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清醒时，躺在一片蓬松的草地上，阳光被大片大片成年树木的叶子遮挡，看不到天空，树叶窸窸窣窣随风晃动，不确定的细碎的阳光透过缝隙在眼前晃动。我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自己为何身在此处。
我起身看见自己穿着洁白的长裙，脚上穿着白色布鞋，赤着脚踝，头发松散直到腰际，手腕上戴着16岁时父亲送我的手表，小巧精致，好看极了。我仿佛看见小时候的自己，青涩凛冽，带着悲凉。
我环顾四周，茂密的树林，杂草丛生，有清脆悦耳的鸟叫声，还有忽然从草丛中惊慌失措直冲天际的飞鸟，远处被雾气笼罩，一条被青草覆盖的小路一直伸向远处，有交错着从树叶缝隙间投下的屡屡阳光。我迟疑，然后顺着小路的方向向远处走去。
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走出森林，雾气散去，小路的尽头是一片澄清湖水，清净见底，能看见湖底成群结队的鱼，游游荡荡、来来回回，时而有一两条活脱地跳出湖面，湖水被阳光映衬，水波潋滟。
湖对面是一座清净素雅的庭院、一望无际的田野与远山，远远望去，炊烟袅袅，轻烟若雾。我绕过湖水走近庭院，满院子的梨树开满白色娇柔的花，芳香溢满空气，正值春天。院前有大片新种植的菜地，刚刚吐露新芽，绿油铮亮。
你来了。
我转过身寻声望去，看见一位中年男子，穿着舒适轻便的棉布衣裤，双手背在身后，面色红润，眼中透出温暖笑容。
我想我可能已经死去，我不敢眨眼，怕这一切会消失在眼前，我隔着眼中的泪水仔细地看着他，父亲就站在我的面前，他还是和他离开我的时候一样，他并未老去，正值中年。我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阳光灿烂，照在我的脸上。
父亲走近我，轻轻把我抱在怀里，像他从前一样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你好吗，我们有多久没见。
你去了哪里，我很想你。我哽咽地说。
我知道。
风起，吹散树上花朵，琳琳落落。
我与父亲坐在院子里的凉亭下，父亲递过一只绿盈精致的小盏茶杯，玲珑剔透，我喝了一口杯里的茶，香气浓郁，入口回甘。
你还是喜欢喝茶么。
这里日日闲散，无期无盼，每日养花种菜，读书写字，悠然自在。父亲眼中流露出满足的笑容。
你早早地离开了我，你幸福吗？
父亲沉默，然后看向我。
我别无选择，我很好。只是不舍把你独自留下。不能看着你结婚，无法手牵着你的孩子。
我们静默，看满园梨花散落，远处的湖水水波荡漾。
正午，烈日当空，原本树上的花朵已经散尽，树上竟结出一颗颗绿色的果实，我惊奇地看向父亲，他微笑，对我说，这里的一日便是四季。我望向院前的那片菜地，竟也不知何时已经长成大片。
我们进去吧，我做了你喜欢吃的菜。
我随着父亲走进厅堂，室内空间很大，干净简洁，正堂摆放着一张很大的玉石书几，走近能看到白色的玉石上面有浅淡的黑色花纹，白色的晶莹剔透，黑色的错落有致，像是形成一幅天然的水墨山水画，震撼至极。几上笔墨纸砚，大大小小的毛笔一一悬挂在案头，笔架为上等的鸡翅木，纹理交错清晰，颜色柔软细腻，横梁上有精巧的镂空雕刻。砚台也为上等的澄泥砚，颜色苍紫质地温和，砚头有精细地的雕刻着一条盘旋着栩栩如生的龙。书案上叠放着一层厚厚的书写过的纸张，字迹洒脱，行云流水。几旁一只青花瓷瓶，瓶中一支梨花，绽开两三朵。玉几后一整排的实木书架，整齐排列着各式各样的书籍，还有四处随意堆放在地上的书。
玉几左边是实木的餐桌与长条木椅，右边实木卧床，简单精致。房屋四面窗格，视野通透，房前屋后种植着大片梨树，将整个房屋包围其中，景致一收眼底。
我走到餐桌前，看到桌上几道精致小菜，都是我小时候喜欢吃的，我原本以为再不会吃到他做的菜。 我夹起菜放进嘴里，慢慢地吃细细的嚼，味道和我记忆中的一样，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味道。
你知道么。
我絮絮地和父亲说着他来不及看到的如今世界。父亲不语，只是静静听我说话。我们一直聊到暮色降临。
傍晚，我们出了别院，一路踱步到湖边，空气清冷，天空明净，大片金红色的云朵肆意蔓延。我仰起头看暮色清凉的天空，有飞掠而过的飞鸟。我把手放进父亲的手里，他像从前一样牵着我看着远处说，你还是一个孩子。
你可知道，我如今已成年，已不再是小女孩儿，如果我也会像你那样早早死去，我的人生已所剩无几，庸庸碌碌、一事无为、孑然一身。
你出落地很好，正直、善良、心怀怜悯，我对你别无他求，只希望你幸福快乐，不要太过执拗。
可是，我还是觉得会有所亏欠，对很多人、很多事。无法活成别人想要看到的样子。
不要过度消耗自己，你的顺从与不顺从对别人毫无意义，你只要顺从你自己的心意，你会幸福的，会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莹润圆满。
我用手轻轻抚摸着他手上的肌肤，想起他突然离开我的那个夜晚，十一月北方的天空干净、冰冷，有寂寥的月散发着彻骨地凄清的光。
我年少的时候，过于叛逆疏离，你可怨过我。
在我看来，你永远是个小女孩儿，我的疼爱并无荒废。
我们看着落日淹没，深蓝的天空洁净透彻，浮出大颗大颗清冷星光，一弯残月缓慢升出湖面，逐渐圆满。
夜里空气越加寒冷，能听到院子里树叶随风飘落的窸窣声与飞掠而过的呼啸风声。后夜，窗外下起莹莹白雪，窗边结出透明闪亮的冰花。我隔着窗望出去，雪花飞散，覆盖了一切，天空被映衬的通明，我似乎来到了一个洁白的童话世界。
我与父亲整夜聊天写字。
清晨，窗外下起微雨。
你该回去了。
父亲放下手中的笔，看着我，对我微笑。
我们出了庭院，蒙蒙细雨，如烟如雾，地上吐露出清新嫩芽。我们沿着湖边缓慢行走，能看到水中倒影，小雨落在湖上，缓慢范出微微波纹。
我们绕过湖水，能看到来时的那条小路，父亲停下脚步放开我的手说，我就送你到这里。
我留在这里，一直陪着你好吗。
父亲看着我，眼中有些许泛红，他沉默许久，然后温和地说，我希望你能勇敢。
可是，我非常想念你。
我们无法掌控生老病死，我们终究还会再见面。
我沿着来时的那条小路一直向森林里走去，直到身上已被雨水淋湿。我转过身，远远地看见父亲站在漓漓烟雨中，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孤单。
很多年以后，我们似乎终于和对方告了别。
我醒来，天已微亮，能听见雨水打落窗子的声音。室内昏暗沉寂，我突然看到书架上摆放的一张自己的照片，暮色清冷中，我手里夹着烟，头发被风吹得散乱，笑容里有沧桑的天真和甜美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