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若果:家门口住店记

要说现在回家,那是再方便不过的,从铜川到大荔,百十公里,自己开了车,一直在高速上飞奔,到华阴县罗敷下高速,沿着大华公路向北,拐一个弯,就可以到家门口,全程不过两个多钟头。如果舍不得掏过桥费,那沿着普通干线走也行,一样是路面平坦,视野开阔。有些路段,简直就是车在画中走,人在景中行,可以让人把枯燥的路途,变作处处观赏的旅行。不用三个小时,也可以到家。

所以,现在经常飞入耳鼓的,都一律是,“哎呀,这个,过去根本想都不敢想。”

“什么不敢想,基本上是、根本想象不到。”

可是,你说,如今,这几句感叹,放在哪个行业,又不适合呢?四十年,一切的变化,真的完全超出了当年的想象。

既然空泛的感叹,终究缺乏质感,搞不好还会让人觉得大惊而小怪,那么,我还是说说我第一次回家的感受吧。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年,我参加工作到了杨凌。国庆节放假,为了一天之内能够赶到家,我清晨六点多,就爬了起来。靠两位舍友帮忙,抬着我为孝敬父母,从同事那里买来的一台海燕牌黑白电视机,从西北农业大学大门前的五台山一路走下来。经过一番折腾,上午八点多,终于踏上了东去的火车,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与快意。


                                       

当然,车上照例是行李拌道,人与人挤在一起。我缩起身子,只在车厢门口找到了一个站立的空位。

那时候的火车,凡遇大站,便要数十分钟地耐心停靠。就这么一路哐当哐当,吃着劲飞奔,到达渭南站时,已经是午后时分了。 哪里顾得上饥肠辘辘,为了赶上一天之内仅有的那么几趟班车回县城,我必须加紧时间。所以出站后,就直接招手,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直奔汽车站。穿过几条空阔的街道后,总算是还有一趟车等着我。

可是,乘客人数还没凑够,我还得与车上的乘客一起,耐心等待。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终于发动了。这时候的车厢,自然是又挤又脏,行李与乘客堆叠在一起,过道里的乘客从前排到后。

一路上,车子不停地喘粗气,可是在我听来,却不亚于一首是饱含了时代元素的安魂曲。

因为实在颠簸得厉害,每隔一会,乘客们就要前俯后仰地互相碰撞一次。就这,还在不停地沿路捡拾乘客 。车主不停地吆喝、命令:向后挤,再向后挤一下。

大家就这样紧挨着,冲撞着,从关中平原秋景中穿过。八十公里路程,两个多小时后顺利到达。

我的舅舅在县城工作,我得借用他的自行车,马上回到我的村子去。所以,汽车刚进大荔车站,我就扛起电视机,朝舅舅单位赶。舅舅自然理解我,马上给我推出了自家的宝贝。好家伙,锃光闪亮,还是新的呢! 我不敢耽搁,捆绑好电视机箱后,就急急朝城外走。因为时候不早,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

出城后,朝南拐,是一条开阔的砂石路。不到十分钟,我就到了洛河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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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让后座上的宝贝遭罪,我下了车子,把紧车头,慢慢走下土坡来。下面就是宽阔的河面,河面上是一条用数十只木船拼接起来的便道,木船用粗大的钢丝绳联系着,晃晃悠悠,足可保证行人车辆安全通过。

过去我的家在合阳,改革开放后,陕西十多万三门峡库区移民返乡归故土,我便和这古老的渡口有了缘分。我每次走过这里,总要伫立良久,总感觉有说不尽的诗情与画意。但是,今天不行,我得赶路,我得马上见到我的父母,我真感觉心里有好多话给他们诉说。

我把稳车头,吃力地下坡,站稳脚跟一步步过桥,再鼓一把劲上坡,一切都很顺利。于是,一条的新修的泥土路展现在我面前。 因为刚刚下过秋雨,可以看到沙土铺就的路面上饱和着水分。倒是两面的路肩,隐约泛着白光,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寂寞中,仿佛有一狗野狗在远处觅食。


                                       

我知道,这条路尽管可以通往渭河南岸的华县罗敷镇,但是因为路况极差,一向车过土扬,人迹稀少。但是,今天的情况,更有内情。因为,我沿着路肩骑了一段,就就走不动了,车轮卷起的沙泥土,扑向车护板,都来热心地帮我刹车闸。

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刚刚下过雨的沙土地有多么可怕;而这条道路,完全是为了移民返乡,就地取材,用富含沙子的泥土紧急铺就而成的。 我硬着头皮,沿着稍硬一些的路肩,推着车子继续走。可是,厚实的沙泥土照样能被车轮卷起。 原本用来帮我赶路的自行车,这回却成了我的负担。难道要返回舅舅家吗?我不甘心,也不愿让舅舅借机训诫我。


                                       

于是我拿出吃奶的劲头,扛起自行车,铁了心,继续赶路。不用多久,便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鞋子也一直粘连不清,早让我抓在了手里。 我走走停停, 一步一挪窝,把两副坚实的肩膀都磨过了,再轮换着磨,又停下来,扣掉车板上的泥块,让车子借着我的手臂力量朝前挪。再歇一口气,重新来过。四五里长的新修道路,硬是让我走了出来。

可是,到达石槽街道的时候,天色也早黑得严严实实了。 靠街是一家二层楼的破败店铺,楼下店里,昏黄的电灯光下,有一对老夫妻忙乎的身影。

我早已经是饥肠辘辘,便凭着口袋里的钞票, 老远就大声地吆喝,要求他们马上给我做碗面条吃。 老板娘模样粗笨,口齿却灵利。看到我那狼狈样,再看看我的车子,不住地惊奇、赞叹,然后便告诉我,今天要赶回十几里外的迪村,那是说什么也不可能了。因为前边还有三四里新修的路,怎么说也能把我困死。她劝我晚上住下来,美美睡一觉,明早再回家不迟。自家楼上就是旅店,多少城里人都住过,我这个学生娃住着,不会有一点点问题。

她边说边命令丈夫,把我的车子推到后院去,好好保管起来。 做丈夫的果然麻利,先蹲下身子,帮我清理了车护板。

他们的这副生意人的热心肠、献媚相,我早已经见怪不怪,心下想到的却是古时候旅客住店,骡马同样应该备受礼遇的浪漫故事。

吃完面,喝了汤,沿着黑乎乎的楼梯,我被跌跌撞撞地引进了住宿的地方。房间里有好几只床,看来暂时还只有我一个顾客。我搞定价钱,便走到楼头,点上了一根烟,对着夜幕抽了起来。心想就这么省吃俭用,一天下来,谁会料到要在这里,毫无理由地多支出一笔款项。

我叹息一声,摸下楼来,要求面见我的车子和电视机。在得到足够安全的印象后,我就上楼呼呼大睡了。

第二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我起来后,洗把脸,就直接推出车子上路。店里黑乎乎的,老夫妻两一个也不见, 没走多远,我就知道自己昨晚上当了,因为新修的泥泞土道,走不上几百米,就不见了踪影;就变成了我早就熟悉的、水洼遍布的砂砾路了。所以,骑车没用多少时间,就顺顺当当到了家。

这就是我第一次回家的遭遇。又是火车,又是汽车,外加自行车,只不过二百多公里的路程,硬是一天没有走完。

后来,没隔上几年,洛河古渡口就很快废弃不用了,因为跨河大桥建起来了。再后来,没隔上几年,大荔到华阴县的公路也被大幅度拓宽了,改建成了宽展展的二级公路。再后来,洛河老渡口上,同洲湖也被开发出来,宽阔水面的、超常设计,正在喜迎八方游客。再后来,渭河岸上的护堤大道也被装扮一新,铺就的沥青混凝土路面,直达西府宝鸡。再后来,沿黄公路也被修起来了,从家乡直接北上,就可以直达延安、榆林。因为,我也买上了自家的小车,真要去陕北,现在是随时都可以出发。


                                       

至于从杨凌到大荔迪村家里,现在即使是乘坐公共交通,一天也能打它一个来回。更别说大荔已经有了高铁站。

但是,不知怎么的,要说那一次回家最有趣,想来想去,还要算是我这第一次回家的故事。只是因为没有提前打问清楚,家乡新修的道路,居然把我截留在了十几分钟的路程之外,让我在家门口花钱住了一夜的旅店。


                                       


难怪后来,每当说起这个,听众没有不笑出声来的。 笑完之后,我的一个朋友得出结论说:衣食住行,人生四大需求。随着经济社会发展,这个“行”,就越来越显得重要了。因为,我的这个亲身经历,就足以说明,交通关乎生命质量,当然也必然关乎人的全面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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