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粥于是
微信公众号:漫思心雨
1
山居第一年,我为突然闯进生命的一束月光写了一本传记,《月光一枝春传》。传记内容包括一枝春名字的由来、孕育及成型的时间、形状、逃逸的光子、波动和分岔的经历、走过的旅程、状态的变化,闯进一只乌鸦生命的一瞬,被毛茛花收藏,以及被一位诗人俘获的经过。
传记有一段是这样写的:当第一缕阳光照在阿巴拉契亚山脉上时,一枝春抵达了月亮第谷环形山的辐射纹,旋即离开月球,穿越星际尘埃(尘埃水波般微颤),擦过一朵云的边缘,照在一只熟睡的乌鸦身上,又跌跌撞撞掉下树枝,最终撞击在一朵黄色毛茛花上,破碎开来,仿佛水回到大海,诗找到灵感。花瓣颤了颤,抖落一枚粘带月光的花粉,乌鸦惊醒过来,腾出树林,飞向月亮,很快浓缩成一个小黑点,与月球的暗斑融为了一体。
一枝春之名,自然是出自“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一句。几年前,一位朋友寄来一封信,信封上即是这句诗。写好《月光一枝春传》后,我第一时间向她分享了我的快乐,大概一个夏天过后,有一天晚上,她把我带到月光之下,跳起了舞。她把那束月光编成了一支舞。皎洁的月光下,一身雪衣轻盈流动,我分不清月光是她,还是她是月光。
她叫舞羽衣。跳完舞后,我们并排坐在阶梯上。她说,她自小就有出色的通感力,在她的眼睛里,月光与水,风,诗是一种事物,而它们都能变成舞。
我问她这是否有遗传的因素。她说,我爸妈都是老师,并没什么出色的艺术天赋,听爸爸说,我的姑婆,也就是我爷爷的妹妹能把一切跳成舞。把一切跳成舞?她肯定地点了点头,想了想说,姑婆说过一句话,她说万事万物都是相通的,一端通向存在或生命,一端通向哲学或艺术,她只是选择了艺术中最与生命交融的一种。
我问,姑婆一定是一位伟大的舞蹈家吧?她说,她曾去过北京,给大人物跳过舞。不过,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说,那也足够名垂青史了。她说,恐怕已经没有人记得她了吧,人们遗忘一个人,对应着一个人的死去,遗忘是死亡的另一个进程。
她叫什么?舞华年,年华那个华年。我想给她写小传。或许我能帮到你。
2
大学毕业后,我并未如人所望,当一位城市规划师,像医生一样给城市望闻问切,也没有进入象牙塔当一位城市地理学者。我离开了没有春天的城市,回到了村庄和田野,做了一名微观历史学家和微观传记作家——两个艺术、历史、文学交织的领域。
山居五年,我研究了不少微观史,写了不少微观传记,比如《追溯母亲发里的一颗蒲公英种子》、《煤矿工父亲小传:寻找地心》、《背井离乡:水井小史》(又名,《每一个离乡人的背包里都有一口井》)、《风之史:一朵花开引发的一阵风》、《刀传:一朵云形铁锈的历史》、《十年:大雪余痕》。
其实我已经为村中每一个人,每一只猫,每一片田野——凡目之所及之物,都立了传或作了小史。这项工作浩繁,但趣意十足,我乐此不疲,常常废寝忘食,不可自拔。
村上春树说,死亡作为生的一部分而永存。我认为,生是死的一部分,而遗忘则是死亡的继续。这世上每天都有许多事物消失,有的死去了,有的灭绝了,有的被忘掉了。死去的就永远地死去了,灭绝的就永远地灭绝了,忘掉的就永远地忘掉了。人们总有更重要的需要去记住,去珍惜,去投入,那些不那么重要的就被伤害,被破坏,被遗弃,被忘记。
这世上的每一个存在都自有其意义、价值和美,而这些意义、价值和美,于人世而言,或长如芦苇,于宇宙而言,则稍纵即逝,但都值得被发现,被记住,哪怕只有一个人,一瞬间的记忆。这便是我研究微观历史,写微观传记的缘由。
每天吃过早饭,我便到山里采风,要么和一群人围坐在大树下,要么立在田野里,听着那些遥远的故事。你永远不知道咫尺身边隐藏着多少久远的秘史,它们要么随人掩埋地下,要么随时沉入沙河,直到有人偶然翻开历史的衣角。
在一次采风中,我偶然捕获了一段久远的历史,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小人物,孑身一人,已经去世四十年了,如果不是听人偶然提起,我想他就被历史吞没了,我的意思是,就好像这世上从来没有有过他。
他叫牛二,来到我家的时候,还是个跟爷爷差不多大小的孩子,父母双亡。我家祖上是地主,到我曾祖一代,因曾祖父吸食大烟,家产输败殆尽,曾祖父早逝,其后,家里只剩下一间祖屋和几亩地。牛二是我曾祖母捡回来的,给我家放牛,其实也就是家里的一员,只有个长工的名义,因为我家那时已经算不上地主了。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人叫他牛二,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没人知道他原名叫什么了。
牛二本该平平淡淡过一生,到了时候,自然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一命呜呼。可是,人总是命运多舛的,有人小舛,有人大舛,越是小人物舛得越汹涌澎湃。
可谁也没想到,憨厚老实的牛二会杀人,杀的还是解放军。
3
舞华年,去世时仅24岁。
华年出生于上海的一个小资家庭,父母都是老师。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8月,日军进攻上海。7岁的华年跟随父母,先是步行加推车辗转到武汉,日军进攻武汉时,好不容易抢到船票颠簸到重庆,未久,日军轰炸重庆,又溯江而上,来到小城绥江,父母在绥江县立中学堂谋得职位,随后便定居了下来。
年华很小的时候,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别的孩子打弹珠,踢毽子,捉迷藏的时候,她却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盯着什么发神。有一天,妈妈问她,华年,你怎么了?她说,我在看风。妈妈抬头一看,哪有风?华年说,有的,风是没有颜色的月光。下雨的时候,她站在窗边看雨,上街的时候,她突然停着不走了看人,遇到了小狗,她会跟着它跑街串巷。
她仿佛能看到无形之物,别人看雨是雨,看人是人,而在她眼里,它们是一个个跳跃的符号,动作。爸妈觉得奇怪,但并没放在心上,只觉得童心可爱,直到一天,一阵钢琴声从隔壁飘了进来。她呆呆地立住,眼睛里发出光芒。妈妈吓着了,问她怎么了。她说,这是什么?妈妈说,钢琴。她说,我是问声音。妈妈说,音乐。她说,不是,是一群鸟儿在飞。接下来,她身子跃动了起来,跳出一支优美的舞蹈,像一只小鸟飞翔在无边无际的天空。此前,她从未学过舞蹈。
中学时,华年是校舞蹈队队员。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最喜欢到小街小巷里看猫咪追蝴蝶,到乡下看农人插秧,看蜻蜓飞越,水波荡漾,有时候她会到江边坐一个下午,看船挂着余晖逆江而上,暮色浸染黄昏,思念江水尽头的城市。县里不知如何知道她舞跳得好,一次宴会,邀请学校舞蹈队去跳舞,并请她跳一段独舞。宴会当晚,她失踪了。她曾问妈妈,我为什么要为他们跳舞?
解放后,她回到县里,此时她已是解放军文艺团舞蹈队的骨干了。
一九五一年,她和时解予在一次庆功会上重逢。同年,被派往北京,为首长跳舞。一年里,与时解予鸿雁传书。
一九五三年,二人结婚。次年,难产而死。
时解予,参加过绥江解放战争,在剿匪战中负伤立功。大动乱中神秘失踪。
4
一九四九年冬,一场大雪压住了小城山河。小城卧江而居,城南十来里有一座山,星星落落分布着十来个村子,山有四五个山头,其中一个山头下有一个唤作苟家山的村庄。山下田野旁不远处有一院子,一群麻雀正在院里翻雪啄食,院前长着一棵高大的柿子树,雪压在光秃秃的树上,像压住一场春天。雪可能不知道,它终会融化的,春天压不住。
那年,绥江解放战争进入了最后阶段。解放军从东、南、北三个方向挺近绥江,追剿国民党陈超残军,同时剿灭为数众多的土匪。
早上,牛二吃过早饭,给牛喂了草,磨好刀,背上竹篓去山里割草。
山里长着成片的杉木,被雪压着,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松软的杉针,融水四下啪嗒啪嗒掉下来,就像走在溶洞中一样。杉木林中小溪流经之处或林缘常常有成片的牛草,牛二去过几次,已经摸清了山里所有牛草成片的地方。这天,他正翻越山头,往一片前不久才发现的草地走去,突然听到林子里传来了说话声。
牛二握紧了镰刀,慢慢靠近,他躲进草丛里,看见两个身着制服的人,其中一个他认得,是山里的土匪,不知哪里搞来一套国军制服,另一个人是解放军,他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单手杵地,捂着肚子,衣服血红,眼睛狠狠盯着土匪,丝毫没有畏惧之色。土匪提着刀走向解放军。
之后的过程便无人所知了。人们发现牛二的时候,他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肚子挨了一刀,衣服一片血红。在离他几百米的地方,发现了一具尸体,两米外的泥土里还有一滩血。
而尸体正是一位解放军。背后插着牛二的那把镰刀。
人们把尸体埋了,隐瞒了秘密。大动乱中,这件事被揭了出来,当年寻到牛二的人坚称牛二当年杀了一个解放军。牛二说他杀的是土匪,救了解放军。人说,解放军背上插的刀就是牛二割牛草的镰刀。牛二说话不利索,一紧张就脸红,说不出话来,憋了好半天,吼出一句,我爹娘就他杀的,记不错!众人愕然。第二天,人们在当年出事的地方发现了牛二的尸体。
5
五月,我离开村子,前往麦秋山采风。
麦秋山离我的村子十公里路程,我从来没去过。选择这个村子作为我采风的下一站,是因为这个名字,还有它的麦田。腊月的夫人坝,五月的麦秋山,这句话举县皆知。
麦秋山下是麦秋村,村子方圆十里,家家户户种麦,一到五月,杏黄桃青,麦子金黄,举目所及,麦浪漫卷山野,好像月亮扯下了一带衣裙送给这个村庄,村子和树林倒成了小岛似的,一个个漂浮在金色麦田里,风一过,麦子海浪似的翻滚,颇为壮观。
一条小路像铅笔轻轻的一抹,连接外界与村庄,我沿着麦子扑身的小路进入村庄。我花了七天的时间追踪村里第一粒麦子的历史。麦秋村本不叫此名,以前也不种麦子,种水稻和玉米。但水田不多,玉米又主要作为猪食,吃饭一直是个大问题。
九二年,一位吴姓女子嫁到此村。迫于生计,丈夫进了矿井,妻子种地。婚后几年,生下三个孩子,每日下地回来,妻子看到三张小嘴张着待哺,餐无饱食,十分心疼。有一年,妻子从娘家捎回一袋金色种子,播散出去,来夏获得丰收,解决了饿肚子问题。村内纷纷来讨麦,不几年,麦子成浪。
一日,我来到一个院子,屋后一棵高大杏树挂满金灿灿的杏子,树上一个七八岁的少年正在摘杏子,看见我在望他,害羞地躲进了树叶里。院里倒扣着一个磨盘,青苔蔓延,湿润的地上拱起数条虫洞。这些天在村里采风,我偶然得知这家的老人参加了当年的剿匪战。
我问少年,爷爷在吗?小男孩冲着后院高呼一声,爷爷,有人找你!不多久,侧门出来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头发稀疏雪白,脸上沟壑纵横,目光如炬,穿一件灰色衬衣,一双草鞋,手里拿着一叠滴着水的箬竹叶。
我道明来意,跟着他进了后院。屋檐下有一口石缸,里面浸泡着层层叠叠的箬竹叶,左边一个锈迹斑斑的铁质漆桶,上面扣着一个搪了一半的斗篷,露出一半交织成方格子状的篾竹。老人从水里捞出一叠箬竹叶,层层码好,从右手边取出一个篾竹编的斗篷骨架,扣在搪好的箬竹叶上。
看见斗篷,我心里顿生亲切,忽然想起小时候春天里杏花烟雨的田野村庄。我问老人,现在还有人买斗篷吗?老人说,田野成了荒地,人们离开村庄,进入城市和工厂,没人种地了,年轻人嫌它丑,谁还稀罕。我说,您编了给谁的呢?他说,还有一些老不死的念旧。说罢,他哈哈一笑。
老人一边搪斗篷,一边跟我说话。我问他是否参加过当年的剿匪战。他顿了一下,抬起头似乎在算时间,然后说,快七十年了。老人讲起了他的剿匪经历。不知不觉间,斗篷已经搪好,老人压了压斗篷,随即准确无误地扔到身前搪好的一摞斗篷上。
我问老人是否知道苟家山剿匪战。他停下动作,投来意外的目光,然后站起来,走到院子里,抬起手指了指远方的麦秋山。他说,你去问他吧,他无所不知。我好奇地问,无所不知?老人说,无所不知。
我望向麦秋山,青色的山林和金黄的麦浪在山腰形成一条水平的分界线,有如泾渭相遇,黄昏中一群飞鸟投入树林。
6
抵达山顶天已擦黑。山顶眼界开阔,俯仰之间,群山尽入眼底。树林中传来一抹光亮,循光走近,才发现树林中间有一片竹林,地势平坦,中有一屋一院,门窗洞然,灯光铺地。
灯光下走出来一位身着青色长衫的老人。头发如经霜的松林,白中泛灰,眼睛深窈,炯炯有神,像一段悠长的历史。
室内陈设简单,几乎没有家用电器,屋分三间,一厅一卧一厨而已。厅中有一木桌,一壶两碗,热气袅袅,茶香四溢。我们落座两端。
当年我是解放军四十三师一三三团一排排长。那天,我们两人进山搜集情报,没想到在路上遭遇一伙土匪。一番交火之后,同伴战死,土匪逃窜。那天下着小雪,我追到一片杉木林时,身上散发出缕缕蒸汽。土匪有刀,我已打光子弹,手里只有一根木棍。打斗中,我腹部受伤,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树林中冲出来一位少年,用竹篓扣住土匪,背部捅了一刀。
当时国军残军与地方土匪相互勾结,山里土匪众多,那天土匪穿的是国军衣服,我担心再次遇匪,便和土匪对换了衣服,走偏路下山,在山腰遇到三排排副,才捡回一条命。
那天我们杀了六个土匪,那伙土匪,我们追踪很久了,少年杀死的正是土匪头头。
我说,少年叫牛二,已经死了多年了。您可知原因?
他说,杀匪的时候,少年好像受了伤,但不知为何突然跑了。后来我去找过他,但没找到。直到大动乱中一次奇怪经历让我变了样,我才得知他蒙受的冤屈。
后来我又多次拜访老人,随着交流深入,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仿佛一座深山,在远处看起来无非树影婆娑,走进去才发现,这里深藏了一个无穷的世界。我惊异于他惊人的记忆力和无所不知,仿佛整个世界都运行在他的脑海里一般。在他的方寸之地,我便得知了麦秋村近百年的历史,细节极为丰富,我怀疑跟真实历史完全重合。
下山后,我到麦秋村里印证,发现他并未虚构,他甚至比当事人知道更多的细节。可是,除了编斗篷的老人,没有人跟他有过接触,据老人说,他与这人也不过几面之交,“他不是本地人,四十年前才搬来的,与人少有交往,姓甚名谁不知,也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为何来到此地。”
7
去年初夏,从麦秋山捎来一封信,是老人托斗篷老人转来的,捎信人说,一路打听,转手数次,才终于寻得我。拆信,“自知不久于世,将毕生藏书相赠于你,望对你的微观历史研究稍有助益!”
落款赫然落着三个行草:时解予。我愕然伫立良久。
我把消息告诉了羽衣,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起前往麦秋山。我们首先去拜访了斗篷老人,然后往山上走去。登上山顶,一种辽阔高远之意顿生心腑,有宇宙容纳于心,望透时空之感。立于山顶,四面而望,皆是重重叠叠的青山,东和南为乌蒙,北为老君,西为大凉,一重接一重往天上去,山与山相遇的地方奔涌出河流,最雄伟的一条唤作长江。
山顶杉木青青,松涛阵阵。百花皆落,合欢独开,蓬蓬松松,像蒲公英。人们永远不知道山里有多少棵合欢树,直到她们全都开花。二月三月把好花据为己有,人们知有桃李杏,不知合欢,还有一些无名的花开放在地上,草丛中,角落里,隐秘而难以觅踪,等到人们发现的时候,恐怕已经开过了,有的甚至直到灭绝也无人所知。
推门,屋内寂然,一壶一碗还置于桌上,灯下畅谈之夜历历在目。左边是卧室,我没有进去过,掀开门帘,迎面是一张木床,靠窗有一书柜。书柜里搁满了书——与其说是书,倒不如说是手稿,书只有几本,其余全是成册的手稿。
我说,可惜你没见到他。她说,真想知道让舞年华痴心的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我们把书运下山,回到家里,已是深夜。静坐书桌前,身边是时解予老人的毕生功业,有那么一阵,我突然觉得他的整个一生(也许还有许多人的一生)被抽离出来了,此刻正放置在我旁边。
书桌上搁着从时解予老人卧室里找到的一封给我的信。这是封长信,除了对我的勉励之外,余下的是他的自传。
自传经历奇绝诡异,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置信,但又那么真实而清晰。读后,我惊然呆坐,潸然泪下。我摘录部分附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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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时,名解予,绥江人,民国二十年,生于离县城不远的一个地主家庭。七岁,父亲送我念私塾,念了两年之乎者也,九岁,进小学堂念新学,又五年,进绥江县立中学堂上中学。我父亲是个瘾君子,吸食鸦片成瘾,败光了家财,民国三十五年去世,此后,我与母亲相依为命。
毕业后,为补贴家用,我加入了国军,每个月领得薪饷,匆步买药买食回去看望母亲。那时母亲已病重,不多久便去世了,从此这世上只我孤零零一个人。念中学时,我认识了一批好友,后来都参了解放军,我因割舍不下母亲,又缺钱给母亲治病,便加入了国军,驻绥江,解放战争打响后,我已是孑身一人,便通过中学时好友介绍,加入了解放军。
民国三十八年到共和国二年,我是解放军四十三师一三三团一排排长,参加了解放绥江的战役。绥江解放后,因我立过功又念过书,便进政府当了秘书。
一九五一年,二十一岁,我与舞华年在一次庆功会上重逢。我们是中学同学。此时她是解放军某部文艺团舞蹈队队员。我们随后坠入爱河。同年,华年被派往北京。期间日日通信,有时一日三封,前封刚走,忽又生话,吞吐不是,便又追封。
一九五二年,华年回城。回来当晚,她说要给我一个礼物,她带我到月光下,飘然起舞。她说,她把每一日的思念编入了舞里。
一九五三年,我和华年结婚。次年夏,华年难产而死,诞下一女一子孪生儿。我给女儿取名时一弦,儿子取名时一柱,取自李商隐《锦瑟》一诗,“一弦一柱思华年”。此后,我终身未娶。
一九六七年,大动乱中,我因加入过国军又有地主成分,被批斗,一弦和一柱迫不得已写我的大字报,又加入批斗我的大会,姐弟俩心里过不去,当晚留下绝命书,牵手跳江绝命。
我收了儿女的尸骸,葬于老屋后,便想投江,和妻儿团聚。后于老屋内昏倒,不省人事。醒来时,不知何以至此,一弦一柱的死似乎从我记忆中抹除了,我不仅忘掉了他们已死,我甚至记不得我生养过孩子,我记得我有过一个妻子,她死了很久了,但无论如何想不起是否有过孩子。然他事却件件清清楚楚,且细节无比清晰。
一日,一位朋友突然造访我,谈到一弦一柱死后帮助过我的一位好朋友,说他死了。然而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有过这个人。与此同时,我感到脑海里有时间在极速延伸,有空间在急剧膨胀,我翻开历史书,历史的细节在脑海中清晰再现,我立马发现书中有几处谬误,我从脑海中搜索到了千年前那个历史事件发生的经过,细节清晰无比。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我在脑海中回忆门口杏树下的那口井,苔藓、浮萍、石纹、水波、蚂蚁,我冲到井边,与想象完全重合。
我浑身颤抖,几乎发疯。冥冥之中我有一种感觉,我感到自己的脑海与时空对接上了,整个时空仿佛装进了我的脑袋。时空运行于吾内。
我知道,我不能死。我忘掉谁,谁就死亡。即便后来再想起,也于事无补,死去的便永远死去了,消失的便永远消失了。
后来,我便来到了麦秋山,在这里住了下来,与世隔绝,只为求心无旁骛,泯然于世。
我的脑海有两个无穷的维度,一曰无穷的时间,一曰无穷的空间,宇宙运行其内。从那时起,于我而言,这个世上存在两个世界,一个运行于吾人类之脚下与头顶,一个运行于吾之脑海。现实世界与我脑中世界一一对应。
我脑中有千世,千山,千帆,也有每一片雪的形状,每一粒尘埃的轨迹。我在脑海里遇见所有的人。
我有时静坐终日,我的脑海中每天都会增加无穷的细节,也会忘掉无穷的细节。我每天都要忘记几十万人,又有几十万人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忘掉一些人,他们就死去,忘掉一个物种,他们就灭绝。我忘掉的就成为历史,若把一段历史也忘掉了,它就彻底消失了。
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忘掉的,比如历史的起源,民族的苦难,人民的翻身,侵略者的罪行,布谷鸟的啼叫,以及日月星辰的运行。
忘记非我所主。几十年来我悟得一点道理。遗忘是某种意志的总和,当意志的总和达到一定程度了,此人此物便被我忘掉,现实世界中的对应者也就消失。宇宙有宇宙的意志,人世有人世的意志,人类不再重视,不再珍惜,甚至开始伤害,破坏,毁灭它了,我就会忘掉它,即便此后人类痛心疾首,我也只能想起它,记忆能够恢复,实体却不复存在。伤害是需要代价的。
我不知这个世界进入我的脑海之前,曾寄宿在谁的脑海,也不知道我死后,它又将焉从何往。
手稿是我毕生所成,我曾废寝忘食,追踪史上所有的战争罪行、冤假错案、被歪曲或遗忘的历史、灭绝的生物,也从芸芸众生中挑选出一些无名小卒为其立了小传,故事皆感人至深,记录之时不免潸然泪下。
人生苦短,穷尽一生,我也只整理出几千册而已,传之后世,稍省其行。
我去也,见吾妻华年,吾女一弦,吾儿一柱。