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绳往事

我想，我大概弄明白父母为什么不爱吃牛肉的原因了。

前几年父母亲来上海，我和妻子总会买些好菜招待他们，除了东海海鲜，牛肉是必不可少的。但无论是煎牛排、爆炒牛肉、还是红烧也好，变着花样做，他们几乎都不动筷子，说吃了会“发”云云（发，中医词汇，会上火，有“毒”性。）当时我想，可能是平时没怎么吃过，口感还不太适应。

以往，在我们江西老家，说吃肉，就指的是猪肉，牛肉是很难得上桌的。可以说我在去武汉上大学之前，基本没有吃过牛肉，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同村伯伯的牛从山崖上摔下来，正值壮年，体型雄壮的大黑公牛，实在救不活了，于是狠下心宰掉。那时大家都没冰箱，肉也没地方可以卖，所以拎拎送送，那天晚饭整个村都吃牛肉。不知道是母亲鲜少烹饪牛肉的关系，还是自己口感上没适应，那时一点没有觉得牛肉好吃。不像现在，完全臣服于西式牛排的美妙，即便回上饶，也念念不忘去田墩牛肉馆来上一盘满满当当的本地辣椒炒本地黄牛肉。

大概，他们不爱吃牛肉，可能因为他们的身份是农民。黄牛在农村是至关重要的生产工具，耕田耘地，拉车运货、牛粪堆肥，冬天农闲生小牛犊卖钱创收。可以说，家不可一日无牛，怎么可能宰杀，放在桌上大家分食，于理不合，于情也无法接受。

儿时，我家曾短暂畜养过一头黄牛。它是一头温驯的，但“业务”不太娴熟的，三四年龄的黄牛。后来被转卖给牛贩子，并给我“挣”过五元的“牛绳钱”。

它是外公家的老黄牛生的，牵来的时候才刚上鼻环，头上牛角处还是两撮“旋”。（类似人头顶上的旋）刚来的时候我俩不熟识，有时候牵他出去吃草时，它脾气上来，四只蹄子蹬地，我根本拉不动。到晚上天黑归栏的时候，手电筒一照，两只大眼睛水汪汪反着光，开始稚气的“咩咩”喊妈妈（成年牛的声音是“哞哞”的）。

我们的关系很好，以至于我现在都会想起它，写这篇文章作为纪念。我们一起度过了两三年的时光，直至我去村里上幼儿园。

它真是温柔极了。我一点都不用担心它看到公牛会发情狂躁，或者看到其它的牛会攻击顶架，过田埂时，绝不会贪吃一口别人家的禾苗；有时候天气好，选一片很久没被吃过，丰美的草地，放它自由地吃，我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大团大团的白云缓慢地移动，看太阳光刺破云层钻向我的眼睛，当我觉得有一点无聊发白，困意的时候，它咀嚼的声音由远及进，直至在耳边有我能听到草儿的叶尖被它的牙齿拔断，它的鼻息有规律的“呼呼”，我翻身起来，发现我正好躺在它给我遮挡的阴影里，我看向它的眼睛，深邃清澈的眼眸，像一潭不见底的水，长长的睫毛一下都不眨眼，我甚至觉得下一秒它会说出话来，但它显然不会说话，只自顾地低头吃草，于是我跳起来，俯下身子，铆住它尚未长出旋来的“角”，用我的脑袋和它的脑袋顶牛，僵持了几秒，它就会甩甩头、踢踢地后退。可以说，顶牛，它从未赢过我。

等到傍晚太阳快下山了，牛儿的两边肚子吃得鼓鼓的，我会找到一丛最鲜嫩茂盛的草并撒上满满的一泡尿，奖励它最后美味的一口。（牛喜欢吃盐，尿液是咸的，所以很爱吃）然后，我爬到它的背上，驮着夕阳和晚霞，用牛稍轻轻地拍打它的屁股，骑着它慢慢悠悠晃回家，等我吃完晚饭睡前，给它拌一盆糠饭，或者丢两把稻草到栏里，看它呼呼的吃一阵，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如此无忧无虑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它的角儿从的头上的“旋”里长出来，后来长得有足足有一拳握不下的斑竹笋那么大，硬硬尖尖的，充满了力量。它已经长大了，要为家做更大贡献了。

父亲拿出牛轭套在它的脖子上，戴上笼头，牵着它下田，用链子扣住铁犁，牵住缰绳，喊着号子，用长长的鞭子抽在它的身上，敦促它前进。刚开始的几步，它走得有些踉跄，但几个来回之后已能适应，但也可能因为父亲的耕田技术或者调教不够，他们的配合效率不高，它的表现总差强人意，不知道这跟它以后被转卖掉有无关系。

春耕之后，一个陌生的男人来到我家，父母招呼我把牛牵回来，那人把手伸进它的嘴里查看牛龄，最后以两千块的价钱将他买走。当时，我没有感到一丝难过，反而十分开心。因为，父母以“牛绳钱”的名义，让他给了我和弟弟一人一张五元面额的人民币，对于这笔飞来的大额零钱，我们都满心欢喜，完全没有在意牛儿的事，就这样它被人牵走了。

以往的有些事情，随着年纪渐长，它会重新浮现出来且变得清晰，比如这件五元钱就把我“收买”的牛绳往事，每每想起内心总觉得羞愧，但当我吃起牛肉来，还是真香。和朋友们去吃潮汕牛肉火锅，席间描述讨论到吊龙、上脑等各种牛肉部位的吃法和美味时，我的大脑自动跳转到之前我们家的黄牛身上，自动进行相应位置的匹配。说来，真是有几分罪恶感。

如今，在农村吃牛肉也很常见，红白喜事都会上一道，但本地的大厨还不太懂得怎么烧，有时候东家买来的上好牛排，他们也是胡乱一气地剁成块，放在大锅里囫囵个煮一通，完全照着猪肉排骨的路数来做，味道如何可想而知，但丝毫不影响吃席人的胃口。

我想，我早该告诉父母有些牛肉是肉牛，而且还是外国来的，它们生来就是给人类食用的。这样，他们会更好接受一些吧，尽管他们到现在还是不爱吃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