫球场和大游泳池的酒店,与不远处的蓝湾俱乐部分列两岸。两家不知何故起了冲突,这天傍晚,左岸门前陆续聚来许多出租车,密密麻麻排满了停车场。每一辆车里,除了司机,各各坐四个人,清一色小伙子,有的光头,头皮上显出刺青,有的戴帽,也有的染成红毛黄毛银灰色的毛,但统一的黑衣墨镜,搭配一脸严肃的神情。

小林坐在最前边车上,他跟着大头来的。大头的指令是,都不许动手,只负责下车后围在大酒店门前。一上车,每个人手里就发了一把刀,尺半长,寸半宽,背钝刃薄,抽出来晃一晃,一团雪亮的寒光。

大头坐在副驾上,小林和小猛坐后排。小猛入伙还早两年,老拿前辈的款儿来摆布小林。大头却仗义,只要是自家兄弟,从来不用吃外人的亏;大头也慷慨,一起吃饭喝酒,从来不用兄弟们买单。

是昨天接到大头的通知,说今天有任务,完事后一人二百块。小林接到消息时还在职校晚自习的教室里,一下课,他就去了办公室,递请假条。班主任正跟另一个老师聊天,看一眼小林,你这个月第几次请假了?小林不吱声,脚后跟往后挪半步。从老师角度看过来,就一蔫儿吧唧的小男生,小林清楚老师眼里自己的形象。老师又问,理由?小林说条子上不是写着吗?老师说,你们这些孩子啊,娘爷挣个钱不容易,送你们到这来,也不知天天在干啥寻思啥。小林心说,说我呢,怎么不说说你自己!上课应付事,何曾诚心要教我们点什么?那些死记硬背的东西,记住了又有个屁用?

老师说,出去多久?小林便不耐烦了,条子上不都写着吗?老师抬起头来,又站起身,围着小林转了大半圈儿,不认识似的。小林心想,看个球,总有一天让你晓得小爷的厉害。但他还是颠一个脚跟站在那,一声不吱。老师说,只许半天,上午上课,下午再走。小林应了一声走出办公室。

小林烦学校,从小就烦。也烦这些老师们,一个个人模狗样,道貌岸然。

人到得差不多了吧?百十来人?小猛低声问。

大头没应声,他一直在看着车窗外,只等着命令。后面还有十多辆车,全看他的动作。

桥有两个,一个是彩虹形状的高桥,一个是紧贴着河面的浮桥,相隔几十米,平行跨过宽阔的河流。从车窗望出去,一天瑰丽的霞彩,烧着了似的漫天铺过去。小林似乎从未见这么耀眼的一天云锦,河水也染了霞光,晃动着一河碎金细银。左岸门侧有片小树林,树梢上也抹一层薄胭脂,不知怎的小林忽生出“断肠人在天涯”的况味。就在这时小林发现了高桥上过来的警车,他立马指给大头看,大头早看见了,但是没动静。

小猛问:哥,不会出啥事吧?

小林也有点紧张,但是看到小猛紧张,又觉得不屑。

警车绕过了桥头,隐没到另一边的树冠丛里。

小猛吁出一口气,是路过的。

小林乜了他一眼,三个人都不再说话。大头看了眼手机,忽然说下车。小林立马提刀跨出车门,跟在大头后边站好,一动不动。后面的车也纷纷打开门,大头这支队伍四五十人,现在大家等距离排开,与酒店西边的队伍拼成对称的雁翼。

天色整个暗下来了,林木间透过清凉的风。左岸大酒店难得的冷清,一个客人也无。大厅门口亮着灯,却只笼罩一片黄昏的暗影。小林看到有陌生车辆在桥头迟疑地停住,又调头离开了。就在这时大头接到了紧急撤退的命令,他发一声喊,赶紧上车,刚刚还气势慑人的队伍立时做鸟兽散,混乱里就不见了小猛的影子。大头说不能等了,他让司机开车,尽快离开现场。他们从停车场出口绕一个大弧上了坡道,在高高的桥梁上居高临下,才看到左岸和绿洲以及大桥两端的场地,里三层外三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布满了荷枪实弹的警察。


当初海杰拿到卡车证不久,有集装箱公司来北海郡招司机,他去报名,审验的人说必须驾龄满三年,你条件不符。绣花不愿他去那么远的地方,尤其是开车。但海杰哪里理会她,只问:你不是有五张一百的假钱?绣花说收购棉花的人给的,上了当,莫再提了。海杰说你都给我。绣花说你要个假钱做什么?海杰说你甭管。绣花端详他好一阵,最后还是打开抽屉拿出来给了他。晚上一进家门,海杰一脸喜色:“妈,你给我收拾下行李,我后天就跟着去上海了,要去赚大钱了,一个月八千块!你半年都挣不了这么多。”

绣花说不是刚拿下来的证不行吗?海杰说都是你五张假钞的功劳,趁人不注意,我塞给那检验的人,他着急往口袋里塞,哪顾得上辨真假,忙天火地就把章盖了。绣花听了,亦喜亦忧。那几张假钱在手里一年多,看上去跟真钱也没啥差别。邻居媳妇劝她赶集的时候花出去,她紧攥在手里,从集市的东头走到最西头,又从西头走到最东头。年轻精明的,拿到手里摸,照着太阳看,哗啦哗啦搓着听响声;年老体弱的,守着那么个小摊子,一天挣不到几十块……绣花怎么忍心,只好又放回到匣子里。

海杰安慰她:“妈!都跟你似的,这假钱又哪里来的呢?又不是咱印的,没事。你就等着儿子发达了,跟着我去享福吧。”

绣花仍犹疑,人家拿回去不会看?早晚看到了,还不是一样把你撵回来。海杰说这把关的一天下来不知道拿多少,哪里记得清来自哪一个。再者说,他吃了礼盖的章,怎么还敢自己说出去。我们后天就集合出发了,他常驻办事处,以后也干涉不到上海那边的工作。

海杰两天后跟着走了,在上海总部先集训,过不多久开着二十三米长的大车跑在了路上。一直到年底回来,从县城打个出租车,一直到家门前。说这大半年,天南海北都跑遍了。晚上看电视,他指给绣花看,呼和浩特,去过!我们从那里拉煤;新疆,经常去,那里的哈密瓜最甜,但新疆人好斗呀,雪亮的刀子……绣花听得心里直打颤。云贵高原,海南岛,都去过……他拿出三万块给绣花,绣花不要,他说你就当给我攒着的好了。


天黑了,星子一颗一颗从头顶的苍穹里蹦出来。吃过饭,绣花找出一个干净的编织袋,装进半袋地瓜,又分层装了些米面萝卜,再去地窖里拿出一大捆芹菜,鲜芹菜窖藏一个月,去掉了卤气,发嫩发脆,炒出来格外有滋味儿。都是她在棉花地的边边角角间插种植的。盐碱地,又干旱,只好种棉花,但地边挖一条小渠,换一下土壤,浇的水渗下去,两三年透了卤,种啥长啥,一枚瓜子能爬出来两米长的蔓子,一边滚一个十几斤的大西瓜;一根小苗子能长成一棵树……让绣花时时觉到土地对人类馈赠的神奇和丰厚。

堂屋里的电话冷不丁响起来。应该是梁家嫌自己回晚了,绣花赶忙放下编织袋,回到堂屋接电话,却是海杰的声音。

“妈,这些天你去哪了?怎么电话老没有人接?”

“啊呀海杰,怎么这好些时候你电话都打不通?你都好得很吧?”

“我好得很,就是忙。原来那块手机掉水里,干脆换号了。”

“我说呢。本来要跟你商量着,怀庆家你表姑,给我找了个活儿,到县城给人家做保姆,大半个月了。”

“那家人难处不难处?一个月给多少钱?不累吧?”

“管吃管住,一个月2000块。人都好,善相。”

“反正不顺心就不要干,不用老看人脸色。对了妈,前几年我给你那些钱,都还在吧。”

“在,在。”

“现在有个事,等着急用。你都给我汇过来,你等着,你儿子很快就有钱了——一共还有多少?”

“我没动用过,都给你存着呢。得有三四十万了。”

“也五六年了哈。”海杰有点兴奋。“我给你个账号,你尽快给我打过来,尽快。”

绣花答应着,搁了电话,到卧房的床脚处,用力地挪开一块砖,露出下边的小洞,取出一个铁盒子,盒子里是个塑料袋,打开塑料袋,露出一沓七八张存单。有两三万的,也有四五万的,还有七八万的。海杰经常大半年不回来,回来就拿回一大叠子钱,志得意满地笑着,又像不大当回事地放在绣花的面前。


老梁家的儿女每周六过来聚餐,一是尽孝心,二是互通下有无。谁升了谁降了,谁进去了,谁家孩子出国了,谁折腾多年终于离下来了……有关的无关的消息,人一见面就流动了起来,形成新闻媒体之外更贴合真实生活的县城里各路的消息。饭菜大家动手合作,热热闹闹中出来了大家庭的氛围。梁家人并不依仗郝绣花在这样的场合做大厨,只要平时她把菜买回来,按时洗净做熟,让老两口吃得温暖舒适就省了儿女们的心。但十几口人凑一起,总需要一个人在边上拾拾掇掇,这不是一个保姆应尽的本分吗?怎么单挑这么一个日子回去了,什么意思?女儿梁素云一进门就提出了质疑。

大人小孩从厨房到客厅进进出出,老梁夫妇几乎插不上手,也插不进嘴。老头听到女儿的抱怨,本想代绣花解释两句,等他开口的时候却换了下一个话题,他也就忘在了脑后,只担心着两个小孩楼上楼下的跑闹,万一不小心跌下来,急忙过去吆喝住。

梁有以嫌屋里吵,去院子里接一个电话,听到了栅栏门响动。他顺手摁开院灯的开关,只见灯影里一个人弯腰驼背的,扛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晃进来,腰身粗壮,头发给风吹得乱糟糟,不是郝绣花是谁?梁有以急忙跑过去,帮她从肩上卸下,问什么东西,这么沉?郝绣花说还有一袋,就在胡同口。梁有以朝屋里喊人,几个手忙脚乱将另一袋也拖进院里来。

屋里的人都纷纷出来看,惊奇郝绣花是怎么远路迢迢,一个人将这两大袋东西搬运至此的这么多年,他们还从未听说有保姆自带粮菜的。面对大家的惊奇,郝绣花反而发了窘,都自己家里种的,吃不了,也不值啥,儿子常年在外,我也出来了,吃不了也是瞎(浪费),就先带了这些来。


小林被拘留了15天。出来后他到处打听,却再也没找到慷慨的大头,许诺的200元自然也就没了影儿。小林被学校开除了。

以前的餐卡上还有点余钱,维持了“出来”后十多天的生活,但很快也就花完了。到了饭点小林跟着去食堂,看谁在刷卡,凑上去蹭一顿。这样过了两三天,饭点他再赶到餐厅,却等不到熟悉的同学了,他去教室找,人家都说已经吃过了。

宿舍的床铺还在,他躺上去睡觉,饿起来就喝水。一觉睡到次日中午,醒来只觉得胃袋里空着,没的消化就消化胃粘膜,胃壁互相磨损的难受。躺不住了下床,脚跟碰到地头晕眼花起来。去厕所,另一个同学在开水间打热水,他晃晃悠悠跟着走,一路聊着天走到食堂。这个男生不同班,还不太清楚小林的遭遇,好奇地问起。小林以为大家都知道了,心虚之下不由夸大了当时的场面,他只想给同学一个印象,开除这件事他毫不在乎,反以为荣。又说到大头是如何了得,校园里算什么呀,一群毛孩子。同学去窗口排队打饭,小林说我忘记带餐卡了,吃你的吧。同学应着了,但接下来吃饭,同学一反刚才的好奇心,几乎不再回应小林的任何一句没话找话。

本来朋友就不多,接下来小林宁愿挨饿也不愿意再见到他们。他每天早出晚归,晚上大家回来看他老躺着,也没有人问他,小林就让他们以为自己真睡着了。终于一个舍友问,怎么老不见你去吃饭,你不饿吗?小林就说已吃过了。午睡后宿舍里的人都走了,他爬下床来,惊喜地发现床脚竟躺着一张揉皱的五块钱。

小林揣着这五块钱上了街,绕过一条胡同,走进街口一个拉面馆,把五块钱递过去。墙上的塑料墙画,全是活色生香的各种面食照片,然而端到面前来的牛肉拉面,却看不到几星肉。小林吃完大半,感觉胃里还空着。对面坐的一对母子已经吃饱走了,两个小菜却没有吃完,海带丝剩小半盘,花生米还有一多半。红胖湿润的花生米上沾着细姜丝,混夹其中的一枚黑八角更激发出对诱人香味的想象。小林抬头看看柜台。这家拉面馆是一个青海人开的,回族,全家人一起动手做。中午是最忙的时候,那个脑后带着黑沙丽的小姑娘走过来,把对面的两个空面碗摞一起,另一只手拿着抹布胡乱擦两下桌子。她端着空碗走了。没带走那两盘小菜。

她以为是小林的了。小林很幸运地想。他吃完了剩下的面,又喝完了全部的汤。一碗面五块钱,但手里一分钱都没有了。他左右看了看,柜台后面的男主人在低头算账,戴着黑沙丽的小姐姐背对着这边收拾别人的碗盘,另外座位上的客人们都在吃自己的饭。小林左手伸出去,悄悄将两个小盘往眼前拖了拖,他伸出筷子,并决心谁也不再看,只专心致志看着眼前的小盘,如果有个人看过来,会觉得再自然不过。他这么劝说着自己。

吃完了海带丝和花生米,小林目不斜视走出拉面馆,来到了街上。他在街上到处逛,步行街,地下商城,骑三轮车去卖菜的人,早晚接送孩子放学上学的老人,穿橘色服装的环卫工……他羡慕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只要他们不是他。

走得累了,小林在街边路沿石上坐下来。一个老大爷拖一把扫帚往这边走着,经过小林的面前。老大爷每向前一步,整个身子都摇晃一下。小林看出他是个血栓痊愈的病人,看着他走近又渐渐地走远,如果不是为了吃口饭,这样的人何必出来工作——工作,这两个字让小林心里一亮。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可以找点事做的。

万康食品厂常年招零散工,暑假、寒假,职校的一些家庭困难的外地校友经常有来打工的。小林在门卫登记了信息,被领到手工车间切萝卜,削萝卜皮,混在一大群没有固定工作的不同年龄段的妇女堆里,每天拿一柄特制的削皮弯刀,坐在凳子上一削四五个小时。按量计酬,一天下来小林削了不到一百斤,挣了不到十块钱。这样下去,干满十天才够身上一套工作服和水靴的押金。

手熟的妇女一天能挣到五六十,七八十,甚至一百多。两脚穿在高筒胶皮靴里,靴子半截泡在水里,脚底冰凉,整个车间常年像笼罩在雨后的河面上,光线阴暗,空气潮湿,让人说不出的压抑。但就是在削萝卜皮的过程中,他听旁边人聊天,终于弄清了那天在左岸大酒店门口发生的事。新任公安局长接到内线报告,于是提前铺下了天罗地网,最后一网打尽。小林他们的壮举,第二天就上了本地报纸,头条。

食品厂门卫有大摞过期的报纸,小林跟看大门的大爷请示了,翻找出事发次日的本地报,赫然的黑字大标题:二百打手黑云压城,公安干警一锅端掉,副题是打击地方黑恶势力,打造安定和谐北海。真正的英雄是新来的公安局长,原来大头、小猛和自己,都不过是一群鱼鳖虾蟹而已。削着萝卜皮的妇女谈起来啧啧称叹,打打也好,要不真没法没天了。听她们说着,坐在边上的小林默默地削着手里的萝卜,据说夏天是桃子皮,秋天是苹果皮……他无法理解,这些人如何长年累月在这里面呆下去。他不告而别。


在梁家呆久了,郝绣花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拖地、抹桌子,忙完了,也摁开电视看一会儿。梁素云买来两本菜谱,教绣花怎样泡发海参,怎样用砂锅熬老鸡汤,用电高压锅煲百合红枣银耳莲子粥。郝绣花识点字,记不住的就自己再看菜谱。

梁老爷子、梁老太住别墅洋房,手头却十分节俭。一辈子生活在乡下,这两年才不种地了,被儿女们硬生生移植到城里来。渐渐地,老两口也跟绣花说起儿女们,说大儿子以前是市长,现在二线了。二儿子今年刚从一中调到教育局,也享受副处级待遇了。绣花只晓得这都是一些了不得的大人物,但具体怎么个了不得,却不很了然。

“我明天再回去趟”,趁着给老爷子盛粥的工夫,郝绣花对老太说。老太停止了咀嚼,两眼盯着郝绣花,家里又没人,冬天又没啥事,你又回去做啥呢?绣花说我儿子海杰,海杰从上海回来了,可能是开大车路过,挂拉着回来看看我。

老太不说话。老爷子喝一口粥,忽然想起似的说:让你家海杰来这里看你行不?绣花从没想到还有这个可能性,她沉思了一会儿。老太极力赞同老爷子的提议。梁家人现在都很喜欢郝绣花,尤其已经习惯了她在身边的生活。老太一赞同,老爷子更理清了思路:他回家,你也回,都往返这一百多里路;他来这看你,你省,他也省,岂不两便。绣花一想也是。但我怕添麻烦。老爷子说,就权当我的孙子回来趟,有啥麻烦的?老太也赶紧附和,说不麻烦,不麻烦。她对男孩子有着天然的喜爱,亲手拉大了两个儿子三个孙子,那些年看着他们调皮作乱,茁壮成长,想起来就满心的欢喜,现在却不大回来了,她很好奇海杰是个怎样的小伙子。

郝绣花电话里跟海杰一说,海杰也愿意。他说时间紧,事情多,这样正好倒出时间来。海杰这么一说,郝绣花终于放了心,她是怕孩子心气高,不愿到人家屋檐下。

海杰来的时候跟上次来过的东升前后脚。东升先进的门,这次他带过来一匹宰好的黑山羊,说是山里人放养的,纯天然。已剥去皮,开了膛,羊身四脚摊开着,整个梁家好像都找不到个地方放下这么个血肉模糊的庞然大物,最后还是郝绣花倒出一个编织袋子铺在树下的草坪上放好。东升跟老爷子去了屋里,绣花听见一阵推让声。就在这时海杰进了门。

这地方真难找,他说。老太急忙将海杰让到屋里坐。老爷子已经沏上茶水,三个男人三杯茶,三足鼎立地分坐着。东升起身要走,起身的同时右手食指中指点住茶盘边一个银行卡,轻轻推了推。老爷子看到了,急忙抓起往他口袋里塞。东升说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这是有以大哥的,他让我捎过来的,他知道。他背对着海杰,海杰看不到他表情,老爷子也搞不清真假,就没有再推让。东升出了门,老太说一起留下吃饭吧,吃了饭再走。东升说单位里还有事,得赶紧回去。他象征性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就出了门。

海杰一直没说话,也没喝茶。老爷子说孩子你喝茶呀。海杰端起来,喝了一口,又放下。老太和绣花也都坐过来,一起说话。老爷子问你在上海干什么?海杰说,我早就不在上海了,我回了省城。老爷子讶然。郝绣花更没想到,她一直以为海杰还在那家待遇不错、各种保险都给缴着的集装箱公司。老爷子又问,在省城干啥呢?海杰说,自己开了个小公司。老爷子肃然起敬,说这孩子,一看就出息。老太说是啊是啊,好个出息孩子,有媳妇了没?海杰微笑不语。这也是绣花一直挂心的,但再挂心,海杰不说,她也不催问。

海杰决定留下来在梁家吃午饭。绣花去做饭的当儿,他围着梁家小院看了个遍,奶白色铁艺栅栏墙,沿墙种满了攀藤的植物;窗下留一方形地块,种着蒜苗、芫荽和葱,一行一垄整整齐齐,东西栅栏墙的丝瓜扁豆藤上枝叶茂密青翠盎然。院中心一大两小三棵树,分别是玉兰、石榴和杏树。落地的深茶色钢化玻璃门窗,衬着乳白色的内门,很是雅致。他问老爷子,能上去看看吗?老爷子说怎么不能。潘海杰沿着楼梯旋转而上,一直看到三楼上,也就是绣花睡觉的阁楼。再下来,海杰问老爷子,在县城盖这么一所房子得多少钱?

老爷子说,这都盖了八九快十年了,一直空着,这两年才住进来。盖的时候花了三四十万呢。

潘海杰难以置信:这样便宜?

老爷子说现在肯定不止了,当初地皮没花钱,城关村的地,有宅基地的本本儿,只要工钱料钱。那些年工钱料钱也不像现在。再者建筑公司都是女婿的熟人,权当帮忙吧,倒本给盖的——否则哪里能够呢?

潘海杰说:原来你们就是城关村里的。

老爷子说也不是,是大儿子给村支书帮过一个什么忙,人家特别照顾了这么一块宅基地,享受了个村民待遇。

潘海杰又问:您家大叔现在是什么职务?

老爷子说二线了,去了人大,我听见都叫他梁主任。

潘海杰点点头,不再说话。老爷子问,你这次回来,是单为了看看你娘?老太说真个孝顺孩子,又懂事,又长得这样出息。潘海杰点头不语。

午饭后,绣花去送海杰,一路上海杰都在问梁家有关的一些事,又说你现在觉得城里好还是乡下好?绣花说别的都好,就是这城里挤挤插插的,咱们那,田地头抬眼就能看到大天边儿,敞亮。海杰说咱们那再敞亮也不能住了,前些年污染得厉害,现在治理着,但沉淀下去的,都渗进了土壤和地下水,下去一二十年也循环不干净!绣花说你这次回来,还有别的事没有?海杰说,这次主要招些人过去,那边的人不好用,人工太贵了。绣花问,你招这些人去做啥?海杰说不一定,上次跟你要那钱,是跟着人倒腾钢材,白捡似的弄了一大堆,现在也卖不出钱,我想干脆办一个技术培训学校,就跟蓝翔那样的,当然咱的规模小。国家有政策,扶持蓝领计划,电焊工什么的,正好实习用上那堆废铜烂铁,政府按人头给发补贴呢。绣花说你忙的我也不懂,娘不在身边,帮不上你,凡事自己多当心。海杰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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