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桂香今年八十六岁了,自从两年前老伴死后,她就是是村里最老的老人。她住在村子中间的小平房里。小平房的四周,是两层高大的楼房。于是在这略显年代感的小平房之上,又被主人搭了一层铁皮房。有些突兀,显得出房子主人很有些比较的心思。
就和村子里的其他老人一样,贾桂香每天早起早睡。她不看钟表,几十年如一日的生物钟早就把时间的刻度刻进了她的大脑里。即便她还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世界早就脱离了几十年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
幽暗逼仄的侧卧室里,放着两张床。身体不便的她睡在那张低矮的大床上。每天早上起床,穿衣,洗漱,生火,做饭。每天早上喝一碗玉米粥,玉米粥养人。然后把整间房子打扫的干干净净。她是个爱干净的老人。当然,也爱面子。
人老了,没有了以前年轻时候的气力,不能像以前一样干太多农活。于是便只剩闲暇,也不能像老头们一样,摆上一桌象棋,凑成一堆,借着路灯下一个傍晚。广场舞对于这个已经年已八旬的老人而言,也是可望而不可即。能有的娱乐,便只有和几个老太太聚在一起,唠着村子里的家长里短。
谁的儿子在哪里工作,谁的女儿又嫁到了哪里,村里又有哪个老人病了,走了。她们不讲城市,在她们有限的想象里,那些遥远的大城市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只有偶尔从远方谋生的年轻一辈的嘴中才能了解到只言片语。高铁,移动支付,共享单车,网购。新四大发明将它们的触角深入到中国大地的每一寸肌肤,但是在这些偏远的毛细血管之处,在这些老化的细胞之中。它们的影响,微乎其微。
老头老太太们的比较,便是他们后辈们的比较。谁的儿子当了老板挣了多少钱,谁的女儿嫁了个城市里的小伙。临近的村子要拆迁,每平方米赔多少钱,会不会拆她们的房子。
每次谈到这些话题,贾桂香总是沉默不语。
今天是阴历九月初三,阳历十月一日,国庆节。平常上午的这个时候,她们早就在村口凑成一堆,有的没的聊聊天。但今天不同,几个老太太几天前就唠着,盼着,说着国庆节她们的儿女会回来看看她们。
贾桂香是个例外,她生育了七个儿女。五个女儿,两个儿子。几年前她也会像其他的老人一样,在家里等着儿女们回家探望她。但现在除了小女儿,其他的女儿都已经做了奶奶。小女儿的儿子今天从大学回家,也有公公要照顾,于是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对她来说,与过去几年无数个平常的日子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还是有一点不同的。
来喜走了,三天前。是被去她家借梯子的刘老三发现的。来喜和她一样,是儿女都在外面的老人。儿女们平均一个星期来看她一次。给她买卖礼品,有时候也带她去检查检查身体。前几天在一起聊天时还说等着抱第二个孙子的,就这么悄没声息的就走了。
作为村子里有声望的老人,今天上午老贾被来喜的儿子请来为来喜的后辈们撕头巾。
也是小小的卧室,熙熙攘攘的亲戚有说有笑,还有浓浓的烟雾飘在房间里。贾桂香坐在略有些高的床沿上,用手量着布匹。从前的她是能单用手就能准确地撕下尺寸,现在要用剪刀了。
直到中午,老贾才完成给来喜的后辈们撕好头巾的事情,中间也免不了让别人代劳。她走出卧室,看见来喜的遗体躺在冰棺里。黑色的寿衣穿戴的整整齐齐,和生前简直一模一样。她的四个儿女们在两旁的麻席上守孝,都在低头看手机。只有大女儿愣愣地看着冰棺。她拄着拐杖走下了客厅到庭院的阶梯。走了几步之后,回头看见灵堂上挂着来喜的遗像。遗像是来喜几年前赶集时在集市上照的,和她一起,十五块一张,和早已准备好的寿衣一起收好。她把它们放黑色木箱子的最底下。
走出老米家的大门,便远远地听见,村子的广场上,有人用麦克风在激情地呐喊着,“在这个举国同庆的时刻,让我们祝一对新人:刘明超,苏远芳,新婚快乐!”
她的脑子不太灵光了,回想了一阵才想起来。明超是明喜的小儿子,今年二十多岁了。他和远芳是未婚先孕,儿子都已经三岁了。早些年明超去南方打工,没一年就领了一个小姑娘回家。那个小姑娘就是远芳,当时远芳只有十八岁,可被明超领回家的时候已经挺着一个大肚子了。两方家长都不同意这门婚事,一致决定把孩子打掉,两人也再也没有联系。直到两年前,明超又带远芳回家,远芳怀里还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宝宝。两家人便捏着鼻子承认了这们婚事。今年远芳也到了国家允许结婚的年龄,于是便有了这场迟来的婚礼。不过婚礼过后,明超和远芳就要把三岁的儿子留在农村的父母家,继续去南方讨生活。
从来喜家到自己家,不过五十米的村中小路,贾桂香拄着拐杖却走了十几分钟。走到小路的拐角,看见自家的铁红色的大门敞开着,便明白是小女儿来给她准备午饭。
慢慢悠悠走到家门口,看见坐在客厅里的外孙子宗群。宗群是个孝顺的孩子,看见外婆,便急忙出来搀扶。小女儿看见她,也把面条盛好,扭过身对她说:“你孙子国庆不回来了,他留在武汉。”
孙子在武汉一所大学读大一,是个不想家的性子,可也是她的心头肉。孙子小时候自己儿子儿媳就离了婚。儿子去南方打工,留下三个月的孙子给她。是她和老伴辛辛苦苦把孙子一点点拉扯大。看着他从牙牙学语的幼儿,长成可以独自一人去往千里之外求学的青年。她长叹了一口气,自从七十岁之后就没老过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衰老的神情。
“不回来也好,可就是不回来也要打个电话报平安呀。哎~。”
她刚说完,电话就响了。她急忙从随声带着的布包里拿出老年机,按下左边绿色的接听键。
“喂?”
“妈,是我,我是建国。”
“是建国啊。啥事儿啊?”
“没事儿,就是今年国庆可能会晚点回去,给您说一声。”
“哦,妈知道了。”
是她的大儿子建国打来的,建国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当公务员。他读过书,是儿女中现在过得最好的一个。建国的女儿在一所211大学读书,是个懂礼貌的好孙女。
又寒暄了几句,便让大儿子挂了电话。她不会。
“那个啥,妈,我们先走了。老丈人还有一群亲戚在家里等着我。”
“外婆,我们走了,您注意身体。”
“嗯,走吧走吧。”
吃过午饭,贾桂香总要睡一个午觉。她平常睡觉不爱做梦,可这次却梦见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她叫贾桂香,生于1932年,没读过书,不认字。家里穷,当时正值战乱,兄弟们都去当了兵,留她干活。她经历了新中国成立,一直到十九岁才嫁人。丈夫是个老实肯干的人,上过小学,认字,会算数,当时在做村里的会计。他们一起见证了新中国前三十年的风风雨雨,搭高炉炼钢铁,吃食堂。后来承包了十几亩地,便勤勤恳恳地干活,辛辛苦苦养大七个儿女。农闲时烧瓦窑,背麻袋,五十六岁的时候因为背着麻袋从摔下地而导致左腿粉碎性骨折。可现在这条用钢板代替骨头的腿却比原来的好腿要好用。她没出过县城,有过仅仅的几次也是参加儿女们的婚礼。日子也就这么过着,她又养起了孙子,看孙子看到他上大学,就像当年她养大儿女们。两年前老伴得癌症去世,丢下她一个人,他本以为老伴会活得比她久,可到头来,还是老伴先走一步。
下午三四点的阳光透过西边的窗户和窗帘照进侧卧,投下淡黄的光芒。贾桂香从梦中转醒,靠着墙直起腰,看见对面柜子上已经老旧的不成样子的黑箱子。她掀开被子,下床时看见老伴的遗像,想了想,用黄布盖住了。
吃完晚饭,她拿起随身带着的布包跨在肩上,拄上放在床头的竹拐杖,出门去了。
村口的石桌上,坐满了拿着手机大喊大叫的小孩子。他们嘴里喊着刘备韩信这些贾桂香熟悉的名字,可看他们的神情却不像是在看故事。至于什么八倍镜和98k什么的她就更加听不懂了。不过这并不不妨碍她坐在这里和街边一户人家聊天。
到了晚霞将半边天空染成红色的时候,便有五六十岁的老年人从村里各个地方,拿着板凳慢悠悠地赶来广场。伴随着音响里传来的熟悉的“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朵~”,大爷大妈们便扭着身子组成了广场舞大军。有时候也有五六岁的小孩子跟着爷爷奶奶一起跳起来。
她静静的看着,有时候看见谁跳的好,或者动作滑稽的。便露出微笑。她的牙齿早没了,虽然是个老人,可也不能笑的让人家知道自己一嘴牙都没了。不像样子嘛。
因为来喜的丧事,今天晚上会有戏班子搭台唱戏。老贾年轻时也爱唱戏,认为自己是村子里唱的最好的。现在她仍然这么认为。
打金枝,花木兰,这些耳熟能详的戏曲在戏台子上演了一遍又一遍。不喜她欢每个星期都要在广场上放映的电影,却对这些戏曲百看不厌。
戏曲和歌舞会一直持续到凌晨,然后用巨大的炮声送走死者的灵魂。不过贾桂香撑不到那个时候,到了晚上九点,他就要拄着拐杖借着路灯的光亮晃过曲曲折折的村路地回家。
进入家门,插紧门栓,锁上大门,关掉其他房间的灯。把布包和拐杖放回原位,脱掉鞋子,盖上被子睡觉。她睡觉时自己的房间的灯不关。眼睛闭了一会儿,想起今天孙子还没打电话过来,她又掀开被子坐起来,把手机从布包里拿出来放在枕头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