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我听到妈妈打开了我的卧室门,我以为她是来给我关灯的,但是她却把我叫醒了,我一看,她已经换好了衣服,面色凝重又恐惧,我快速的转动大脑,想着是谁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可是没有想到,却是我侄子淹死了。
死,这个字,于死者而言,它只是一口气的事,一瞬间的痛苦后,世间的悲痛和幸福再与他无关。而对于生者而言,它就像千斤重的大锤,猝不及防的重重的迎面砸下来,你蹲下也好,站起来也好,往前走也好,都要疼上很久。
像做梦一样,和爸妈驱车走在回去的路上,一路沉默无语,黑夜还有四个小时就消散了,可是我却想让黎明来得晚一些。
终于到家,四处寂静无声,大哥的家里灯火通明。可是没有一个人的心里是有光的。
我们自己骗着自己,没有见到,就还有希望,也许是贪玩不知道去哪里了,也许是三个孩子走丢了,甚至是被别人给偷走了……我们都能接受,都有希望。
但是,谁都知道,警方已经锁定位置,正在奋力的抽干那杀死人的水库。
无法想象大哥在黑暗中跑遍各个水库的恐惧,无法想象当他知道警方锁定水库的绝望,更无法想象他养了十几年的儿子现在冰冷的在水底的心情。
我们不敢表现的太过悲伤,一开始都只是默默的流泪,后来是抽泣,然后是呜咽,可是人在失去希望陷入绝望的时候,沉默是绷不住的,大家都心知肚明,都无力安慰,都有声或无声的哭喊着。
时间过的很慢,伯伯爸爸他们去了现场,但我们也无法得到确切的消息,便和几个长辈一起去社区试图打探些消息。
夜色幽暗,只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很近的距离,却感觉走了很长时间。一到门口,就看到很多人都在那里,县区乡镇的领导干部都来了,他们站在门口,窃窃私语,另外两个孩子的亲属也都来了,他们坐在地上,默默无声。匆忙的对望中,除了忽明忽暗的烟火星子,还有东西在脸上闪烁。
问清来由,有人把我们领到一个房间,远远的听到大哥的哭声。
没有文化,苦力为生,四十多的农村男人,此刻瘫坐在地上,满身的泥土,鞋子散落旁边,满屋子都是他无助绝望的哭声。
和想象的情况相差无几,但真正面对的时候,手足无措,无计可施。
“不能自己先垮了,快起来做好”
“还没找到人,我们就还有希望啊。”
“万一是贪玩,万一让人家偷走也不一定”
“你得顶起来,这个家还得靠你啊。”
……
这个时候,他什么都听不进去。语言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工作人员让我们安抚一下,别让他一直哭,可是,谁能不哭呢。
我说哥,没事,我们都来了,你得挺住。
没有用,反而我的眼泪也更加汹涌。
还得回去看大爷大娘和嫂子,也想回家听听有什么消息。
走出门去,天色开始亮了起来,抬头一看,原来月亮就在头顶,那个时候已经是凌晨五点多,很长时间都没有看过这个时间的月亮,而今天它是那么清冷,那么消瘦,棱角分明,仿佛要把天空割开一道口子。
家里的情形是一样的。只有痛苦。
漫长恐惧的等待后,终于绝望确切的来到了。
说早就在水库边,发现了衣服,发现了手机,发现了电动车。
说是警方给收起来了。
说水快要抽完了。
八点多的时候,三个孩子,三个刚开始感受人生的青春蓬勃的少年,被拉走了。
这次是彻底的痛哭,哀嚎,呼天抢地。
走路颤颤巍巍的大爷,老实巴交省吃俭用的大娘,勤俭持家的嫂子……这种切肤之痛开始狠狠的刺痛着他们。
哭累了,就沉默的流泪,有力气了,就再次把这种无法压制的痛楚哭喊出来,就这样滴水不进的重复着。
嫂子一遍一遍的叫着儿子的名字,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会去那么一个偏僻的地方,让我们承受这种悲痛。
爸爸说,七年前的今天你奶奶去世的时候,我们还都能吃一顿饭,但是今天,饭是吃不进去了……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
是啊,哀痛之至莫过于此。
如果是命数,为什么是如此残酷的命运呢。
二姑说,他就是一个坑人鬼,我们就当白养他,他狠心,咱也狠心。
可是她的眼泪也没有断过。
大哥被带回来了,拖着昨晚东跑西跑崴了的脚,去了侄子的卧室,他抱着侄子的书包,趴在侄子的床上,哭啊,想啊,没有办法啊。
七十多的大爷蹲在墙角,哭着他的大孙子,因为身体的原因,他没法大声的哭出来,呜呜咽咽的,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来。大娘站在那里,看着小孙子,哭的眼泪都干了,驼了背不停地颤抖着……
太阳那么好,天那么蓝,白云零零散散的飘来飘去,家里种的西红柿,也结了果,还有好多黄色的小花开放着,随风飘动,小狗在旁边刨着土,一只大公鸡在菜园里咯咯的叫着,三岁的小弟弟什么都不懂的在旁边玩着玩具……
一切和往常一样,一切又都变了个样。
我问小侄子,玩具是谁给你买的。他回答说,哥哥。
他不知道,他再也没有哥哥了,再也没有那个凶他打他护他疼他的哥哥了。
我希望他记得哥哥,又希望他不记得哥哥,
伯伯爸爸们说让收拾东西,说把他的东西全都烧掉扔掉给他。
被褥,衣服,玩具,书包,课本,刚买的洗面奶,养在墙头的多肉……全都规整在地上。
还有贴在墙上的二十多张奖状,嫂子哭喊着把它们撕下来,大哥抓着奖状捶胸顿足……
还有好多照片,从出生到现在,嫂子一张张的把他找出来……
还有一个项链,是一个长命锁,上面刻着长命百岁……
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都要随着他一起消失了,可是这么多年的记忆,无穷无尽的思念什么时候才能消失呢?
村里负责丧事的人已经开始忙活了,席子,被褥,绳子……都已准备好,放在门口,等他回来。
嫂子一听到车声就往外跑,就这样来来回回无数次,终于等到了。
所有人都围上来了,我用力架着嫂子,生怕她扑上去。
抬下来了,我的手开始发抖。管事的人说,就看最后一眼,谁都不准哭,哭了不好。
于是,我们忍住哭声。
他把脸掀开,就几秒的时间。就是侄子,他安详坦然的睡在那里。
然后,像洪水开闸一样,全都哭了出来。真真切切的人就在那里,没有什么比这种最后的确认和真相让人痛心了。
嫂子挣脱着想要最后去抱一抱他的儿子,好几个人连拉带拽的把她拖回了家。
所有人都不用忍着了,哭吧,喊吧,失子的痛苦,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生命的无常,命运的难测,都在这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中倾泻出来吧。
世界那么大,每天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生离死别,不幸和痛苦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里轮回着,疫情带走的人,洪水淹没的人,各种事故离去的人,我们听着,看着,但还未真正感受着,直到这种失去至亲的痛苦,降临在自己的身上,原来是这样无法消磨的痛。
悲剧已成定局,或许我们不该埋怨上天的残忍和命运的不公。我至今无法相信它就发生在我的身边。社会,学校每天都在强调防溺水,家长也是反复叮咛万般嘱咐,可是仍然没有阻止这惨痛的教训。
三个家庭,要承受一辈子的痛苦。
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最不可预见的就是明天和意外。只有死才让我们懂得珍惜生的意义。
我开始更加相信并期待死亡也有它的去处,希望生有来处,死有归所。
并开始祈祷灵魂可知,人有来世。
不然怎么抚慰今生的缺失和遗憾。
也许天命难违,但千千万万个家长要倾尽全力避免此类悲剧的发生,让这生命无法承受之痛,不要降临在更多的家庭。
警钟长鸣,才不枉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