圻重路上有家香药铺子,挂的招牌上篆书二字——“王林”。
打理店铺的是个年轻姑娘,年纪二八,正当花季。时常穿一身粉蝶百梅花衣介,落落大方,艳艳芳华。
待我寻至此处,已是日落黄昏。原本斑驳破落的店堂在薄暮冥冥间似覆上一层黑灰,呈摇摇欲倾之势。店内唯燃一盏长明灯,悠悠晃晃,照得里头人的衣衫,花影重叠。
借着最后一缕余晖推门而入,异香扑鼻。背对而坐的店东懒洋洋道:“店已打烊,明日再来。”说完也未见她回头,不过自顾倾爵饮酒,旁若无人。
如此,我也不愿与她客气。大步流星怡然落座对面,她抬眸瞧了我一眼,迟停片刻后恍然道:“又是个不怕死来要金子的?”我不置可否的淡淡一笑,算作回应。
“知道我的规矩?”
“自然。”
她起身重在青铜鎏金桔囊炉里添了几片沉香,“一个故事,一炉香。燃尽剧终,若你还能撑到那时候,这些,便尽数予你。”说着朝我推来一只打开着的楠木箱,黄金万两,光华灿灿。
见我摇头,她皱了皱眉,不解。
“金子就不必了,我要的,这些已足够。”见我拿起火钳子挑了挑炉里的香屑,她先是惊愕一愣,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
……
阿玛老来得子,向来对我爱护有加。过几日便是我的生辰,比起寻常,这次更要喜庆隆重些,因是及笄之年,阿玛下令务必要好生操办,庆我成年。额娘也为我寻了京城里头手艺顶好的裁缝,预备身考究的礼服。
原想着这裁缝该是个白发苍颜的老头,却不料竟只虚长了我些许。拿着一匹布尺,给我量身记码时,倒是利索。剪了长辫,留着时下最新颖的寸头,身姿高畅,眉目清朗,生得倒是好模样。我不禁取笑他:“小师傅这般年纪却有如此手艺,难不成是因着这皮囊欺哄了城里的名媛闺秀?”
“这般伶牙俐齿,不去唱戏岂不可惜?”手上动作没停,我却因着这话兴奋得跳起拍手:“唱戏!小师傅好眼力!你也觉得我适合对不对?总觉得一定会好有趣,可惜阿玛不肯,不然我一定会随这次及笄礼的戏班子上台体验一番。”
“别动。”他转到我身后,继续手头的工作,似是不经意的问我:“你真想学?”“嗯!”我点头如捣蒜。
“若你真想,我可以教你。”
“你会?”
“早些年在上海戏班子当学徒,后来戏班子散了,只身来北平,却遭排外,四处碰壁,才做起了裁缝。”
之后的好些日子,他果真如承诺那般,借着改衣裳的由头,私下来教我唱戏,一板一眼,有模有样。
他说:“婉灵,人生而平等,不该有尊卑贵贱之分,情爱也不该以门第论短长,不该以身份言相当。”
这是第一次有人直唤我闺名,没有战战兢兢称我“格格”也不会阿谀奉承我“大小姐”,我们各自站在天平的两端,他看我,不以门第拜高,不以身份踩低。即使朝代覆灭,我已从郭络罗氏改为洛氏。
因此他教我唱《点绛唇》,话本里的金枝玉叶因一盒唇纸而与贫寒书生私定终身,不顾身份门第,执着追寻情爱而成就一段姻缘佳话。
转眼到了及笄之日,他赶早给我送来了做好的礼服,看我穿上,便漫不经心地吟道:“婉婉西邻女,韶颜照碧霞。”却忍不住多看了我几眼。趁没人注意便偷偷塞了一盒唇纸说予我作礼,说是许嫁及笄,应有容色。
我穿着他为我裁的衣裳,抹了他送的唇红,如愿登上了戏台……
“那后来呢?”
“后来果真如戏本一样,我做了她的妻,我们二人相互扶持,直到老死。”说完她盈盈一笑,心满意足。
“你可知,你死在了你及笄的那一天?”我看着她,残忍的说出了真相。随着炉里的沉香慢慢熄灭,她的身子也开始变得虚弱轻飘。
“怎么可能?不会的……不是这样的……”她喃喃自语,一遍遍似在说服自己。
“若真是结局完满,你如今又为何身在此处?”我的反问似当头一棒,猛然将她从那段隔世经年的梦里敲醒。
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急声辩道:“我想买盒唇纸,他送我的那盒被我弄丢了,可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哪里还有得卖。”
“那你又为何执意向人叙说那段往事?并不惜千金散尽?你要知道,不论故事说了多少遍都不会成真,而那天,台柱子倒塌,你消香玉陨,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呆滞的神情仿佛还在梦里,却清醒地字字发问:“那他呢?”
“他活到七十二,病死。”
“那他可有娶几房妻妾,儿孙满堂?”
“不曾,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我似听到她轻轻“哦”了一声,细若蚊足。再看,原先梨木雕花交椅上只静静躺着一袭粉蝶百梅花衣介,炉子里只余一捧冷凉香屑。
待我走出那间店,路上已无行人,暗夜汹涌,秋风乍起。我回头望望招牌,却见先前的“王林”已变成“亡临”二字,这倒不假,她还有句实话,我嘴角噙笑,融入幽色。
沉烟断人命续鬼魂,而我,是只鬼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